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一場鵝毛大雪覆蓋了整座汴京城。


    宣德樓上白雪皚皚,整條禦街都是白茫茫一片。


    而此刻,禦街東的南門大街上,車馬依舊絡繹不絕,兩側的酒樓餐館都氤氳著一團團熱氣。


    風寒雪重,最宜飲酒。


    汴京百姓尤喜在這樣的天氣裏,吃著火鍋,小酌數杯。


    蘇良帶著司馬光和王安石來到大相國寺北,一家名為孫羊店的正店。


    此店有三大特色。


    一為羊肉,二為兔肉,三為自釀酒:香醪。


    三人入店時,大廳內已坐得滿滿當當,幾乎每個桌子上都煨著一個陶質火鍋。


    肉香濃鬱,酒香撲鼻,令人喉嚨蠕動,口舌生津。


    好在蘇良在中午時便提前預訂了包間,若直接來恐怕就要等位置了。


    片刻後,三人坐於一桌。


    桌上有兩個陶製火鍋,一個羊肉鍋,一個兔肉鍋,還有六壺香醪。


    蘇良笑著說道:“二位,今晚咱們不醉不歸!”


    “好!好!”王安石和司馬光紛紛點頭。


    大宋的士大夫官員們因俸祿高,升遷貶謫的頻率高,去的地方多等特點,大多都是饕客。


    此二人也不例外。


    不多時。


    湯水沸騰,三人吃喝起來。


    以酒肉墊了墊肚子後,三人便開始暢聊。


    剛開始,三人還聊的是今夜的瑞雪與美食。


    但聊著聊著便聊到了齊州變法。


    此話頭一出,王安石和司馬光的嘴,就如同決口的河堤一般,再也收不住了。


    二人從土地兼並、吏治改革、恩蔭製度、科舉、農桑、武備、聊著聊著還聊到了西夏元昊,以及若與遼開戰應如何克敵……


    聊到酣處,王安石甚至還尋人拿筆墨在紙上畫起了腦圖。


    蘇良的興致也非常高。


    朝堂之上,可如此純粹地討論政事的官員,已經是鳳毛麟角。


    三人聊到激動處,各執一詞,恍若朝堂辯論一般,吐沫橫飛,互不相讓。


    甚至將孫羊店的掌櫃都引了過來。


    他以為三人乃是在屋內爭吵,聽聲音都覺得要打起來了。


    若不是那掌櫃識得蘇良,恐怕已經報官了。


    此番交談,蘇良對二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王安石覺得自己就是為改變大宋而來的。


    而司馬光則是奔著成為大宋士大夫官員的典範標杆去的。


    這二人。


    一個想成為聖人。


    一個想做當朝最優秀的宰相。


    司馬光的想法和觀念大多保守,循規循矩,但好處是非常嚴謹,不會出差錯。


    而王安石是天馬行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有些想法根本難以落地,但卻提供了更多解決問題的可能。


    起初,蘇良還擔心二人同知齊州,會不會出現矛盾。


    但如今看來,二人互相欣賞,彼此都在吸取對方的優點。


    並且,此時的二人,思想認知還未固化,較易於吸取別人的長處。


    若能一直如此互補互助,沒準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三人一直聊到近三更,才各自迴家。


    ……


    臘月二十一日,年味漸重。


    汴京城內,人潮湧動,到處都是購置年貨和請客送禮的人。


    現下的大宋,因商業繁茂,已逐漸形成了一種尤為重視人情往來的氛圍。


    每到年關,吃飯送禮、求人辦事者甚多。


    唐宛眉也開始置辦起了各種年貨。


    至於唐夫子,整日都是三件事:飲酒、品茶、看書。


    而朝堂裏,除了忙於籌備元日大朝會的官員外,大多數官員都閑適了下來。


    很多吏員已然放假,迴家過年去了。


    這一日,午後。


    禦史台,察院屋內,炭爐通紅,甚是暖和。


    一旁的桌子上,擺放著點心、幹果、橘子等零食。


    蘇良慢悠悠地喝著茶水,看著近日的邸報,坐等放衙。


    他雖升了職,但還是喜歡與周元同坐一屋,便沒有搬出去。


    就在這時。


    周元大步走了過來,道:“景明,賈樞相被何司諫彈劾了!”


