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郡,祭祀台。


    日已三竿,很快便是正午。為慕容國主的服喪祭天之禮即將舉行。


    玉衡的百姓都身著喪服,集聚到祭台前,叩天跪拜,看上去極為莊嚴。


    潛入玉衡的那部分外鄉人,被安排成臨時的舞者,身著盛裝在祭台上打鼓,奏樂,行祭天之舞。


    眾人屏氣凝神,隻待正午的陽光照臨大地,祭天之舞踏過最後一個節拍,玉衡郡主會親臨祭台,敲響鍾聲,這服喪祭天之禮便可開啟。


    吉時將至,南風向下揮了揮手。


    舞者停止動作,麵目肅穆,依次跪拜過天地,伏地等候。


    巽澤手持雉尾,緩緩踏上通往祭台的階梯。


    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移到巽澤身上,他們的心也跟著跳躍起來。


    據說巽澤是有著一張能與慕容國主媲美的絕美容顏,慕容國主不可見,本郡郡主也終日煉丹修仙不可見。隻有這樣祭天大場合上才能遠遠一觀。


    眾人屏息靜氣,生怕發出一點聲音影響了巽澤前進的步伐。


    然而他們並沒有看到郡主的絕美容顏。


    青絲散亂遮住了半麵容顏,這披頭散發的打扮也太隨意了些。


    巽澤一步一步,緩步慢行,在祭台的最後一道階梯上停了下來。


    萬眾矚目下,他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著奪目的陽光,似乎在傾聽蒼天深處傳來的禱告。


    四周鴉雀無聲。


    沒人敢打擾這神聖而莊嚴的洗禮。


    而後,巽澤緩緩收迴手,從腰間掏出一個酒瓶,輕輕吐出四個字:“祭典完成。”


    一抬手,將酒瓶中的酒一飲而盡。


    ……


    啥……就這?


    還沒開始,就宣布結束?


    這不是郡主半個月以來一直認真籌劃的祭天之禮嗎?如此草草收場,未免太草率兒戲了。


    眾人麵麵相覷,皺起了眉頭,也不敢發聲,似乎在等著巽澤的裁判。


    酒意正濃,巽澤歪歪扭扭,踏上祭台,朗聲道:“本郡主的祭禮已完成,接下來爾等自由祭天,想如何祭便如何祭。本郡主還需時日煉丹,爾等勿要打擾。”


    他兩眼混濁,甩了有些醉意的腦袋,突然往後一仰。


    南風眼疾手快從後麵扶住巽澤,吩咐下去:“郡主醉了,屬下送郡主迴府,大家祭天結束就散了吧。”


    他扶著巽澤,一步步退出祭台。


    四周一片寂靜,眾人愣愣的看著祭台,直到巽澤南風走遠,才爆發了一陣騷亂。


    這服喪之禮等了個寂寞,祭了個笑話。


    一片混亂之後,百姓們各自收拾了這場狼藉,帶著莫名其妙和千迴百蕩的歎氣各自散了。


    畢竟本郡郡主就是那樣性格特立,從無章法。


    認真你就輸了。


    舞者旋轉著舞姿,長長的水袖在這混亂中極不易察的時候向天空一甩。


    鴿子展翅高飛,與蒼穹大雁融為一體。


    ……


    無盡遙遠的天穹,一隻鴿子撲騰著兩對短小的翅膀,在天際盡頭漸漸縮小成一個黑點,直至消失不見。


    巽澤遙望天邊,慢慢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迴府,修煉。”


    ……


    殘陽如血,開陽與瑤光交界一處山頂上,仲堃儀與佐奕在對弈。


    數萬大軍,整齊排列著,他們身著甲胄,手握長槍,麵目肅然。明目張膽駐紮在瑤光北境五十裏外。


    隻等第一聲戰鼓在大地上震響,便可用他們手裏的武器,奪下瑤光邊境,建立不世功勳。


    做天樞複國道路上的無數墊腳石。


    仲堃儀手中捏著的不是棋子,而是兩份飛鴿傳書,他將一份遞了出去:“玉衡郡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佐奕接過,看罷,一聲輕響,紙張在手中已成碎片,他一把拋向空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已駐紮在此數日,仲君打算何時攻城?莫非隻是為了吸引瑤光的主力軍?”


