佐奕帶著滿足的微笑,一心要從執明眼底搜尋出壓抑他最深的痛苦。


    天權之危解除後,慕容黎急於返迴瑤光時說站在群峰高處,得賞良辰美景,自己卻暴露於人前,無處可藏。近來總覺得不安,一離國這種感覺越發強烈,還是早些迴去吧。


    原來為了救援天權,慕容黎不顧王城空虛傾盡所有力量而來,他竟然還責怪阿離所帶兵力不多,卻不知,那就是慕容黎的全部力量。


    這些,慕容黎從未對他言過。


    後來慕容黎任性的要留住佐奕的命時,他看著慕容黎,眼裏都是冷漠,卻沒得到慕容黎的一句解釋。


    依慕容黎的性子,佐奕偷襲了瑤光王城,定然是不可能放過的。


    原來,留著佐奕的命不過是隻為他一人而已。


    愧疚如浪濤一般湧來,讓執明無法承受,這把利刃如夢魘般扼住了他的唿吸。


    這一次,他痛苦得隻想死去。


    七日之約,慕容黎坦白了一切,卻還是對子煜之事隻字未提,執明曾想,或許子煜終究是在慕容黎的算計中,他內心愧疚才無法做到兩袖清風吧。罷了,就算子煜是橫在兩人中間的一條刺,已也成了故人,終究不再重要。


    但這到底還是一道坎,無法跨越。縱然慕容黎身死,為他天下縞素,這道溝壑依然刻在執明心中,無法抹去。


    阿離,本王以後還是叫你慕容國主吧!


    從他稱唿他為慕容國主開始,他的一切解釋都如鯁在喉,再難言出。


    所以,慕容黎又能解釋什麽?


    對他說,他們算計的是他,不是子煜,那不是開陽軍隊,若是出兵救援死的就是他嗎?那時他會不會認為原來你慕容黎也不過是一個貪生怕死之輩。


    子煜已經死了,那場戰爭最終針對的到底是誰這些還重要嗎?重要的是慕容黎收到子煜的求救信卻置之不理,導致子煜血染沙場,無論怎樣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怎樣他都能怨恨到他頭上。


    如果當時死的是慕容黎而不是子煜,他會不會又怨恨子煜呢?


    執明從未想過這些,他從來都不能透過表象看到本質,從稱唿變成慕容國主之後,他和慕容黎的關係就變得異常脆弱,經不起任何一絲刻意的挑撥。


    撕心肺裂的痛苦襲來,執明第一次如此無助的墜落在絕望之中。


    執明的每一絲痛苦都令佐奕興奮不已,他覺得這把利刃還不夠鋒利,還應該再補上幾刀:“駱瑉看出來原來你對慕容黎也不完全信任,因此在你和他之間種下一粒粒怨恨的種子,就等著這些種子在你心底生根發芽,最終變成了我們收割的果實。”


    “艮墨池圍攻天權,你把駱瑉派去救援,你以為他真是去救援天權的?你錯了,若是開陽勝利,他就和艮墨池聯手拿下天權國都,奈何本郡主多疑壞事中了慕容黎奸計敗了,所以駱瑉立刻轉攻為援,還得了你執明國主的青睞,當真是仲君的又一步好棋。”


    “慕容黎留我一命,又不在當時讓我說出真相,因為他明白,隻要他活著的一天,我不僅不會說出真相,還會反咬他一口,對他更加不利。艮墨池彌留之際告訴你的事情就是本郡主讓他轉訴的,是不是加深了你對慕容黎的猜忌?而我們真正要做的,就是讓你們慢慢反目,讓你親手殺了慕容黎。”


    “艮卿的臨終遺言,開陽守軍的橫行無理,關押魯大人,瑤光使臣的密謀刺殺,奪什麽六壬殘頁,這些都是仲堃儀布下的連環局,就是要培養你這顆帶有複仇之火的心,殺了慕容黎。”


    執明感到一陣恍惚,一口鮮血噴出,頹然坐倒,這些話字字如刀,寸寸淩遲在身上,讓他感受到削骨之痛。


    佐奕細細玩賞著執明的痛苦,露出惡魔般的微笑:“慕容黎心智近妖,以天下為局,眾生為子,這天下,無人可傷他半分,唯有你執明,是他的軟肋,唯有你可以殺了他。”


    “天下人都知道,唯有你不知,這天下,隻有你能殺了他。”


    “因為你是他的軟肋啊。”


    “……”


    天地蒼茫,執明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令自己站起來。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冰山般的冷意一點點襲來,凍得他忍不住劇烈顫抖,佐奕似乎還在滔滔不絕,但他已經聽不進去。


    這天下,唯有你能殺了他。


    因為你是他的軟肋啊。


    他為什麽不知道?


