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正月二十日。


    一艘商船、一艘官船,一前一後,行駛在大運河上。


    蘇良站在甲板上,舉目遠眺。


    河上船桅如林,河畔草集雲布。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大宋已然大變了模樣。


    雖說變法之策,沒有三年五載,實難看出成效。


    但而今,蘇良明顯感覺到,百姓們的心氣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一旦日子有了盼頭。


    誰都願意付出更大的努力,讓自己和家人過得更好。


    ……


    正月二十九日,近午時。


    陽光燦爛,風微涼。


    蘇良一行終於迴到了汴京城。


    汴河碼頭,依舊喧囂忙碌,河畔上的許多柳樹已綻出新芽。


    吉叔早已在前方等候。


    令蘇良意外的是張茂則竟然也在。


    當下,張茂則的一言一行,代表的皆是趙禎。


    蘇良連忙迎了上去。


    張茂則笑著說道:“歡迎蘇禦史返京,自從汴京城缺了蘇禦史,一下子就不熱鬧了!”


    “你想要哪種熱鬧,氣得官家掀桌子?”


    “哈哈哈哈……”


    二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閑聊數句後,張茂則道明了來意。


    “官家念你辛勞,且此次差事辦得甚好,特許你二月二朝會時再上值即可。此外,官家特派了兩名禦醫,午後便會上門……”


    按照慣例,蘇良此去乃是公差,理應在迴京後,立即入禁中匯報。


    但趙禎知曉他旅途疲憊,唐宛眉又懷有身孕,便特許他再歇息兩日。


    此等恩寵。


    即使是文彥博、張方平等相公都是難以得到的。


    “多謝官家了!”


    蘇良心中湧出一抹感動。


    官家在體恤自己生活這方麵,真的是無可挑剔。


    張茂則想了想,又道:“此外,遼國特使蕭鼎和高麗特使王護奇、副使李宗都還未離開汴京城,似乎是想要向伱和唐老夫子致歉,你防著點他們,尤其是蕭鼎,他自打來汴京,便一直打聽我朝的諸項變法事宜。”


    蘇良點了點頭。


    一個多時辰後,蘇良一行終於到家。


    兩名禦醫為唐宛眉診了脈,開下幾副安胎藥後,便離去了。


    而兩名禦醫前腳剛走。


    吉叔便拿來了一個拜帖,走進客廳。


    “官人,遼國特使蕭鼎和高麗特使王護奇、副使李宗求見,聲稱要來致歉,且帶來了一馬車禮物。”


    蘇良想了一下,道:“將他們請進來吧!”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對方來致歉,蘇良自然不能拒之不見。


    “那禮物……”吉叔問道。


    “禮物收下,待他們離開後,原封不動地拉到三司即可。”


    當下的蘇良,吃穿不愁。


    因官家與皇後數次重賞,隻要蘇子慕以後不敗家,完全可以花到他子孫滿堂。


    ……


    片刻後。


    遼國特使蕭鼎和高麗特使王護奇、副使李宗,大步走進蘇良家中。


    蘇良快步走到庭院,看三人走路的位置,便辨別出了身份。


    為首的壯碩中年人,便是蕭鼎。


    後麵兩個,走在前麵的小老頭是主使王護奇,走在其側後方的青年定然是副使李宗。


    “三位特使突然來訪,頓使寒舍蓬蓽生輝,裏麵請,裏麵請!”蘇良笑著說道。


    蘇良在前麵引路,三人跟在後麵。


    高麗特使王護奇和副使李宗的笑容都有些無奈。


    他們根本不願來蘇良家中致歉且也不用致歉,因為他們國主已道過歉且賠了錢。


    是遼國特使蕭鼎為了結交蘇良,硬逼著他們來道歉。


    他們不敢得罪蕭鼎,便隻能來蘇宅道歉。


    四人坐下後。


    高麗特使王護奇和副使李宗便按照提前準備好的話術,鄭重地向蘇良和蘇良的嶽丈道歉。


    稱全都是高麗之錯,稱他們管束不嚴,才出了賊盜……


    皆是場麵話術。


    蘇良對這個處理結果甚是滿意,見二人又道歉,便一直都是笑嗬嗬的。


    片刻後。


    遼國特使蕭鼎開口了。


    “蘇禦史,高麗乃我遼之屬國,高麗有錯,我也感到十分丟人,真是對不住了!”


    “高麗使團明日便將返迴高麗,但我打算再在汴京小住一段時日,學一學大宋的文化,體驗一番汴京的風土人情,日後可能會有叨擾到蘇禦史的地方,望你莫在意!”