    “所為何事?”蘇良興奮地問道。


    “結交後宮。昨日,賈樞相命人向賈婆婆送了一馬車財物,被何司諫發現了!”


    “哈哈……這個老狐狸要倒黴了!”蘇良笑著說道,絲毫不掩蓋對賈昌朝的厭煩。


    這個老家夥,不但執政能力弱,且懶政。


    在蘇良心中,賈昌朝就是當下懶官的代表,他總領樞密院,實乃樞密院的不幸。


    而這位賈婆婆,乃是當下趙禎寵妃張美人的乳母。


    當下在宮內做歌舞教習,地位非同一般。


    賈昌朝與其同姓,也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本族譜,便認了賈婆婆為姑姑。


    賈昌朝本就有勾結內侍的嫌疑,而今送重禮,自然易引人詬病。


    結交後宮,可不是小罪過。


    更何況還是示好張美人的乳母。


    如今,張美人正得恩寵,官家幾乎日日都尋張美人侍寢。


    趙禎也有喜怒哀樂。


    其在朝堂上的不悅及內心的想法,有意無意地便告知了張美人。


    前朝官員若能得到這些消息,那簡直是大有裨益。


    更何況,張美人的枕邊風更是一把利器。


    其伯父張堯佐的仕途,幾乎就是張美人吹枕邊風吹出來的。


    毫不誇張地講。


    張美人的一股枕邊風,足以抵得上蘇良的十道奏疏。


    賈昌朝知曉何郯彈劾他後,當即呈上一份族譜。


    他辯解道,他與賈婆婆乃是同族,過年走動,實屬正常,何郯完全是在誣陷。


    這時,唐介開始上奏。


    稱即使賈昌朝和賈婆婆有同族之親,但後者畢竟隸屬內宮,更應避嫌,而不是送重禮相交!


    歐陽修和蘇良自然不會放過這次將賈昌朝趕出朝堂的機會。


    二人也都上奏彈劾,稱賈昌朝此舉,乃是以金銀財物結交後宮,以此探查聖意,居心叵測。


    臨近過年,當朝樞相被多人彈劾,引得趙禎甚是不悅。


    而一向與賈昌朝穿同一條褲子的禦史中丞王拱辰,這一次並沒有幫腔說話。


    因為他也不是多幹淨。


    其妻與張美人交好,偶爾也能獲得一些訊息。


    他生怕引火上身,自己也被彈劾了。


    趙禎還是想秉持著將大事化小的態度。


    他駁迴了所有的彈劾奏疏,並批語道:此之謂年節之時,同族間的人情往來,莫誇大矣。


    他如此批示。


    一方麵是因為張美人又吹了枕邊風。


    另一方麵則是若罷黜了賈昌朝,樞密使的位置並沒有更好的人選。


    就在賈昌朝以為此事難以對其形成威脅時。


    汴京城的百姓出手了。


    汴京城的一名房牙子(買房中介)向開封府舉報,賈昌朝曾在城南花五千貫錢為賈婆婆買了一座宅院,同時買下了四個丫鬟,專門服侍賈婆婆。


    一套豪宅,四名丫鬟,為賈婆婆養老。


    莫說同族,對爹娘都不一定有這麽親!


    兩者若沒有某種見不得人的交易,鬼都不信。


    一時間,事情鬧大了!


    還有人扒出,賈昌朝在城西也有一套兩進院。


    乃是三年前以800貫的價格購得,當下以每月150貫的價格外租。


    知曉汴京城房價行情的,一眼便能看出問題所在。


    汴京城內的兩進院,三年前至少也要3000貫起,他以800貫購得,顯然有大問題。


    其次,即使是五千貫一座的豪宅,月租能有60貫便不算低了。


    而他以150貫外租,還有人住,更是存在大問題。


    低價購宅,高價外租,顯然就是變相索賄。


    百姓的力量是巨大的。


    汴京城的百姓最喜歡舉報的便是當朝的相公們。


    他們也完全不懼這些相公們的報複。


    在汴京城,百姓拿官員們開玩笑是經常的事情。


    現在勾欄瓦舍裏都還放著嘲笑夏竦和韓琦的皮影戲呢!


