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日,清晨。


    三百餘名京朝官齊聚大慶殿。


    往昔,都是台諫彈劾百官,今日卻是五十餘名朝官齊齊彈劾台諫官。


    這在大宋朝,還是頭一遭。


    眾官員都非常激動。


    有人意在擔任彈劾主力,有人意在煽風點火,有人意在觀察風向後再站隊,也有人純粹就是來看戲的……


    台諫官,幹得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


    再加上近三年來過於強勢,自然引得很多官員都想要看一看台諫的笑話。


    趙禎高坐禦座之上,環顧下方。


    “近日,朕收到諸多官員的奏疏,皆是彈劾台諫之事。彈劾理由,較為混亂,今日便廷議此事。”


    “對台諫有意見的官員可先輪流發言,盡道台諫之失,而後台諫官們再統一迴複,若有對台諫官所答不滿意者,可當麵質問!”


    旋即,趙禎站起身來。


    “台諫出列,麵向眾朝官。兩府三司的主官也都先站於一旁,暫不發言!”趙禎高聲道。


    頓時。


    唐介、歐陽修、蘇良、何郯、範鎮、周元、趙拚、呂誨等人全都站了出來。


    文彥博、夏竦、吳育、王堯臣等相公也都站在一旁。


    宰執相公們若開口,容易左右一些官員的想法,故而趙禎先不讓他們說話。


    眾台諫官,各個精神抖擻,目光炯炯地望向對麵的朝臣。


    無絲毫驚慌失措之態。


    一些做足了彈劾功課的朝臣本來鬥誌昂揚,但當看到為首的唐介、歐陽修、蘇良三人後,不由得有些慫了。


    今日誰若能使得這三人低頭,那必將名揚天下。


    這時。


    高若訥率先站了出來。


    “官家,近三年來,台諫聚而成勢,在朝堂經常以合班論諫之名,排除異己,裹挾聖意;在私下更是毫不避嫌,經常與某些官員小聚,有結私黨之嫌。”


    聽到此話,一旁的包拯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他能聽出,高若訥口中的“某些官員”指的就是他。


    “尤其是今年來,歐陽修、唐介、蘇良三人曾多次指責兩府,大有淩駕兩府之上的趨勢,天下事豈可盡由台諫做主?若不降台諫之權,必將貽誤朝政!”


    高若訥說完後,數名朝官紛紛站了出來。


    “台諫官整日沉迷於風聞奏事,經常將小事大而處之,使得百官人心惶惶。他們言辭犀利,擅於詭辯,以能罷黜官員為榮,將合班、留班、伏閣等冒犯類諍諫方式引以為美談,實屬朝堂之大害,群臣無不畏而遠之。”


    “台諫官在民間多有線人,這使得他們可隨意左右民間輿論,以自己的利益為需求評斷是非,哄騙官家,若再不抑之,朝堂之上恐怕隻剩下一種聲音,那就是台諫之聲。”


    “台諫仗著在官家麵前獨立言事的權利,多次影響官家決策,破壞朝堂氛圍,實乃君臣相處之大忌!”


    “台諫整日以監察百官為由行利己之事,他們監察百官,卻容不得別人監察台諫,臣建議應立即出台條令,約束台諫各種逾矩之行為。”


    ……


    不多時。


    二十多名朝官們紛紛出言,講述了他們羅列的台諫官罪狀。


    緊接著,突然沒聲了。


    趙禎不由得一愣,蘇良等台諫官也是一愣。


    明明有五十多名官員上奏彈劾,而今隻有二十多名官員發聲。


    實屬有些少了。


    這時,高若訥朝著幾名館閣官員使了使眼色,後者就當作沒看到,直接低下了頭。


    高若訥甚是氣憤。


    而看到這一幕的蘇良,不由得樂了。


    朝官們也並不團結。


    有的人敢上彈劾奏疏,卻不敢直言台諫之失,因為他自知有不為人知的過錯在身,擔心被台諫針對。


    還有的人則是因彈劾台諫之言已被前麵的官員講過,他再言無用。


    這時。


    開封府推官張堯佐突然站了出來。


    “官家,臣就是遭受台諫所害最嚴重的一個例子。”


    “臣以進士之身入仕途,為官一方,多有賢名,無論是官聲還是政績,皆優於同榜進士,然隻因臣為外戚,多次遭到台諫彈劾,使得老臣仕途坎坷……”


    張堯佐說著說著,不由得開始哭泣,眼淚都落下來了。


    他對自己總有一種莫名的自信。


    覺得若不是被外戚身份所連累,當下都能入主中書了。


    坐在上麵的趙禎,有些哭笑不得。


    若不是張美人經常吹床頭風,依照張堯佐之才,能擔任一州知州,便算是祖上積德了。


    歐陽修和唐介這兩個阻礙張堯佐成相的“罪魁禍首”,忍不住掐著大腿才未曾笑出聲來。


    二人實在無法理解張堯佐這種“迷之自信”到底來自何處?