    “好說好說!宋遼乃兄弟之國,都不是外人,都不是外人!”蘇良笑著說道。


    蘇良心裏明白。


    遼使是見大宋變法成果顯著,想要來偷師了。


    隨即,四人便開始閑聊起來。


    準確地說,應該是兩人。


    高麗特使王護奇和副使李宗如坐針氈,恨不得立即離開蘇宅。


    但蕭鼎卻是沒話找話,不斷向蘇良打聽著大宋變法的進度。


    甚至有想留下來吃晚飯的打算。


    蘇良自不會讓他如願。


    約一刻鍾後。


    蘇良找了個要出門辦事的借口,將三人送出門外。


    ……


    翌日。


    高麗使團離開了汴京城。


    而遼國特使蕭鼎則是在汴京城閑逛起來。


    午後,蘇良還收到蕭鼎的請客帖。


    他稱昨日與蘇良相談甚歡,想要今晚在樊樓再次暢聊,還用上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樣的詞語。


    蘇良差點兒沒被惡心死,直接婉拒。


    ……


    蕭鼎除了騷擾蘇良外,將變法司的官員騷擾了一遍。


    範仲淹、王堯臣以公務繁忙沒有搭理他,梁適、司馬光收到他的半馬車禮物後,又禮貌地退了迴去。


    至於知東明縣的王安石。


    看出蕭鼎來意後,直接破口大罵,將蕭鼎罵了迴去。


    不得不服,蕭鼎的臉皮極厚。


    他就當什麽事情都未曾發生過。


    遼國使團的二十多人全以了解汴京的風土人情為由,明目張膽地搜集大宋的變法之策。


    雖然他們帶不走一紙一字關於全宋變法的東西。


    但卻可以記在腦子裏。


    司馬光去了鴻臚寺,要求鴻臚寺將遼國使團驅離。


    但鴻臚寺稱,遼國皇帝給官家寫了親筆信,讓遼國使團在汴京多待一段時日,體驗一番大宋的風土人情。


    官家已然應允。


    當下驅趕,有失官家體麵。


    鴻臚寺也很煩。


    對方畢竟代表著遼國,他們不但不能驅趕,還要為遼國使團提供一些衣食住行的服務。


    遼國使團也就是鑽了大宋事事皆講禮數的份上,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行事。


    主打一個沒臉沒皮。


    且他都是明麵上套取信息,絲毫不違大宋律法。


    ……


    二月初二。


    大慶殿朝會,群臣皆聚。


    此為開年後的第一個大朝會。


    趙禎並未講過多細節。


    主要是總結了去年的政績,以及鼓勵群臣今年再接再厲,將新法策略施行到位。


    至於今年具體做什麽,將會在內朝會上溝通確定後,才會公布。


    此外,變法司又新增兩人,正是剛履新職的富弼和曾公亮。


    大家皆已知曉。


    今年變法的重頭戲,不在民間,而在軍伍。


    ……


    二月初五,變法司。


    趙禎親至,與眾官員討論強軍之法。


    所謂強軍,非兵多將廣。


    而是將有謀,兵有勇,遇戰便能勝。


    趙禎的安排是,由範仲淹主導,富弼、曾公亮、梁適主筆撰寫強軍之策,其他人輔助。


    爭取在二月底便能出一個草案。


    任務布置完畢後,一旁的梁適忍不住開口道:“官家,能否立即將遼國使團驅離?”


    “那個蕭鼎實在是厚臉皮,他每日笑嘻嘻地在我家門口守著,見到我便要拉著我喝酒閑聊,這幾日,我迴家都不敢走正門了!”


    一旁,司馬光也抱怨道:“每日午後,蕭鼎和一些遼國使團成員坐在茶館中,聽我們的百姓聊變法,這裏畢竟是汴京城,他們在茶館酒樓,便能聽到很多信息。”


    “這個蕭鼎,四處撒錢交朋友,他還花重金看了許多往期的民間小報。”


    ……


    梁適一開口,大家都抱怨起來。


    蘇良雖未開口。


    但就在昨晚,劉長耳還告訴他,收了蕭鼎五百貫錢,然後扔給了他一堆關於朝廷官員生活作風方麵的破報紙。


    蕭鼎仗著自己的遼國特使身份,已經成汴京城一害了。


    雖然他不一定能夠得到變法策略的具體內容,但在汴京攪和,卻非常影響全宋變法。


    趙禎麵色尷尬。


    他沒想到今年的遼國使團竟然如此無恥。


    但他已向遼國皇帝迴信,稱遼國使團可以多住一段時日。


    而今遼國使團並未觸犯大宋律法。


    實在無合適理由將他們攆走。


    大宋朝愛麵子。


    哪像蕭鼎這般無恥,隻要能拿到好處,便不在乎耍無賴。


    趙禎想了想後,道:“再過幾日,再過幾日,朕便勒令他們離開!”


    就在這時,蘇良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官家,臣建議,不要驅趕他們。”蘇良突然開口道。


    “為何?”趙禎疑惑道,其他臣子也都紛紛看向蘇良。


    蘇良笑著說道:“敢問官家和諸位同僚,若遼國將我們的變法策略拿去用,可能夠富國富民?”


