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二日。


    一篇長達三千字的《浚河故道疏》吸引了汴京城所有官員的注意。


    浚,即疏通;河,即黃河。


    呈遞此篇奏疏的官員是:以武勝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判大名府的賈昌朝。


    賈昌朝稱,自景佑元年(1034年),黃河在澶州橫隆決口,向東北方向分流後,大有北流之勢。


    河高於岸,河道淤塞,河患問題愈加嚴重。


    他建議,塞橫隴、商胡二口,引水東流,恢複黃河京東故道,以此內固京都,外限夷狄。


    他在《浚河故道疏》中道盡了黃河改道的好處。


    黃河東流,可免於河北之地經常被淹沒、賦稅難收,生流民盜賊之患;可灌溉良田千萬畝,富京東之地;可形成巨大天塹,防遼兵南下,護衛汴京城……


    一言以蔽之:迴河故道,功在當今,利在後世。


    與此同時。


    真宗期間,一名叫做李垂的官員寫的一部水利著作《導河形勝書》,被很多官員翻了出來。


    此書在數年前便預言——


    大河北上,有入燕雲之勢,到時契丹人極有可能順黃河而下,直逼汴京城。


    若解此困,須令大河東流。


    而今,預言成真,大河真的北流了。


    黃河重迴故道,乃是一件極其消耗人力、財力的大工程。


    但此刻的趙禎,雄心壯誌,正是想著要做一番大事業的時候。


    趙禎對《浚河故道疏》的迴河之策甚是讚賞,當即令驛兵將此疏傳向全宋的各個州府軍監。


    意在聽一聽天下官員的意見。


    與此同時。


    汴京的官員們也開始紛紛上疏支持迴河之策,稱此為抵禦遼國之良策。


    而當蘇良看到這篇《浚河故道疏》後,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


    在他腦海裏浮現出四個字:三易迴河。


    大宋之所以被後世不喜。


    除了靖康之恥外,還有一件事做的極度愚蠢,便是三易迴河。


    而今,正是第一次迴河前夕。


    在趙禎與官員們心裏,黃河的主要作用是作為軍事天塹,抵禦遼兵;其次才是黃河對百姓生計的作用。


    趙禎和官員們將黃河想的太簡單了!


    暫且不論使得黃河東流要消耗多少財力、人力和時間。


    即使將黃河水移入黃河故道,黃河依舊還會泛濫成災。


    黃河水患的根本。


    在於上中遊的黃土泥沙過多,不斷衝擊,導致下遊處泥沙堆積,河床過高,成為懸河。


    汛期一到,水無處可流,必然會泛濫。


    要使得黃河在汛期免於泛濫,需要疏通的是下遊入海區段的泥沙,但此處堆積的泥沙,根本不是當下的人力條件能夠解決的。


    在蘇良眼裏,目前的黃河水患根本無法徹底解決。


    隻有多築堤壩、多植樹木、盡可能為黃河分流,才能減少大河之患。


    而今,迴河之策,對解決黃河之患根本沒有任何實際的幫助,還會讓河北、京東這兩個重稅之地,遭受黃河施虐,民不聊生。


    實在劃不來。


    但是——


    朝堂百官都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


    其中,最吸引大家的地方,便是能夠使得黃河成為軍事天塹,抵禦遼國。


    這個作用,對當下的大宋,實在太具有吸引力。


    這次,賈昌朝之策,得到了多名朝堂官員的支持。


    陳執中、吳育、張方平、夏竦、丁度、王堯臣,甚至台諫官們,除了歐陽修和蘇良沒有說話,其他人都上奏力挺,覺得此舉不僅可禦遼,還有澤被後世之功。


    包拯也未上奏。


    因為包拯上奏的原則是:隻對自己了解全麵的事情發表意見,他對黃河之事,還未曾了解仔細。


    ……


    禦史台,察院內。


    蘇良坐在桌前,拿起筆又放下筆,實在不知該如何上奏反對迴河之策。


    他若說,迴河之後,黃河雖可作軍事天塹,但將會導致河北、京東水患不斷,民不聊生。


    官家根本不會相信他。


    因為,迴河之後,黃河作為軍事天塹的價值是確定的。


    而迴河之後,到底是使得河北京東愈加富庶還是遭受水災,則是不確定的事情。


    蘇良思索良久,最終還是上奏反對。


    他分析了曆年來黃河水患的原因,表明黃河之害,在於下遊泥沙堆積,而黃河北上乃是泥沙堆積後形成的自然趨勢,非人力可改之。


    此外,他稱黃河改道,將會消耗數十萬民眾及大量金錢,導致國乏民疲……


    翌日。


    蘇良收到了趙禎在奏疏上的批複。


    “迴河之事,消耗甚大,確應謹慎,朕悉之。”


    趙禎此話,明顯是隻承認了迴河之事消耗甚大,但卻不認為迴河有問題。


    緊接著。


    身在京東路青州的富弼,也上奏表示支持賈昌朝的迴河之策。


    隨後。


    範仲淹、韓琦、蔡襄等外地官員也都紛紛上奏,認為此乃良策,理應迅速實施。


    身在齊州的王安石和司馬光也上奏表示:可將大河還於故道,齊州將傾力助朝廷修繕故道。


    官員們紛紛讚同。


    其主因,還是“以黃河為軍事天塹,抵禦遼國”的作用,實在太吸引人了。


    誰讓開封府的前方盡是一馬平川之地呢!


