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七月十七日,午後。


    陽光熾熱,萬裏無雲,風微燥。


    禦史台台院內的數棵大槐樹上,蟬鳴陣陣。


    一方樹蔭下。


    蘇良躺在一張竹製躺椅上,手拿一把蒲扇,輕輕扇動,甚是愜意。


    一旁,左司諫何郯來迴踱步。


    “景明,咱們到底何時啟程去汝南郡王府?”


    “去幹嘛?挨罵?”


    “怎會挨罵!待咱們向郡王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定然能通曉大義,與咱們配合,抵製厚嫁之風!”


    何郯挺著胸膛,一臉自信。


    蘇良麵帶無奈。


    這位左司諫,通曉法令,擅長刑獄,但卻過於耿直,甚是欠缺人情世故,且對當下的民俗民風趨勢有一定誤解。


    蘇良緩緩坐起身來。


    “何司諫,敢問您要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郡王爺若不願女兒薄嫁,可違大宋律法?可會遭到世人辱罵?”


    “這倒不會。但……但為了減少生子不舉之歪風,他不應該這樣做嗎?他是宗室郡王,理應率先垂範,為了朝廷,為了百姓,難道他不應該犧牲一下自己嗎?”


    蘇良頓時笑了。


    “何司諫,你以為人人都是範公,人人都是王介甫,人人都是你嗎?”


    “當下,朝廷並未下發詔令,禁女子厚嫁之風,也不可能下發此等詔令。豪紳士族們之所以願以千畝良田、十裏紅妝,厚嫁女兒,乃是防止女兒受苦,此厚嫁之風對窮人不友好,但確實有助於富人家的女兒出嫁後能過上好日子,此舉的出發點,不算壞吧!”


    “在沒有法令約束的情況下,汝南郡王要不要厚嫁女兒,乃是他的家事,朝廷是管不著的。”


    “即使官家去勸說,汝南郡王若不願意,官家也沒法子,最多訓斥他一頓,然後待汝南郡王嫁女之時,官家依舊要隨厚禮!”


    “這位郡王爺乃是個女兒奴,籌嫁妝都用了三年,並且還東拚西湊了一些,咱們讓他一切從簡,那不是找罵嗎?他質問一句,若薄嫁女兒,導致女兒在夫家沒有過上好日子,你能負責嗎?”


    何郯頓時語塞,想了想後道:“那……那恐怕隻有官家出麵,才有可能了!”


    蘇良搖了搖頭。


    “即使官家出麵,逼得汝南郡王薄嫁女兒,就一定能引導一番薄嫁之風嗎?我看未必,反而有可能讓這場婚事變成大宋的笑話。”


    經蘇良這麽一分析,何郯心涼半截。


    他下意識地將“汝南郡王引領的薄嫁之風”當成了大宋的法令準繩。


    而實際上,百姓不一定會遵循此風氣。


    “那……那我在垂拱殿提出讓汝南郡王率先垂範,行薄嫁之風時,大家為何都沒有反對?”何郯有些懵。


    蘇良笑著道:“因為伱的建議雖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卻已經是當下最好的建議了。不如先試一試,代價也無非就是你被臭罵一頓而已,不算大!”


    何郯的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當下的他,已經是騎虎難下。


    他看向蘇良,求助地問道:“景明,你定有良計,對不對?”


    蘇良搖著蒲扇,道:“我正在想,不然貿然去找汝南郡王,就是找罵!”


    “嗯嗯。”何郯一臉認真地看向蘇良。


    “此事既然落在咱們兩個身上了,即使不能徹底解決,也要鬧出一些動靜,讓世人知曉,嫁女即使沒有良田千畝、十裏紅妝,也能過得很幸福。”


    “你向來聰慧,一定能想出良策,我全力配合你!”


    蘇良一愣。


    “何司諫,依照官家的安排,我應該是你的副手,配合你才對。”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此事你領首功亦可。”


    說罷,何郯拿起蘇良手中的蒲扇,為其扇起風來。


    他將腦袋裏僅有的那一點點人情世故,全都用在了蘇良身上。


    ……


    約半個時辰後。


    來迴踱步的何郯突然聽到打鼾聲,不由得連忙搖了搖在躺椅上睡得正香的蘇良。


    蘇良睜開眼,道:“我正在想,正在想。”


    “我都聽到鼾聲了!”何郯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他最佩服的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睡著的人。


    這樣的人,往往心大。


    而心大者,往往長壽。


    何郯不行。


    若今日沒有想到可行之策,恐怕他整晚都睡不著。


    這時,蘇良雙手一拍,興奮道:“有了!”


    “厚嫁之風的源頭,不在汝南郡王身上,也不在長樂郡主身上,而在吳承渥的身上。隻有他主動要求汝南郡王府不以厚禮嫁女,此事才有轉機,此外,咱們必須要將此事的聲勢鬧大……”


    “景明,你……你先別急著說,這個吳承渥是何人?”