    下麵的官員,也大多沒有附和張堯佐。


    隨即,大慶殿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台諫官們紛紛露出笑意,臉上的表情分明是說:就這?


    他們本以為這次朝官們的攻擊會如疾風驟雨一般,聲勢浩大。


    哪曾想蔫得就像秋後的螞蚱,短得就像兔子的尾巴。


    夏竦麵帶慍色,在心中罵道:一群廢物!都被台諫踩在臉上欺負了,仍不敢言,待都被台諫逼得提前致仕,有你們哭的時候!”


    這時,高若訥再次走到大殿前方。


    他是個混不吝。


    為挽迴名聲,根本無懼與台諫為敵。


    “剛才眾臣所言主要有三點。”


    “其一,台諫權勢過重,多次裹挾聖意,近乎淩駕兩府之上,臣懇請官家出台條令,降台諫之權!”


    “其二,台諫官有結黨之嫌。如蘇景明與包希仁躲在私下聚而飲酒;吳副相曾多次前往歐陽永叔府內小聚,唐中丞之妻與張副相之妻交往甚密……,臣建議應將部分台諫官外放,使得台諫重迴當年之態。”


    “其三,台諫監督百官,而無人監督台諫,有台諫官以權謀私,左右民間輿論,排斥政敵,應立即派遣官員徹查台諫,將有罪責者,繩之以法。”


    說罷,高若訥鄭重地朝著趙禎拱手。


    “官家,今日之台諫,已使得宰執失權,朝堂不寧,百官不勝其擾。然他們擅於詭辯,官家切莫著了他們的道。”


    不得不說,高若訥很無恥。


    他害怕台諫官們接下來的解釋有理有據,將他們的理由全部推翻,便先扣上了一個“台諫擅於詭辯”的帽子。


    趙禎看向台諫官們,道:接下來,台諫可言。”


    歐陽修和唐介都看向蘇良。


    高若訥撰寫了蘇良的十二宗罪,壞蘇良清名,此時正是報仇的機會。


    並且。


    二人覺得蘇良不開口則已,一旦開口,將會比所有台諫官的殺傷力都大。


    蘇良緩步走出。


    “台諫權勢過重?裹挾聖意?還……還淩駕兩府之上?”


    蘇良學著高若訥的話語,微微搖頭。


    “高校理,我想問一問,我朝哪份詔書是經由台諫頒發的?又有哪項條例是台諫主導的?”


    “台諫若能裹挾聖意,恐怕張推官早就歸家務農了,夏樞相早就致仕養老了,還有你高校理,早就外放到偏遠郊縣了!


    “台諫若能淩駕兩府之上,這座大殿至少有一半的官員都將遭到降黜或外放。因為,我們台諫官的眼裏揉不得沙子!”


    一旁,夏竦、張堯佐和高若訥的臉色都黑了。


    他們沒想到蘇良敢如此明目張膽表達對他們的不滿。


    蘇良接著說道:“何為台諫?製奸邪之謀於未萌,防政令之失於未兆。”


    “台諫無權無勢,既不能如兩府那般號令百官,也不能令官家違心意下詔。台諫的職責,便是糾錯!將所有不利於朝廷之事,朝臣的缺漏,統統找出。至於如何解決,全憑官家與諸位相公商議,台諫官隻有建議之能,而無決定之權!”


    “聽到諸位聲稱台諫權大勢高,我心裏其實挺引以為傲的。”


    “台諫弱,非朝廷之福。台諫官,做得便是雞蛋挑骨頭的事情,唯有台綱大正,朝堂才能肅然。我認為諸位稱台諫勢大,乃是在誇讚我等台諫官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不遠處。


    文彥博、吳育、張方平等相公都聽得愣住了。


    蘇良這番解釋,直接化罵語為讚語,且令人覺得甚有道理。


    能說出此番話。


    除了需要一顆睿智的大腦,還需要甚厚的臉皮。


    隨即,蘇良緩了緩,又道:“至於稱台諫有結黨之嫌,這個我絕對不承認!”