    仲堃儀悠悠道:“你要的不過是一個執明,我自然有計劃讓執明從瑤光王城中出來,掉進你的陷阱。攻與不攻,得看蕭然救不救他的王城。自己的人,自然是死得越少越好。”


    兩人之間的空氣驟然一緊。


    佐奕冷冷注視著仲堃儀,隨即放聲大笑:“仲君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這場棋局已到了最後,隻剩下將軍的一步。


    仲堃儀看著棋盤,微笑:“放生。”


    送信的小兵點了點頭,行了一禮,慢慢退了下去。


    “今夜過後,執明不得不迴天權。聽說你的飛隼軍有所改進,攻擊力更強了?”


    “仲君謬讚,不過是賭執明攻打瑤光之時未帶連弩軍罷了。”


    仲堃儀看著山巒,微笑:“算算時辰,郡主可以啟程前往宣城方向了。”


    佐奕把玩著手中沒有落下的棋子,眉目挑起:“慕容黎當真死了?”


    仲堃儀微笑,不置可否。


    “就算瞞過我們,也瞞不了執明。你看執明為尹瘋狂的狀態,大概是生無可戀了吧。我倒是有些羨慕執明對慕容黎的感情,明知被算計過,最後還是要為一人天下縞素。”


    夕陽餘暉灑過,宛如拂去一抹浮雲。


    ……


    夜幕沉沉,執明在靈堂前醉倒沉睡。


    整個瑤光隨之一起沉睡。


    ……


    數萬大軍,悄然無聲。


    這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天璿郡城出來,與寧靜的夜色融為一體,完全沒有驚擾到百姓們疲憊而甜美的夢境。


    浩大的隊伍止步於陵水城,整齊列隊,顯然是久經訓練,絲毫不淩亂。


    借著漫天微弱的星光,為首一人揮了揮手,下達了攻城命令。


    戰爭,殘忍而迅速,暴虐而幹淨。


    整個過程沒有遇到過多的抵抗,陵水城就被攻下。


    領軍首將吩咐士兵打掃完戰場,悠哉的坐在陵水城縣主府裏,覺得躊躇滿誌。


    吩咐士兵取來紅泥火爐煮茶,他微笑,雖然沒有太大的功力之心,到也不由得有些飄飄然,今日出師順利,不廢吹灰之力便攻下了兩座城池,待大軍整頓休整一番,雞鳴之後,便可以直搗瑤光王城。


    慕容國主賓天,執明醉酒不理朝政,瑤光一片混亂,待攻下瑤光王城,天璿複國,那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封侯拜將,指日可待。


    唔,不可說,不可說,要淡定。


    但想到前途一片光明,首將不由得再次飄飄然,能在一夜之間分秒必爭之時拿下兩座城池,這份豐功偉績那也是可以載入史冊的。


    這叫什麽?這就叫運籌帷幄!


    淡定,淡定。


    他拿起小茶壺,淺淺抿了一口。


    唔,好燙!好燙!


    淡定,淡定。


    絕不能讓上麵的人知道此番攻城是如何的順利,要寫曆盡千辛萬苦,傷亡多少將士,血流成河之後憑一己之英勇扭轉乾坤,才奪下的兩座城池。


    如此這般,離封侯拜將又近了一步。


    他隨手修書兩封,喚來士兵分兩個方向送了出去。


    ……


    黎明的曙光,照亮了靈堂前的白幡,刺眼奪目。


    執明突然驚醒!


