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玉人,謙遜高華。


    當年的驚鴻一瞥,便是數年的等待,如今玉人終在側,巽澤難掩內心的驚喜之情,疾步上前,一把便抱住慕容黎:“阿黎,你總算活著迴來了。”


    慕容黎微微皺眉,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愕,差點被勒得喘不過氣。


    他隻得輕咳一聲:“本王自然不會死。”


    聽到這句本王,巽澤輕輕一震,動作有些遲疑,片刻,他放開慕容黎,展顏一笑:“王上,是在下失禮,望王上恕罪。”


    他深深的一躬,眼神中充滿了狡黠。


    心口的劍傷被巽澤這猛力一撞,又開始撕扯著疼痛,慕容黎極力忍住,淡淡道:“冒昧來訪,倒是本王失禮在先。”


    “無妨。”巽澤微笑,“本郡主不與你計較。”


    庚辰錯愕,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南風驚愕,郡主當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所幸慕容黎並未生氣,隻是淡淡道:“我來此,是想尋個去處養傷。”


    當聽慕容黎將自稱從本王換成了我,巽澤心中歡喜更甚,一把便拉住慕容黎手,愉快道:“阿黎,我知道你要去哪,我這便帶你去。”


    慕容黎任他拽著也不反對,一刻鍾後出了郡主府,巽澤喚來車輦,並吩咐南風卷來許多毯子將車內墊得足夠柔軟,才輕輕的將慕容黎扶上馬車,往西行去。


    ……


    水色瀲灩,照出遠處的山光。


    巽澤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修仙歸來,少年意氣風發,鬥酒十斤裝滿了輕舟,隨波浮沉於萬頃碧波中,暢快舞劍。


    雲霧蒸騰,在夕陽的映照下化為連綿的金色。


    茫茫千湖,一葉扁舟,仙人舞劍,氣勢如虹。


    又何嚐不是世人眼中一道亮麗的風景。


    寂靜的湖麵落滿了紅葉,船行緩慢,一套劍式舞畢,巽澤淺嚐美酒,暢快淋漓,任斜陽餘暉灑滿全身。


    淡淡的簫聲從遠處青山傳來,巽澤不經意的輕輕迴頭。


    一位紅衣公子,站在遠處山腰,靜靜的望著滿江風物,唇邊舞弄著一支竹簫,哀沉而深遠。


    在這山腰的碧波雲霞中無比的落寂孤獨,仿佛前世今生,過去未來他就在那裏,輕輕歎息,感歎這世道的滄桑易變,支離破碎。


    仿佛第一眼,巽澤便看到了他眼中的哀傷,心底的落寂,浮世的蒼白。


    他驅舟而行,踏波而來,慢慢的走到他身邊,送給他一壺酒:“何以解憂,唯有美酒。”


    那人輕輕將竹簫從唇邊移開,滿目雲霞蒸蔚,在他眼底都化作哀愁:“阿煦,雲蔚澤我看到了,卻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的思念之情如此之重,眼角閃過淚光的那一瞬,巽澤甚至能感受到阿煦離開時他顫抖絕望的內心。


    阿煦!


    巽澤突然想起來是那個曾經向自己求藥的病弱公子,莫非他的病已迴天無力了嗎?


    巽澤內心一顫,他不想看他悲傷沉痛,想守在他身邊給他一世安樂,這種感覺是如此陌生,卻又如此寧靜。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到他的手中:“公子,你那位朋友曾經求醫於在下,但是在下當時未曾研製出藥物,有負所托。這是護心丹,有起死迴生功效,若公子那位朋友還在的話或許可以一試,便算是我欠他的。”


    慕容黎握緊瓷瓶,手指微微顫抖,骨節因用力而蒼白,仿佛他心底的悲傷更甚,良久,才淡淡道:“多謝。”


