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七日。


    趙禎下詔,擢拔範仲淹為參知政事,集賢殿大學士。


    這是時隔五年後,範仲淹再次位列宰執官。


    中書規製變成了一相四參。


    而後,趙禎令群臣細閱王安石與司馬光二人共同撰寫的《論齊州變法總況書》。


    兩府三司的主官、台諫官們還閱讀了那一竹筐齊州變法總匯文書。


    ……


    二月初一,垂拱殿內。


    全宋變法第一次內朝集議開始。


    中書、樞密院、三司、台諫、學士院等主要衙門的官員,盡皆到場。


    王安石與司馬光則是特招入內,當下二人未履新職,仍舊是州官。


    官員們各個興奮。


    就連夏竦在入殿前都與文彥博和範仲淹聊了幾句變法事宜。


    既然反抗不了,便隻能加入。


    ……


    稍傾。


    趙禎大步走入殿內,群臣齊齊拱手。


    趙禎坐下後,麵帶笑容,開門見山地說道:“近年來,我朝苦不抑兼並久矣,佃戶流民、造反剪徑之徒不斷增多,更有人稱‘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已到了不得不變之時。”


    “全宋變法之首策,理應是抑製田地兼並之策,而後再逐步實行青苗、免役、方田均稅、農田水利、市易,均輸六法,富國富民,眾卿對此總策可有異議?”


    抑製田地兼並之策。


    即重新丈量土地,以田地質量優劣、田產數量劃分等級,以不同級別,設置不同賦稅額度。


    此舉可逼得大地主階級分田於民。


    減少貧民、佃戶、流民,減弱貧富差距,以此維穩底層百姓,使得地方安定。


    丈量出來的黑戶田地,從免稅階層流出的田地,皆能增加朝廷國庫收入。


    富國富民,一舉兩得。


    此話剛落,參知政事張方平第一個站了出來。


    “官家,臣有異議!”


    “不抑兼並雖使得我朝出現大量豪紳地主階層,將民間貧富差距逐漸拉大,但也並非沒有益處。正是因為不抑兼並,土地流轉入大量富戶手中,才使得田地高產,很多無地之民以經商謀生,促進了商貿發展。”


    “臣擔心,抑製田地兼並之策頒發後,雖能降低貧富差距,然田地產量恐怕會下降,此外,雖有官招商之策在前,但我朝商貿流動,勢必下行!即使此策依舊能富國富民,但使得商貿流動減弱,非好事也。從長遠來看,未來我朝的國庫收入更依賴於商稅而非田賦。”


    “臣認為,富國富民的同時,也應再立興商之策,比如降低商稅,以惠商賈。”


    張方平雖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做得不長,但他比其他人更懂得商貿的重要性。


    這時,吳育站出來說道:“臣覺得張副相所言有理,臣建議在抑製田地兼並之策頒發後,將全宋商稅至少降低一成。”


    “臣附議。抑兼並後本就不利於商賈,不對其施惠,必造成動亂,如果小商小販都消失了,那商貿還如何流動!”宋庠開口道。


    當即,夏竦也站了出來。


    “臣亦附議。官家試想,若汴京城內的小商小販,包括南郊市集的商販發現種地可過得更好,他們定會返鄉,若不降低商稅以及雜稅,如何留住這些人。”


    “商稅絕不可降!”


    三司使王堯臣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道,嚇了眾臣一跳。


    隻見王堯臣大步走出,麵色陰沉地說道:“官家,當下的國庫收支堪堪持平,若貿然降低商稅,朝廷立馬就會有虧空,實施青苗法需要大量的錢財,而貧苦百姓得田地後交納田稅是否穩定,依舊是未知數,商貿本就下行,以降低商稅興商,實屬最差之策,三司恐撐不住!”


    “還未富國富民,就先讓三司勒緊錢袋子過日子,實乃謬論。臣建議先富民而後再興商,一同為之,可能兩事皆做不好。”


    “不不不,富民與興商必須同行,不同行宛如一條腿走路,根本無法走得長遠!”


    “長遠?現在不是考慮能不能走的長遠,是國庫能不能支持此策走出去,還未曾吃飽,何能思慮著吃好?”


