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微亮。


    蘇良剛睜開眼,便聽到外麵傳來勾當河渠司李仲昌的聲音。


    “歐陽學士,你莫難為我這個小官,再有半個時辰就要在此處祭龍王了,萬萬不可錯過了吉時!”


    歐陽修冷聲道:“你們就不能在別處祭嗎?非要此刻攆我們走?讓賈昌朝來此攆本官!”


    由於昨日淋了雨,歐陽修的嗓子有些沙啞。


    但衝勁十足。


    “歐陽學士,這是賈相早就定下的地方,要不你去找他說一說?”


    ……


    這時。


    蘇良穿上衣服,從營帳走了出來。


    “咳咳……”


    昨日泡水淋雨,蘇良的身子也有些虛。


    聽到咳嗽聲,不遠處的小沈括連忙跑來扶住蘇良。


    歐陽修迴過頭來,甚是關切地問道:“景明,伱怎麽樣?要不要找個大夫看一看?”


    蘇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沒事,兄弟們怎麽樣?”


    “還好,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未出現傷亡,不過也有十幾個頭疼發熱的,已經在煮薑湯了!”


    蘇良點了點頭。


    “那咱們走吧,任務已完成,咱們該迴了!”


    歐陽修想了想,道:“行,咱們撤!”


    賈昌朝不想看到蘇良與歐陽修。


    歐陽修和蘇良其實也不想看到他,雙方都認為自己是正義的,是為大宋江山謀福祉的。


    李仲昌見蘇良麵色蒼白,本想湊過來假意關懷一番。


    哪曾想蘇良連瞅都沒瞅他一眼,轉身就去了別的地方。


    他認為,蘇良是過於高傲且妒忌自己的“引流六塔河”之策。


    其實,蘇良是恨他提出這個引水東流的爛主意。


    “拔營!”


    李仲昌朝著後麵的士兵與河工們喊道。


    大約一刻鍾後,十餘輛馬車停在堤壩外的道路上。


    眾人都在喝著薑湯,吃著大餅。


    吃罷早餐便啟程。


    昨日冒雨跳河測量,大家的身體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舒服,返程都將會坐馬車。


    當下,蘇良已經不著急了。


    蘇良看過引流六塔河的執行策略,整個三月都以疏通六塔河為主。


    今日是三月三。


    他們迴到汴京大概是三月初八,製作河道沙盤大概需七八日。


    隻要在三月份前能勸服朝廷暫停黃河東流之策,便算成功。


    趁著這個空閑。


    蘇良坐在馬車裏寫了一封信,然後拿著信來到歐陽修與張茂則身邊。


    三人站在一處土坡上。


    蘇良將信件展開,遞給二人。


    “歐陽學士、張先生,此次迴京若可憑借河道沙盤說服官家,最好不過。但……”


    “但若無法說服官家,我擔心,六塔河一旦決堤,便將會將周邊的村莊盡數摧毀,成千上萬的百姓都會被淹。我欲將此信命人送給河叔,若真堵塞了橫隴、商胡二口,引大河之水入六塔河,便讓河叔說服周圍的百姓提前逃到上遊處,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吧!”


    “若未曾決堤,此事的後果,我一人承擔,萬萬不能連累了百姓。”


    大宋百姓雖然可以自由遷徙。


    但若在引水六塔河之時,有百姓散播決堤輿論,導致很多百姓搬家逃走,必然會出現一些搶掠偷盜事件。


    甚至有人會聚眾造反,搶劫官衙。


    若百姓紛紛離家奔向上遊,六塔河未曾決堤。


    那散播輿論者的罪過甚大。


    蘇良準備將這個責任全扛在自己身上,成則百姓受益,敗則他受到嚴懲。


    他之所以要告知歐陽修和張茂則,乃是防止萬一此信件丟失,河叔再出現意外,此罪很容易壓在百姓頭上。


    百姓們是無辜的,他們不該承擔這個風險。


    歐陽修看過信件後,微微皺眉。


    “景明,此罪不能由你一人擔,我也認為若引大河入六塔河,堤壩必會決堤,我也要簽上名字!”


    “歐陽學士,你莫衝動!我若被罰,最多就是被貶謫而已,我還年輕,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若將我二人都貶謫,那就劃不來了!”


    歐陽修搖了搖頭。


    “景明,此言差矣。在河北地界,我歐陽修還是有幾分名聲的,加上我的名字,更有說服力,應該能多救一些人。”


    說罷,歐陽修朝著不遠處的沈括喊道:“沈小哥兒,取筆墨來!”