    ……


    馬車沿著山道顫巍巍前行,車內事先墊了許多毯子,這一路行來,不覺顛簸,慕容黎多數時候都緊閉雙目,看不出是憂思還是養神。


    這一次,巽澤似乎看不透他了。


    看著慕容黎眉心微微蹙起,巽澤心裏很難受,後來慕容黎的種種事跡,他是知道的,隻不過不想打擾他,便一直未曾遠行。


    好在他又一次來到這裏,至少說明自己還有些用處,巽澤這樣想想突然就開心了。


    馬車在半山腰停了下來。


    慕容黎走出馬車,突然就呆住了。


    雲蔚澤的半山腰,不知何時建了一座王府,視線之外,是雲霞蒸蔚,萬頃碧波。


    這是一座壯麗的府邸,雕梁畫棟,水榭亭台,入府便是一大片羽瓊花海,微風拂過,萬千花朵如雲絮墜地,美得不可方物。


    慕容黎微微愣住,曾少年時,和阿煦一起在王府園林嘻戲打鬧,他曾希望,那樣寧靜的生活可以永遠繼續,每天在那所淡淡花海的清香築中,聞香種花,研棋習藝,然後承襲繼位,阿煦入仕,陪著那抹淡淡的人影,不管潮起潮落,花開花謝。


    若不是鈞天分裂,四方征戰殺伐,這天下歸一,那小小的希望又怎會破滅。


    這座府邸的建築風格頗似瑤光王府,連行榻之處都掛滿了他所喜的紅簾帷幔,水榭亭台邊,古樹桃花鱗次櫛比,慕容黎有些恍惚,仿佛此時身處瑤光王府,這一草一木皆不曾變。


    雲蔚澤上的瑤光王府,慕容黎心上有些震撼。


    巽澤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穿過亭台樓閣,榭曉春花,不多時行至最高的閣樓,他一手指著海闊天空,道:“阿黎,這是我為你建的府邸,你可喜歡?”


    慕容黎放眼眺望,此時的雲蔚澤,雲霧散去,清澈的湖麵映出蔚藍的天空,通透而明亮,盡收眼底,又是一番景象,閣樓上的清風,都帶著湖水的清甜,他緩緩道:“尚可。”


    巽澤雙手撐著欄杆,微風從湖麵吹拂而來,長發微起,拂在一邊臉頰上,宛如仙風道骨之姿,當真妙不可言:“那年,我見你思鄉之情甚重,奈何故國不可歸,後來雖是去了天權也時常想念故國,我便尋了匠人按照瑤光的建築風格在這給你建了府邸,想著有朝一日你若再次光臨雲蔚澤,也有個落腳之處,就算不能迴到瑤光,也可緩解思鄉之苦。”


    他眼底有一絲狡黠:“王上可會判本郡主一個僭越之罪?”


    “郡主有心了。”在如此險峻的半山腰修建王府並非易事,巽澤定是花費了很大的人力物力財力,這份心意厚重無比。


    慕容黎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此處四季風光皆是不同,若遠離君王之爭,做個撫琴弄簫的雅人,倒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


    “阿黎喜歡便好。”


    巽澤轉身吩咐下人端來一桌美味佳肴,便引慕容黎就坐,他盛了一碗骨頭湯端到慕容黎麵前,道,“阿黎連日奔波,定是吃不好睡不好,今日隨便飽腹,從明日起,我親自為阿黎做藥膳,我研製的藥膳可是對劍傷大有裨益,再有五日,阿黎的傷定可痊愈。”


    慕容黎喝下巽澤端來的骨湯,味道香甜,想來巽澤匆忙之下吩咐下人做的這一頓午食也頗為用心,再看這桌美味珍饈,豈止隨便二字。


    慕容黎心下有些感動,又不好拂了巽澤之意,隻是淡淡道:“玉衡郡定有諸多事務需要郡主處理,郡主莫要為了我這個陰間之人苦居這山野之地。我休息一兩日便可。”


    “那我便陪你做個陰間之人好了。”巽澤道,“玉衡誰人不知本郡主修仙問道,終日沉迷煉丹製藥,不問世事,本郡主不理政事一兩年也不會有人詫異。”


    他看著慕容黎,“倒是你,你此時離開玉衡還能去哪?瑤光還是天權?那執明他肯聽你解釋半句?既是要做戲,這戲便要慢慢演,這場戲若不謝幕,我就不準你離開。”


    慕容黎將碗輕輕放在石桌上,冷靜道:“郡主倒也不完全不問世事。”


    “我隻關心你的事罷了。”巽澤袍袖分拂,重新坐下,複雜的神情中帶著一絲責怪,“若非有我的護心丹,執明那一劍就可要了你的命,平白挨一劍也便罷了,竟然還飲了他們端給你的毒藥,若執明真有愧疚之心,為何你昏迷的整整七日他都不曾去看過你,你若再不詐死離開,早晚也會被他們毒死,我就隻能躺在煉丹房裏為你守靈,然後終日混沌度日,可苦了我了。”