    ……


    頓時,幾位相公激烈地爭吵起來。


    這已是朝堂議事的常態。


    出發點不同,考慮的結果自然不同。


    趙禎也是皺著眉頭,陷入糾結中。


    商稅與田賦同等重要,朝廷自然也不能薄商人而厚農戶,不然也會出現問題。


    而此刻。


    一直未曾說話的範仲淹看向不遠處的歐陽修,歐陽修也恰好看到了範仲淹。


    二人同時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份無奈,可能隻有二人知曉。


    在慶曆新政之時,也是這種氛圍。


    遇到某件事情,官員們吵成一團,皆是為國為民著想,皆是有理有據。


    但吵到最後,要麽是無法執行,要麽是不斷中和策略,待執行時,效果廖廖,未成一事。


    唐介和蘇良早已經習以為常,二人皆是以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聆聽著,然後心中慢慢思索著如何解決該問題。


    約一刻鍾後。


    趙禎見眾相公提出的問題越來越多,各種隱患都揭露出來,不由得將眾臣都叫停了下來。


    他看向下方,問道:“台諫何意?”


    唐介想了想後說道:“臣以為,可同時降低商稅,使得商貿良性發展,不至於萎靡,引得商人不滿。”


    一旁,歐陽修則是搖了搖頭。


    “臣以為,官招商之策後,商貿本就興盛許多,而今下沉一些,並無問題,還是應傾力解決貧富差距的問題,待民安定,商自然再能興盛!”


    歐陽修與唐介的意見也全然相反。


    這時。


    所有人都看向蘇良。


    王安石和司馬光也都望向蘇良。


    他們當下還沒有發言的機會,二人當下的想法也在左右搖擺。


    蘇良緩緩走了出來,道:“臣以為,此辯論根本毫無意義。”


    “凡事,越想越難,越拖越易棄,而越做則越簡單。”


    “富民與興商是否同時進行,還需要看我們實施不抑兼並之策的效果,此乃下一步。我們還未走出第一步,如何能看到第二步的深淺。此外,臣覺得,當下這種討論全宋變法的方式是錯誤的。”


    “官家,範公、歐陽學士,不知你們有沒有感覺到這與慶曆新政討論時的感覺相似,明明大家都很努力,都很累,所辯論的出發點也都是為國為民,然而辯論完畢後,似乎一點作用都沒有,每個人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並沒有絲毫改變。”


    聽到此話。


    趙禎、範仲淹、歐陽修都不由得認可地點了點頭。


    就是這種感覺。


    窮盡其力說服對方,然而卻收效甚微。


    蘇良接著說道:“官家,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法,每個人的思考角度皆不一樣,我們隻需堅持總方向,在執行中隨時調整即可。”


    “臣建議,新設臨時官署變法司,用於全宋變法!”


    “此變法司,由官家直轄,兩府三司各派出一名主官,台諫也派出一人參與。其餘相公有監管、建議、質疑之權,但無參與決策之權,新法法策皆由變法司頒發!”


    “此法可大大提高變法之效,也能避免各項指令拖遝難行,每次經過一個衙門都需要解釋一番。待變法結束,變法司就地解散!”


    蘇良這番話,直接讓整座大殿都安靜了下來。


    似乎連唿吸聲都停滯了。


    這……這……這不是要將兩府三司架空嗎?


    皇權專製,下令於民,此舉實乃破壞祖宗之法。


    如此膽大包天的主意,恐怕也隻有蘇良能講得出來。


    一旁,司馬光聽得一愣一愣的。


    而王安石則是兩眼放光,心中喃喃道:“妙啊,妙啊!原來還可以這樣諫言!”


    蘇良一番話,一下子將王安石的為官思路打開了。


    這一刻,宋庠大步走了出來。


    “官家,此策絕不可行!朝廷大事,無不出於兩府,此舉乃是壞祖宗之法,不可為,絕對不可為!”


    蘇良一臉認真地反駁道:“怎不能行?兩府三司皆會挑一人入變法司,以改拖遝舊習,且官家親自坐陣,兩府三司的其他相公亦有監督之權,若次次做事都要像今日這般爭吵,處處解釋,如何能夠成事,既然開啟了全宋變法,我們就應該大膽一些!”