    蘇良沒好氣地說道:“長樂郡主的未婚夫,吳家吳承渥。你連人家夫家都沒搞明白,就要減少嫁妝,若你非官身,恐怕就挨打了!”


    何郯麵帶尷尬。


    “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我將關注點都放在了汝南郡王身上,你所言,確實有道理!夫家若鄭重承諾厚待長樂郡主,那便能減少汝南郡王厚嫁女兒的動機,此招可行,比去規勸汝南郡王更靠譜!”


    “那如何去說服吳家呢?”


    蘇良笑著道:“交給我吧,我雖不識吳家人,但十三團練(趙宗實)卻識得,我去找十三團練幫忙。”


    “對,對,對,你是十三團練的媒人,他定然會幫你。”


    這一刻,何郯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了。


    蘇良想了想,又道:“不過,不過汝南郡王那裏也不能放棄,你稍後便去汝南郡王府,懇請他廢除厚嫁之風,另立新俗。


    “多講一些家國大義,先讓他有個思想準備,給他一些壓力。他若罵你,你便忍著,與他慢慢磨,好好說,待吳家那邊有了行動,你再撤!”


    “嗯嗯,可以,隻要對此事有利,我不怕挨罵!”何郯點頭道。


    當即,何郯便出門了。


    蘇良長唿一口氣,也命人去約十三團練見麵了。


    ……


    約兩刻鍾後。


    何郯來到了汝南郡王府。


    他在路上已經打好了腹稿。


    從東南生子不舉到汝南郡王一貫的高風亮節,全都有所涉及。


    他相信,汝南郡王已經知曉他來的目的,也做好了挨罵的準備。


    汝南郡王的管家甚是熱情。


    將其請到前廳後,立即令人端來了茶水與瓜果。


    “何司諫,你先稍坐,我家郡王爺正在處理一些事情,稍後便到。”


    “無妨無妨,我可以等,可以等。”何郯笑著說道。


    隨即,那管家與端茶的侍女都離開了前廳。


    屋內就剩下何郯一人。


    大約十息後。


    何郯突然聽到了趙允讓的聲音。


    他連忙站起身來,準備恭迎汝南郡王。


    但當他聽到汝南郡王的聲音時,頓時有些不淡定了。


    “全宋厚嫁之風,又非我趙允讓引起,為何要讓我趙允讓嫁女時薄嫁,當年滔滔出嫁時,官家比誰辦得都豪奢!”


    “我趙允讓又不是沒錢,若事後有人稱我不為女兒置辦嫁妝,那我豈不是成了整個大宋朝的笑話!”


    “我女兒若去了夫家遭遇刁難怎麽辦,嫁妝少了,那就不是下嫁,而是娶妾,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太祖太宗和先帝也沒有定下這號規矩!”


    “福康公主再有幾年也將出嫁,為何不從她開始,從我趙允讓的女兒開始,絕對不成,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成!”


    ……


    薑還是老的辣。


    趙允讓將這一招“隔牆罵”演繹得爐火純青。


    不但能使得何郯聽得真真切切,還避免了彼此之間見麵的尬尷。


    宗室外戚,皆懼怕趙禎。


    但卻對大宋的士大夫官員沒有絲毫畏懼感。


    隻要他們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就根本不怕台諫官彈劾。


    官員犯錯,可罷官身。


    但他們乃是與官家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關係,最多也就是被訓斥幾句。


    何郯領了半個時辰的罵。


    感覺今日難以見到汝南郡王,便以還有公務在身為托辭,離開了汝南郡王府。


    而後,他迴到禦史台,告知了蘇良所經曆的一切。


    “哈哈……咱們還是低估了這位郡王爺的脾氣,看來即使官家出麵,都難以說服他!”


    何郯道:“我明日再去,隻要見到他,我便以家國大義感染他,能有一點點效果,便能多一絲絲希望。”


    蘇良點了點頭,當下也隻有如此做了。


    ……


    入夜。


    汴京城西的一座酒館內。


    蘇良與十三團練趙宗實相對而坐。


    二人閑聊數句後,蘇良便將此事告知了趙宗實。


    趙宗實也有所耳聞,朝廷欲去厚嫁之風。


    他想了想道:“蘇禦史,吳家倒是個好說話的人家,那吳承渥最傾佩的士大夫官員便是範公和你,不過,此事則是逆風俗而行,我恐怕也隻能試一試,可能隻有兩三成把握。”


    蘇良微微一笑,道:“說服吳家的計劃,我已想好,你隻需執行即可,我不會讓吳家為了響應朝廷的策略而犧牲自身利益,他們失去了厚重嫁妝,我將在名聲上為他們找補過來。”


    說罷,蘇良將一封信放到了趙宗實的麵前。


    “你看一看。”


    趙宗實打開書信,看過之後,笑著道:“蘇禦史,你不愧為我大宋第一聰明人,高!實在是高!現在,我有九成,不,十成把握了!”


    “哈哈哈哈……”


    二人端起酒杯,同時笑出聲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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