    “何為結黨?謀私而聚於一處,是為私黨。”


    “然而,我與包學士謀了什麽,不過是謀了一頓酒飯而已。我與文相有私交,與歐陽學士也是私交甚篤。我們又不是在討論著害人,怎能算得上結黨!所謂避嫌,乃是涉及職事而迴避。”


    “若因我為台諫官,包學士知開封府,文相為首相,我便要故意與二人疏遠,私下不相往來,這是聖賢教給我們的道理嗎?”


    “在你們眼裏,似乎隻有看到台官、諫官內鬥,台諫才是正常的。這是一種誤解,我大宋之所以對外勢弱,就是因為很多官員想將同僚踩下去令自己得勢,難道就不能互相幫助,互相成就嗎?”


    “至於高校理所言的無人監督台諫,更是無稽之談。”


    “上至官家,下至朝堂百官,再至天下黎民,哪個不能監督台諫官,隻要伱們能找到我們犯錯的證據,台諫自會領罪!”


    蘇良說完此話。


    後麵的一排台諫官們都不由得上前走了一步,且紛紛挺起了胸膛。


    打鐵還需自身硬。


    除了歐陽修在私德上有所瑕疵外,其他台諫官根本不懼查。


    這一刻,台諫將氣勢拉了迴來。


    高若訥再次站了出來。


    “蘇景明,我就知你眼尖嘴利,但是台諫以合班論諫多次威脅宰執,是不是實情?全朝多名官員,見台諫色變,紛紛避而遠之,是不是實情?陳相因三名婢女之死,便直接致仕,在我眼中,台諫此舉,已使得官家不仁!”


    此話一出,朝堂瞬間安靜。


    連唿吸聲都一下子停滯了下來。


    當下,即使文彥博、張方平、吳育、王堯臣這些相公也都有些懼怕台諫,更莫說其他朝臣了。


    這的確是實情,且人盡皆知。


    這兩年尤甚之。


    此外,高若訥提出“台諫使得官家不仁”,意在引得趙禎傾向自己這一方。


    若放在往常,趙禎尤為在乎自己的“仁”名。


    但是現在。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有時不是仁,而是“老好人”,相較於做一名仁君,他更傾向於做一名有為之君。


    聽到此話,蘇良則是笑了。


    他環顧四周。


    “諸位相公,各位同僚,你們是不是覺得近兩年來,台諫令你們越來越不舒服了,是不是總感覺有雙眼睛在盯著你們?”


    “這就對了!”蘇良驟然提高了聲音。


    “台諫的任務就是不能讓你們太舒服,你們過得太舒服,天下百姓過得就不舒服了!”


    “我們為官,是為誰而官,是為天下百姓,為穩固大宋的江山社稷,恕我直言,我大宋士大夫官員的日子都過得太幸福了,高俸祿,高地位,輕差遣,榮耀滿懷!”


    “有人一壺茶、一張邸報或一個話本便能輕鬆過一天;有人午後便可迴家休息或忙私事;還有人因太輕鬆,甚至培養出了諸如釣魚、玩鳥、蹴鞠、煉丹、修仙等愛好……”


    “但是,我們為朝廷做了什麽,為百姓做了什麽?”


    “百姓不是傻子,他們會罵的。罵天下的士大夫官員,罵官家,罵整個大宋朝廷,待他們罵都不足以解恨之時,就要推翻我們了!”


    “為避免亡國,為避免官家成為昏君,我們成為奸臣、庸臣甚至亡國之臣,台諫必須監察百官,不斷糾錯,不斷找茬,不斷令百官自省……”


    蘇良盡道實話,使得很多官員都低下了腦袋。


    這一刻。


    就連唐介、歐陽修等台諫官都聽進了心裏。


    他們更加意識到台諫的職責之重,台諫官賦予整個朝廷的價值。


    最後。


    蘇良再次環顧四周,高聲道:“台諫官,就是為百官添堵的,就是要雞蛋裏挑骨頭,台諫正則朝綱正,朝綱正則天下理!”


    這時,唐介忍不住站了出來。


    “官家,當下正是我朝台諫最正之時,若台諫官都不敢言,天下還有何人敢言?”


    唰!唰!唰!


    這一刻,台諫官們齊齊拱手。


    趙禎也是聽得心情激動,忍不住道:“卿之所言,甚有道理。”


    此話一出,眾朝官都明白。


    自此以後,台諫在朝中的地位站穩了。


    接下來,朝堂當屬台諫,官員們若不盡忠盡職,以後的日子就要難過了。


    月底月初,求月票,感謝諸位!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在大宋做台諫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官不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官不水並收藏我在大宋做台諫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