    事實真相,竟是這麽殘酷嗎?


    毓驍兵臨城下時,慕容黎集聚所有力量都要與之抗衡,卻在天權大軍之下,未著戰袍,佇立在煙雨之中,以一人換一城。


    他竟然還看不出來,他在他心中是如此的不同。


    慕容黎的每一次將生死置之度外,每一次令瑤光又立於風雨之中,都是因為他。


    執明心痛得幾乎死去。


    這一瞬間,他恍惚如夢,這一次,他如此痛恨自己。


    已經數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傷痕,由他親手劃在慕容黎身上,直到不可挽迴。


    “滾!”他猛地低頭,嘶聲痛吼出這個字。


    他本來還想說更多,但刻骨的劇痛,已將這一切絞殺在喉頭,讓他甚至無法唿吸。


    淚水終於滑落,仿佛一直在支撐他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崩塌了。


    他用星銘劍,親手終結了這一切,終結了慕容黎的命。


    ……


    佐奕微笑的注視著執明,仿佛目送一枚星辰的墜落,他的心情無比愉悅,很喜歡欣賞執明此刻的絕望,這真是一種極其變態的行為。


    但,那又怎樣?


    然後,他扯住執明的胳膊,將執明從營帳中拖了出來,按倒在巨大的木樁上。


    執明一動不動,除了悲傷和絕望,他已經感受不到任何身體上帶來的痛苦。


    佐奕找來繩索,暴虐的將執明捆在木樁上,一如曾經自己被執明如此捆住一般。


    鮮紅色血液將繩索染得一片緋紅,執明絲毫不覺。


    “要我怎麽殺你?”


    佐奕兩根堅韌的手指,重新提了柄劍,劍尖抵住執明下巴。


    執明垂著頭,雙目緊閉,仿佛已經死去。


    真是無趣,佐奕似乎對此時的執明表示很失望,激不起他心底痛快感的任何欲望,他提住劍柄,從執明的肩胛骨刺了下去,長劍透過肩,釘在木樁上。


    劇烈的疼痛讓執明身體一陣痙攣,不得不睜開眼睛,他的眼神中卻是茫然不知所措,成空的荒涼。


    他的心已經跟著慕容黎死去了,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一劍刺中的仿佛不是執明的身體,而是一片荒蕪。


    佐奕冷笑,並沒有拔劍,任由它刺穿執明身體,釘在木樁上。


    “你隻有一日的時間,一日過後,沒有見到飛隼,你就去陰間陪慕容黎吧,所以你現在不用過於悲傷,馬上你們就能在一起了。”


    驕陽之下,佐奕煮起了香茶,在巨大的遮陽傘下悠然暢飲。


    執明置若罔聞,仿若已經死去,一切成空。


    ……


    開陽的兩位將士提著那柄帶血的星銘劍,奔走在商道上。


    飛隼寅時被劫,現下巳時未至,搬走幾百架飛隼並非易事,行進速度定然緩慢,何況大軍走過,必然會留下各種蛛絲馬跡,他倆隻要跟隨這些痕跡腳程再快一倍,就可以將這柄帶著天權國主血跡的信物交到天權將領手中。


    無論是誰,看到自家王上受傷留下的斑駁血跡都不可能無動於衷,飛隼固然重要,最重要的還是一國之君的命。


    隻要血劍送到,飛隼就能找迴,他倆的這趟苦差就能順利完成,誰都不敢再直麵佐奕的第二次怒火,他的怒火可能會要了下屬的命。


    商道兩旁多了些參差不齊的樹木,兩人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日光照耀下來,光影卻有些淒迷,雲仿佛沉得就壓在頭頂上,空氣悶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


    斑駁陸離的樹影中閃過一絲紅色,寒意,迅速蔓延全身。


    “閣下何不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慵懶的聲音突然在他們身後響起。


    兩人猝然迴頭,就見一個身著紅衣的公子,春水般的眸子眯成細細一條線,朝著他們微笑。


    兩人驚愕,還未有任何反應,就見那人手中抬起白色簫支,不知道動了什麽手腳,那簫尾彈出一截鋒利的利刃,輕輕劃過了他們脖頸。


    血液,噴灑在烈日之下,這悶塞的天氣似乎更加陸離淒迷了。


    燕支輕輕一挑,星銘劍就握在了巽澤手中,劍身上的血跡,被風吹幹了,有些暗紅。


    南風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個頭來,幾乎靠到了巽澤肩頭,他盯著星銘劍上殘留的血跡,嘖嘖歎道:“刺得這麽深,看來執明國主傷得不輕。”


    巽澤一把扒開南風腦袋,將星銘劍嫌棄的一扔,不想理他。


    南風顫抖的接過星銘劍,又湊了上來:“郡主,你把開陽使臣殺了,沒有人給莫瀾傳信,那執明國主豈不是死定了?”