    範仲淹一愣,第一個迴答道:“不會,反而會使得遼國越來越糟糕!”


    蘇良認可地點了點頭。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細細一想,便明白了蘇良的意思。


    全宋變法所有策略的核心,皆是削富濟貧。


    即削弱“兼並之家”掠奪天下財富的能力,將其還於朝廷和底層百姓。


    兼並之家,即大地主、大官僚階層。


    大宋敢如此做,建立在大宋的軍伍全在朝廷手中。


    “兼並之家”們根本不敢造反,且朝廷也會在商貿上給予他們一定優惠政策。


    但是遼國與大宋的國情卻不一樣。


    遼國雖學宋製,但身份等級製度森嚴。


    在遼國,契丹人的地位遠高於大北方的女真人和燕雲十六州的漢人。


    貧民要想靠著科舉和軍功出頭,比宋困難百倍。


    並且,遼國有很多大族。


    這些族落有身居高位的官員、有巨商富賈,關係錯綜複雜。


    誰要動他們的利益,他們絕對能夠造反,且他們造反的破壞力,比大宋那些反民厲害多了。


    大宋百姓造反,大多都是找個山頭,搶搶糧食,等著被招安。


    但遼人造反,有人有馬且有兵器,一個個狼性十足,絕對能鬧得天翻地覆。


    “景明,你的意思是任由遼國使團學習我們的變法策略,然後東施效鼙?”富弼笑著問道。


    一旁,曾公亮強忍著不笑,道:“這……這是不是損了點兒?”


    王安石身子往後一歪,正色道:“不損,比起遼國送西夏煮熟的種子,我們完全是君子行為,是他們偷雞不成蝕把米,咎由自取!”


    此話一出,眾人皆沒有了心理負擔。


    這年頭,做老好人成不了大事。


    “不過,遼人也不傻,他們若覺得不符合國情定然會停下來,另外,我們的許多變法之策,確實對遼有可取之處,他們完全可以選擇適宜他們的執行!”司馬光開口道。


    “這就需要我們幫他們一把了!”蘇良的臉上露出一抹壞壞的笑容。


    “官家,臣建議,先令劉長耳為臥底,售賣給遼國使團一些變法策略文書,而後再在進奏院尋一臥底,令其高價賣給遼國使團所有的變法內容,遼國使團即使不能夾帶這些文書,那麽多人,背誦個大概是沒有問題的。”


    “當然,我們需重新撰寫這些文書,表麵內容不變,但有益於遼國國情的內容一律簡化,且在文書上多加一些類似變法需‘孤注一擲、乾綱獨斷’類的話語,引導遼使願意冒險。”


    “此外,煩勞範相、計相親筆撰寫兩封造假文書,使得遼使相信劉長耳和進奏院臥底送給他們的內容為真。”


    “梁學士,若蕭鼎再邀請你喝酒閑談,你拒絕兩次後,可同意一次,然後假裝喝醉,道出一些變法細節,另外要極言變法絕不能半途而廢,必須破釜沉舟,一鼓作氣!”


    “為什麽是我?”樞密直學士梁適疑惑地問道。


    蘇良微微一笑,道:“因為你對蕭鼎最客氣,他覺得你可作為突破口。”


    頓時,梁適明白了。


    對待這種沒臉沒皮的人,必須狠辣拒絕,不然他能一直糾纏。


    蘇良接著道:“我們務必要將此事做得真切,皇城司該跟蹤他們還是要跟蹤,給他們創造一些難度,以免起疑!”


    “此番操作後,遼使定然信以為真,待他們將我大宋的變法之策送到耶律宗真的麵前,耶律宗真好大喜功,定會施行。即使施行一半發現有問題,也能大大減弱遼國國力,引發遼國內部矛盾!”


    ……


    君臣聽得皆熱血沸騰。


    這是一場大戲,需要多人參演的大戲。


    不但要讓遼使相信所得變法之策為真。


    還要讓他相信唯有一意孤行,破除萬難地施行此法,才能夠成功。


    遼國的貧富差距比宋更大。


    年初與西夏之戰更是傷了元氣,他們急需富國之策,但若依照大宋這些新策施行,國庫可能會增收一些,但內部矛盾必將迅速加劇。


    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遼國若不根據國情定製策略,盲目模仿大宋,他們吞下的將是一副慢性毒藥,越久越毒。


    此計雖非君子所為。


    但遼國向來陽奉陰違,覬覦大宋的土地久矣。


    用此方式對待他們,並不算下流。


    趙禎望向蘇良,眼中盡是滿意。


    當朝能將麻煩事迅速轉化為利國之事的,唯有蘇景明。


    一旁,富弼和曾公亮也被蘇良的智慧折服,心中感概:幸虧蘇景明生在了大宋。


    “就這樣做!”趙禎當即拍板。


    官員們甚是興奮,恍惚中已經看到燕雲十六州的百姓在向自己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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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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