    沈括當即便去拿筆墨了。


    蘇良無奈一笑。


    歐陽修這個理由,他還真是無法否認。


    “那就有勞張先生作證了!”蘇良朝著張茂則重重拱手。


    “二位放心!”張茂則點了點頭。


    此時的張茂則,甚是羨慕蘇良和歐陽修的這番舉動。


    他若是普通官員,定然也會胸膛一挺,要求添上自己的名字。


    但他是內侍。


    他代表的是皇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他隻能當見證人。


    歐陽修簽上名字後,不由得露出開心的笑容,道:“景明,即使沒有決堤,我們受到責罰,這樣做也是對的。”


    就在歐陽修準備將此信交給河叔時,遠方竟出現了一群百姓,為首者正是河叔。


    並且,後麵的漢子肩上還擔著一壇壇酒水。


    蘇良和歐陽修連忙迎了過去。


    “歐陽學士、蘇禦史,我們是來給你們送行的,這是我們自家釀的米酒,喝完酒,暖暖身子再走!”


    “哈哈……河叔,客氣,客氣了,昨日若沒有你們相助,我們很難成功!”歐陽修笑著說道。


    蘇良也不矯情,朝著後麵喊道:“兄弟們,端碗來,倒酒!”


    頓時,眾人紛紛倒起酒來。


    與此同時。


    歐陽修和蘇良將河叔拉到一旁,將書信交給了河叔,並囑咐了他幾句。


    河叔重重點頭。


    此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根本不相信,此刻正在堤壩那邊準備舉行祭龍王儀式的河官們。


    這些河官,已經不止一次哄騙他們了,從來都是視百姓性命如草芥。


    這幾年,大河決堤數次。


    這些人莫說下河了,連鞋底都沒有被大河水浸濕過。


    片刻後,眾人齊齊舉起大碗。


    “來,我們同飲此酒!”歐陽修站在車轅上高聲道。


    咕咚!咕咚!咕咚!


    眾人同時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米酒甘甜清香,帶著一絲苦澀。


    論好喝程度自然沒有汴京城裏的米酒好。


    但蘇良將此米酒灌入肚中,感覺一股熱氣在腹內蒸騰,身上的寒氣正在迅速消散。


    喝此酒,喝得乃是一股子勁頭。


    酒畢。


    河叔看向歐陽修與蘇良。


    “二位,我們這地方有個規矩,但凡為兩岸百姓生計而在大河之上劈風斬浪且安全而歸者,皆為勇士。昨日諸位之舉,完全可擔得上勇士稱號。我們將呈上我們最高的禮節,三裏相送,贈之以歌!”


    歐陽修、蘇良齊齊拱手,上了馬車。


    稍傾,車隊前行。


    河叔朝後大手一揮,漢子們一邊跟著馬車前行,一邊齊齊開口,唱了起來。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波滔天,堯諮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


    此詞乃是李白的《公無渡河》。


    意蘊著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渡河精神。


    大河兩岸的百姓將其編成了河上的號子,傳唱甚廣。


    漢子們聲音洪亮,氣勢磅礴,與不遠處大河的澎湃聲,交相輝映。


    而這時。


    河岸旁,賈昌朝等一眾人,正在舉行祭龍王儀式。


    一名河官剛高唿一聲:“祭龍王!”


    此聲剛落,遠處便傳來河叔等人的吟唱聲。


    清晰入耳,穿透力極強。


    賈昌朝的臉色驟然黑了下來。


    他判大名府一年有餘,非常清楚這首《公無渡河》的意義。


    他昨晚還想著,待自己執行完大河東流之策,再迴汴京之時,河岸兩側的百姓定然會用這種最高的禮儀送別自己。


    沒想到。


    蘇良和歐陽修居然率先享受上了這種待遇,而他們來這裏才不過十餘日。


    “祭……龍王!”那名河官再次喊道。


    但他的聲音被遠處的聲音徹底壓製,後麵的河工都聽不到。


    賈昌朝憤怒地說道:“你沒長耳朵嗎?待他們走遠了,咱們再開始祭龍王!”


    李仲昌快步來到暴怒的賈昌朝麵前。


    “賈相莫氣,我打聽過了,那些村民都是歐陽修花錢雇的,待您迴京之日,我……我花錢雇五倍於他們的人數,送你十裏,亦唱李太白的《公無渡河》。”李仲昌小聲說道。


    聽到此話,賈昌朝的表情才緩和了一些。


    他冷哼一聲:“區區十餘日,歐陽修與蘇良能在大河之上巡察到什麽,不過就是裝裝樣子,為了接著上諫,怕我建功再迴朝堂罷了。宵小而已,老夫不信,官家和滿朝官員能相信這兩個外行的話!”


    ……


    三月初八,入夜。


    蘇良一行人終於迴到了汴京城。


    張茂則進宮向趙禎匯報了這些日子的情況。


    蘇良、歐陽修、小沈括和一些老水工、木匠,則是製作起了大河水道沙盤。


    蘇良忙裏偷閑,於深夜迴家了一趟,陪了陪媳婦與孩子,第二日一大早便又開始忙碌起來。


    當下,汴京城內,並無人看好歐陽修和蘇良。


    官員們不是覺得二人在鑽牛角尖,就是覺得二人是因與賈昌朝有私仇而報複。


    而蘇良和歐陽修根本不在乎這些看法,他們隻想著傾盡全力,推演出一個真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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