    今日,原本應是慕容國主出殯的日子。然而因為執明王者怒氣沒有平息,要天下人為慕容黎之傷痛同聲哀哭,要這茫茫世界化為皓白,否則,便一日不葬慕容黎。


    有慕容黎召令,瑤光願為天權附屬,所以執明成了名義上的天下共主,沒有人敢抗議,就算有,也因他淩厲的怒氣瞬間平息。


    戰鼓之聲隔著瑤光王府千萬道屏障遠遠傳來。


    喊殺與慘叫聲交織著,組成一股刺耳的銳氣直衝執明腦際。


    執明拿起星銘,便往瑤光王府外衝去。


    慘烈的戰局在每一處城頭展開,大蓬鮮血在空中炸開,碎肉殘肢砍得滿地都是。


    怒號聲,慘叫聲夾雜著沉悶的戰鼓,在每個人心中震響,他們的心中無法興起任何念頭,隻有一個字——


    殺!


    執明到的時候,隻看到堆積起來的屍體幾乎觸到了城頭,那些屍體,有天璿的,有瑤光禁軍的,於今都無任何差別交錯排列著,築起這座血腥的地獄。


    ……


    方夜坐在偏殿中,案桌上是一副瑤光版圖,他緩緩的劃掉天璿陵水這些已被攻占掉的城池,對外麵的廝殺慘叫聲充耳不聞,悠然的看著麵前被綁著的那個人。


    那人迎著方夜的目光,腿一軟,直接跪倒,哭喊著:“他們造反,跟我完全沒有關係,我是被逼的,別殺我……”


    方夜冷冷的麵容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果然,跟慕容黎呆久了,行事風格都有些像他家王上了:“焽櫟侯,天璿僅存的王族,天璿各氏族造反,打著的旗號應該就是扶持你複國上位吧。”


    焽櫟侯直接趴到地上,早就嚇破了膽,七魄有三魂已出,慘叫:“不是我,不是我,我是被他們綁架脅迫的,你抓了我也沒用,他們不會在乎我是死是活的。”


    方夜:“然而他們如果看到你被綁到瑤光城頭上,想必攻勢也會束手束腳吧。”


    焽櫟侯一聽要把他綁到前方陣前,一想到那萬千箭矢都不長眼睛的往自己身上紮,當即便昏了過去。


    方夜隨手將他丟給兩位禁軍,果然,廢人一個。


    就算綁到城頭上,也沒有人會多看一眼。


    好在這場假意示弱的敗局就快要結束,死了的那些禁軍,大部分是趙大人各貴族勢力的私兵,三萬,也不是少數,作為馬前卒利用的剛剛好。


    不是自己的人,死了便死了吧,免得哪日再在王上背後捅上一刀。


    一名侍衛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方統領,執明國主衝到兩軍陣前,屬下攔也攔不住……”


    方夜臉色變了變,握著佩劍,急如風火領著禁軍往陣前趕去。


    執明,王上誓死也要保住的人,絕不能死。


    ……


    天璿首將看到執明,立刻爆發一陣得意忘形的大笑:“喲嗬,執明國主酒醒了,看看我為你畫的血色江山,你可喜歡?”


    他絲毫不掩飾此刻激動的心,顫抖的手,馬上便能奪下瑤光王城,天璿複國,他可是一等一的功臣大將,沒有人比他更懂得攻城,沒有人還會把執明當迴事。


    執明臉上陰晴不定,第一次被人如此嘲笑,還是一個隨時能被丟卒保帥的跳梁小醜嘲笑,這口怒氣當真是如咽了蒼蠅般惡心。


    那首將卻沒有給他發怒的機會,直接下令攻城,一刻不停:“斬殺執明國主者封萬戶侯。”


    城外黑壓壓全是天璿軍隊,一眼望不到盡頭,這一命令令士兵們熱血沸騰,叫喊著,咆哮著仿佛化身為修羅,一步步向城門口推進。


    天璿軍隊一步步逼近城裏,王城大門搖搖欲墜,腥風血雨即將把這座城淹沒,推向永無光明的深淵。


    執明站在城頭上,腦中嗡嗡作響,城頭上是無數從雲梯爬上來的天璿士兵。天權的軍隊將執明護在中間,讓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然而他心中無比的荒涼,這座城池怎會敗得如此之慘?