    誰讓大宋君臣無比忌憚那些騎在馬背上的契丹人呢!


    這時,歐陽修也開始上奏。


    歐陽修曾任河北都轉運使,對黃河有一定了解。


    他一開口就將《浚河故道疏》抨擊得一無是處。


    “大河為國患,二千歲矣。”


    “今欲逆水之性,障而塞之,奪洪河之正流,此大禹之所不能。”


    “以三十萬人之眾,開一千餘裏之長河,實為天方夜譚,壞朝廷根基!”


    “京東故道,屢複屢決,迴河之後,必成水患,百姓生計孰顧之?”


    ……


    至於黃河的軍事屏障作用,歐陽修稱:契丹人由黃河直至汴京,實非河北京東軍盡死乎?


    歐陽修將大禹都搬了出來,但並未說服趙禎。


    多了黃河一道天然屏障,汴京自然就穩固了一分。


    這是趙禎作為帝王首先會考慮的問題。


    不過,歐陽修也道出了趙禎最擔心的事情。


    迴河費用,耗資巨大。


    正如歐陽修所言,以三十萬人之眾,開一千餘裏之長河,至少也要一兩年。


    如此開銷,朝廷確實有些承不住。


    就在這時,夏竦開始出來作妖了。


    他上奏稱歐陽修與蘇良反對迴河之策,乃是因與賈昌朝有仇怨。


    至於迴河經費,他還親自算了算,認為是遠遠少於與遼國打仗產生的軍費的。


    一時間,趙禎又心動了。


    朝會日。


    除了蘇良和歐陽修反對迴河,其他臣子不是讚同,便是沉默。


    蘇良和歐陽修二人,以二抵眾,與夏竦等人吵得不可開交。


    但論辯完畢後,蘇良發現,他和歐陽修除了有一個“費用甚高”的點外,根本拿不出太多觀點。


    朝堂上的官員全都支持迴河之策。


    甚至吳育、張方平還站出來勸蘇良和歐陽修,要相信人定勝天,要相信事在人為,要有革故鼎新的態度……


    一時間,蘇良覺得朝堂上下,就他與歐陽修是保守派,畏畏縮縮,不敢逆天命而為。


    此外,因蘇良和歐陽修並不以擅治水利著稱。


    一些官員都覺得他們是在針對賈昌朝,借機報複,就連趙禎都將他們的奏疏留中不發了。


    趙禎猶豫不決的唯一原因,隻剩下:費用太高。


    就在這時。


    掌管黃河河堤工料事務的河渠司主官李仲昌,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


    他認為,可塞橫隴、商胡二口,引大河水至六塔河,對大河分水,而後再引入橫隴河道。


    六塔河,乃是一條寬約五十步的河流。


    此策一出,立即引得了許多官員支持。


    其一,此策保證了黃河東流,黃河依舊是禦遼的天然屏障。


    其二,此策省錢。疏通六塔河要比開拓京東故道省錢多了,若以後國庫充足,可再考慮迴河京東故道。


    趙禎也甚是欣喜,認為此策可行。


    而這時,歐陽修再次站了出來。


    他對六塔河也有所了解,直接道:六塔河寬僅五十步,欲以五十步之狹,容大河之水,甚是可笑。”


    此舉更容易引發黃河決堤。


    但是趙禎根本沒有理會他,認為隻需拓寬拓深河道即可。


    趙禎直接在朝堂上拍板,立即製定疏通六塔河執行策略,策略敲定後,必須在今年夏季汛期前完成大河分流。


    蘇良知曉,這又是個“大聰明”的主意。


    大河灌進小河,焉有不泛濫的道理。


    所有人都隻看到了黃河的軍事壁壘作用。


    至於大河泛濫,摧毀幾十畝田地,十幾個莊子,隻要不是特別嚴重,他們便能接受。


    畢竟,汴京的安全高於一切。


    趙禎與諸多臣子,根本意識不到黃河的破壞能力。


    蘇良也不再辯論了,再爭論已經沒有意義。


    他準備換一種方式,找一找實證,看能不能說服趙禎。


    而此時,唐宛眉即將臨產。


    蘇良直接請假十日,迴了家。


    歐陽修連上數道奏疏,但皆被留中不發後,他也閉口不言了。


    他再能寫和說,也抵不過全朝官員的嘴和筆。


    朝堂的官員們都覺得他是文人脾性,在針對賈昌朝,是因私廢公。


    歐陽修也不辯解,他相信,時間能證明一切,唯願這個代價能夠小一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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