    “事若不由中書,則為亂世之法,變法可以,但不可變祖宗之製!”張方平也忍不住開口道。


    中書的各個相公,越是精研祖宗之法者,越是不讚同此策。


    首相文彥博看向蘇良道:“蘇禦史,此策有架空兩府之嫌,有了變法司,兩府還有何用?”


    文彥博與蘇良關係雖好,但此等涉及祖宗之法的大問題,他定然堅持自己的意見。


    並且,中書若出一人,那定然是範仲淹。


    他們這些相公都會被從變法事宜中排除出去。


    吳育也搖了搖頭,道:“臣也覺得此策過於冒失,不利朝堂穩固,實不可行!”


    與此同時,夏竦也站了出來。


    “此策若行,以後事事必以變法司所頒發的法令為主,絕對不可行!”


    中書諸相公除了範仲淹沒有發言外,其他人都持反對態度。


    “變法司不過是臨時官署而已,變法畢而官署散,如何能破壞朝堂穩固?此事一切都在官家掌控中!”蘇良又道。


    這時,歐陽修站出來說道:“官家,臣以為此策可行,若出現問題,再解散即可,難道就不能嚐試一番嗎?”


    王安石也壯著膽子站了出來。


    “官家,臣亦以為此策甚好,變法司非越權行事,隻是去除冗政而已。”


    群臣齊齊看向趙禎。


    趙禎不由得再次想起了蘇良那個問題:官家欲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還是欲與百姓共治天下?


    他想了想後,說道:“朕覺得,變法司可立,有朕坐陣,朝堂官員皆可監督,有何不可,朕不認為此舉忤逆祖宗之法!可先試行三個月,有問題再整改即可!”


    聽到此話,範仲淹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而其他臣子都再未提出異議。


    大家心裏都很明白。


    當下的官家已不是十年前的官家,他決定的事情,很難被改變。


    隨即,趙禎看向蘇良問道:“景明,變法司之台諫人選,非你莫屬。兩府三司人選,也由你來舉薦。”


    蘇良想了想。


    “中書人選,自然是範相;三司,臣舉薦三司使親自坐陣;至於樞密院,臣舉薦樞密直學士梁適。”


    聽到此話,樞密使夏竦和樞密副使龐籍都是身體一顫。


    如此重大的事情,蘇良竟然直接將他二人忽略了。


    夏竦兩眼一瞪,來了脾氣。


    “官家,蘇良實乃針對老臣,樞密院即使不是由老臣坐陣,也應有範副使坐陣,何意尋了梁適?梁適有我二人更宜掌控樞密院嗎?”


    趙禎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蘇良,感覺他的針對性過於明顯了。


    蘇良來到夏竦和龐籍的麵前,先是拱了拱手,而後道:“夏樞相,龐副使,景明知曉二位掌管樞密院的能力遠在梁學士之上,然而全宋變法不僅考驗腦力,更是考驗體力,二位年齡實在太大,下官擔心二位有心而無力!”


    此刻,垂拱殿內站著的官員中,六十歲以上的隻有三人。


    夏竦六十四歲,龐籍六十一歲,範仲淹六十歲。


    且夏竦和龐籍的身體確實一般。


    這一年來經常因病請假,遠遠沒有經常在西北的範仲淹看著年輕有活力。


    這個理由,夏竦和龐籍還真不好反駁。


    夏竦氣得臉色鐵青,憋了半天才整出一句:“老夫人老心不老。”


    蘇良不止一次諷刺夏竦老邁了。


    但事實就是如此。


    全宋變法之後,通宵達旦撰寫奏疏,乃是經常性的事情,六十多歲的老人確實吃不消。


    禦座上,趙禎點了點頭:“夏樞相、龐副使,景明所言,確實有道理,二位年事已高,監察此次變法即可。”


    夏竦和龐籍隻得無奈拱手,不再多言。


    緊接著,趙禎挺起胸膛。


    “那今日便議到這裏吧!蘇景明,伱負責尋一處衙門作為變法司辦公之處,至於何時頒發全宋變法第一策,待變法司掛牌之後再議!”


    說罷,趙禎便離開了垂拱殿。


    群臣分別散去,有人歡喜有人愁。


    王安石和司馬光也跟在蘇良的後麵,待變法司成立後,那裏定然有二人的一席之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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