    屍體墜落如雨,在他的眼中化為赤紅,紅得像慕容黎身上的那襲紅衣。


    如此高的城頭上摔下去的,都是麵目全非。


    四麵城頭上密密麻麻擁入了無數天璿士兵。


    “阿離,本王沒有保住你,連你的家鄉本王也保不住了嗎?”


    執明爆發出了一陣怒吼,吼聲震天動地,將前來攻擊殺戮的一部份天璿士兵嚇得停頓了片刻。


    他一定要守住,瑤光。


    這是慕容黎的家。


    沉悶的戰鼓轟轟作響,宛如毀天滅地的音符。


    方夜踏著滿地血泊,朝執明衝來:“執明國主,跟我走。”


    他長發披散,滿身血穢,顯然是廝殺很久才找到執明的。


    執明看著漫天風塵,遍地血色,腦中總是映著慕容黎的那身紅,揮之不去:“去哪?”


    阿離,你總是一身紅衣,是時刻提醒自己不忘瑤光的血色之殤嗎?


    這便是你眼中揮之不去的那片赤紅嗎?


    方夜領著執明,踏著血泊前進:“王城可能不保,屬下派人即刻送執明國主去宣城,宣城駐紮天權的七萬兵力,可保執明國主平安。”


    執明微微呆了呆,看著滿地的屍體,血色將天幕染成了紅色,那裏還留有慕容黎的影子。


    他的阿離,如今死了都不能安安靜靜的長埋地下嗎?


    這座城池,還是無法改變再次滅亡的命運嗎?


    仿佛又看到慕容黎月下吹簫,念國傷感的情景,執明心中隱隱作痛,拔出星銘劍,上前砍翻一位攻過來的天璿士兵,厲聲道:“本王不走,本王拚死也要護住阿離的家。”


    他招來一位天權士兵:“帶上本王的口諭,你即刻去宣城召集天權將士迴來支援,希望能來得及。”


    “來不及的,瑤光主力軍隊在北境被仲堃儀大軍拖住,城裏隻有禁軍,最多一日,王城就會淪陷,隻有宣城可保執明國主平安。”方夜看著堆積如山的屍體,眼中全是決然,“在王上的心中,執明國主的命比瑤光還重要,若護不住國主,屬下也沒臉去見王上。”


    戰爭一旦開始,就沒有憐憫。


    執明咬著牙,搖了搖頭:“本王不走。”


    他的目光落在滿城骸骨上,心中不禁一痛,數日來灼燒心靈的痛苦伴隨著,緩緩抽搐。


    他看到伏屍百萬,血流成河的慘狀。


    這裏麵也有阿離的子民啊。


    空有天下共主之名,卻無能為力。


    他不願意走,是因為,他走了,瑤光就完了,阿離的家就真的破了,連供奉阿離的祠堂都會被摧毀,那麽,以後,他將去哪裏看望阿離?


    若執明不走,下一步計劃當如何執行?方夜凝視著執明,一字字道:“執明國主,得罪。”


    執明還未反應,突然感覺脖間一痛,就失去了知覺。


    方夜扶住倒下的執明,交給保護執明的天權士兵,吩咐道:“將執明國主送去宣城。”


    他又找了一部分信得過的禁軍,掩護天權將士從瑤光王城的另一個方向出了城,才返迴王府偏殿將昏迷的焽櫟侯拖了出來,帶著一起走向瑤光的滿目瘡痍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刺客列傳三離戰於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樹迦晨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樹迦晨舁並收藏刺客列傳三離戰於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