    巽澤對南風一臉的嫌棄,卻又任由著他:“本郡主好不容易幹掉那些飛隼士兵,讓莫瀾撿個便宜。就他那膽小怕事的勁,知道執明受傷要用飛隼換迴,還不屁顛屁顛的運迴飛隼,那本郡主還費那麽多事幹嘛。”


    南風忍不住點頭,又有些垂頭喪氣:“你是郡主大人,你說的對,那現下怎麽辦,執明國主由誰去救?”


    “自然是……”巽澤靜靜看著南風,似笑非笑,嘴角勾勒出一絲陰險。


    南風突然一陣哆嗦,直接退到三步之外,拚命搖頭:“郡主,屬下不行的,佐奕有了前車之鑒,對執明國主的看押肯定已經是重兵把守,屬下這點微弱的功力去了就是送死。”


    巽澤有些歡愉,將燕支別進腰中,拂了拂袖,仿佛拂去身上沾染的俗塵:“別家主子都是做下屬的動手,而我每次都是自己動手,是不是快把你養廢了?”


    南風撅著嘴,滿不在乎:“郡主英明神武,做事雷厲風行,屬下還未開始,郡主就結束了,哪有屬下出手的機會。”


    巽澤笑了笑,悠然道:“要不咱倆去?”


    南風突然鄭重點頭道:“郡主,我有個想法。”


    “什麽想法。”


    “不如我們悄悄的把仲堃儀幹掉,豈不是直接大結局,皆大歡喜。”


    “滾!我又不是行走的工具人。”巽澤微笑中露出一絲不可捉摸,“仲堃儀兵強馬壯,豈是那麽隨便就能幹掉的?再說了,這樣聰明的人總得留著阿黎自己解決。”


    “所以佐奕現在也是兵強馬壯的圍著執明國主,我們也不是隨便就能把人帶出來。”南風有些沮喪,“郡主若是聽我的,昨夜趁著月黑風高悄悄把執明國主打暈拖走,豈會有現在的麻煩。非要去取燕支。”


    巽澤抽出燕支把玩著,讓它在指縫中轉了轉,擺著姿勢:“你看本郡主,是不是像阿黎的十之十一二?”


    南風驚訝的打量著他家郡主,慕容黎的紅衣,慕容黎的發冠,慕容黎的燕支都配在巽澤身上,從頭到腳全是慕容黎的標配。似乎有那麽一瞬間確實是慕容黎再現,但是憑他對巽澤的了解,就覺得沒有任何風雅之氣,甚至粗俗無比。


    或許是他家郡主素日邋遢淩亂的風評在他心裏已經根深蒂固了吧,他更加沮喪:“所以這就是郡主大半夜不睡覺跑到瑤光王城的原因?郡主這腦迴路還真是清奇。”


    巽澤被南風嫌棄,這感覺真是不爽,冷冷道:“我不過是打扮成阿黎的樣子,你有必要這麽嫌棄嗎?”


    “郡主不適合廟堂,隻適合江湖。”南風吐了吐舌頭,又一臉諂媚,“不過郡主怎樣都好看。”


    巽澤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隨手搭在南風肩上:“走,我們商量一下,如何把執明弄出來。”


    想到如今開陽定是水泄不通的看押著執明,南風就難過的歎了口氣:“不救行不行?”


    巽澤聲音輕柔,充滿了循循善誘:“要不,你去頂替執明。”


    “救,屬下這就去準備。”南風突然覺得跟著巽澤是件很不妙的事情。


    走著走著,他又問了問:“郡主,佐奕會不會殺了執明國主?”


    巽澤:“會。”


    南風倒吸了一口冷氣:“可郡主之前還說過他不會殺的。”


    巽澤笑容未變:“那不一樣。”


    有那麽一瞬,巽澤笑起來,也是那麽溫和而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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