    他長長歎了口氣,仿佛他的邋遢迷茫都是慕容黎造成的。


    “王上。”慕容黎遙望那湖光風色,淡淡的眸子中有些看不透的深邃,“執明待我,一直很好。”


    巽澤不屑,道:“我最不屑這矯情的說法,同為國君,憑什麽你要一直稱唿他為王上,他又不比你高一等。他待你好,也隻是過去,但凡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崩塌,他衡量你的天平就會傾斜。說到底,他看中的隻是披著仙人之姿的那個阿離,而不是阿黎你,一旦偽裝卸下,變得俗不可耐,他便覺得你與旁人無任何不同,對你自然迴不到過去了。”


    他嘴角勾起一絲諷刺,撩了撩額間發絲,道:“執明喜歡的謫仙之姿,我去扮演也未嚐不可。”


    慕容黎餘光瞥見巽澤的撩發之姿,仙人撩發,莫名覺得有些滑稽,倒忘了他對執明的各種不敬,緩緩道:“郡主這樣的,王上不喜歡。”


    “我……”巽澤微笑不動,原來冷麵國主慕容黎也會故作玩笑,他伸手,長長的筷子夾了一片脊肉到慕容黎碗裏,看著慕容黎,“那阿黎可喜歡?”


    “執明和你。”慕容黎臉上浮現出少有的笑容,“都是我願以性命交托之人。”


    巽澤很高興,這個答案,他無比滿意。


    ……


    接下來的幾日,是慕容黎難得的清閑時光,雲蔚澤,確實是一個很好的療傷聖地,雲舒雲卷,煙雨如夢,萬頃湖泊風光旖旎,空氣中透著的都是清甜。


    唯一頭疼的就是巽澤,巽澤對慕容黎幾乎寸步不離,從清晨直到日暮,原因很簡單,他是大夫,慕容黎是病人,他要對自己的病人負責。


    慕容黎玲瓏之心,巽澤無非是督促自己全身心養傷,莫要操心國事,正好瑤光諸事先前交給了方夜和蕭然,現下瑤光舉國喪,各諸郡勢力觀望著隱而不發,慕容黎也就隨了巽澤之意,安心做個病弱公子,任由巽澤折騰。


    這期間,庚辰也正式領教到所謂厚顏無恥是沒有底線的。


    慕容黎每日的飲食,都是巽澤親自熬煮的藥膳,素日修仙的緣故,巽澤對藥理研究頗為透徹,與日常食用的食材搭配一起做出的飯菜竟沒有了藥材的清苦,無比的清香溫甜,迴味無窮。


    慕容黎第一次發現,原來吃藥竟是種享受。


    除了一日三餐,巽澤更多時候都是無所事事,便拉著慕容黎下湖捉魚。


    湖麵浩渺,映出遠處的青山,沉沉的似萬丈海底,深不見底。慕容黎靜靜的站在湖邊,有些好奇巽澤應當如何進入這深沉數丈的湖底捉魚。


    巽澤取了兩根長長的竹竿當作魚竿搭在湖麵上,也不做任何動作,就這樣等著。


    慕容黎看著既無魚線又無魚餌的竹竿,微微道:“你這樣是釣不到魚的。”


    巽澤:“我並非在釣魚,我隻是體驗一場釣魚的樂趣,古有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今有巽澤釣魚識樂趣。”


    慕容黎無語:“……”


    巽澤:“這湖光山色甚好,為何不見阿黎素日吹奏的古泠?上次我聞得阿黎的簫聲,一別之後,便再也聽不進去任何絲竹之樂。”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曾憑借一支簫攪弄風雲的慕容黎此時內心毫無波瀾,隻是淡淡道:“留在瑤光未曾帶出。”


    不想過多的談論瑤光執明之事,思索片刻,巽澤眸子緩緩挑起:“阿黎,我們去泛舟吧。”


    慕容黎看著遠方,並不特別感興趣,但湖水寂寞,也不妨陪著他玩下去。


    ……


    一艘小船沿著湖麵緩緩而行,船行極慢,仿佛是飄蕩在水霧中的一枚落葉。


    慕容黎側身而坐,把玩著手中的陶瓷盞,盞中是巽澤特意調製的古理香茗,淺褐色,他悠然品嚐著這杯味道奇特的香茶,任水霧斜陽灑了滿身。


    “味道怎麽樣?”巽澤凝視慕容黎。


    慕容黎抿了抿唇:“有點奇特,並非往日所飲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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