    此二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官員們若因此去懲治百姓,那仕途可能就完了!


    在大宋朝當官,名聲最重要,其次才是能力。


    此事一出。


    何郯、唐介、蘇良等再次上奏彈劾,趙禎想要再和稀泥顯然是不可能了。


    賈昌朝連忙上奏。


    稱賈婆婆一生孤苦,無兒無女,他與其甚是投緣,又有姑侄之親,故而便願為其養老,其從未借助賈婆婆做過任何探聽聖意的事情。


    至於那套宅院,他稱完全與他無關,房契上乃是他一個遠方侄子的名字,他根本就不知曉,乃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


    但這種話,怎麽解釋都無法抹除結交後宮和變相受賄的嫌疑。


    賈昌朝,已然不幹淨了。


    就在這時。


    兩位樞密副使,龐籍和文彥博突然出手了。


    二人稱自擔任樞密副使以來,發現樞密院存在諸多漏洞。


    比如有人吃空餉,有人擁攬兩個外派差遣卻依舊還在樞密院當值,還有這一些秩序上的種種問題……


    簡而言之,就是賈昌朝失職懶政,令樞密院存在諸多過失,已不適合再任樞密使。


    這下子,賈昌朝徹底慌了!


    他本想著在樞密使的位置熬到致仕,哪曾想當下竟然是牆倒眾人推。


    趙禎也很無奈,想要將其保下都保不住了。


    隻能命大理寺和開封府嚴查賈昌朝與賈婆婆的財物往來與其他財產情況。


    ……


    臘月二十六,午後。


    垂拱殿內。


    趙禎翻閱著賈昌朝贈予賈婆婆的財物名單,以及龐籍和文彥博整理出來的樞密院因賈昌朝而引發的各種錯漏,麵色慍怒。


    至於那套涉嫌變相受賄的宅院,則是查無實證。


    賈昌朝巧妙地避開了最重的處罰。


    殿內有杜衍、陳執中、吳育、張方平,還有歐陽修,唐介、何郯、蘇良,這四個一彈到底的彈劾者。


    “眾卿,朕已欲罷黜賈昌朝的樞密使之職將其外放,諸位覺得,誰可擔當樞密使之職?”


    此刻的趙禎,非常不開心。


    對他而言,賈昌朝用著還是非常順手的。


    賈昌朝雖然有各種小毛病,但是卻能夠穩住樞密院。


    當下的樞密副使,文彥博和龐籍皆入樞密院沒有多久,資曆尚淺,根本壓不住下麵的人。


    此話一出,蘇良等人也不由得思考起來。


    如今的樞密院確實沒有合適的人選。


    目前最合適的是吳育,但吳育在中書,事務頗多,若調到樞密院,中書又有空缺了。


    這時,歐陽修大步站了出來。


    “官家,臣舉薦富弼富彥國!”


    歐陽修無時無刻都在想著範仲淹和富弼歸朝。


    趙禎不由得微微皺眉。


    這一刻,擅於察言觀色的陳執中立即站了出來。


    “富彥國與石介謀反之事,仍有餘波,且富弼在主理青州,貿然調迴,甚為不妥,此時還不宜讓其還京!”


    趙禎道:“陳相,言之有理!”


    趙禎不願讓富弼迴京,除了有謀逆的嫌疑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富弼如今身在外地,還不停呈遞奏疏,言軍隊改製之事。若迴到汴京,那還不天天在趙禎的麵前提議變法。


    趙禎想到這裏,就覺得頭疼。


    如今的他,允下齊州變法已是底限,至於朝堂政事,他隻求一字:穩!


    就在眾人都想不出合適人選的時候,陳執中突然開口道:“官家,不知夏子喬如何?”


    夏子喬不是別人,正是夏竦。


    趙禎的眼神頓時亮了!


    夏竦曾為趙禎之師,趙禎對其甚是尊重。


    趙禎也知夏竦酒色財氣樣樣都占,貪圖享受。


    但夏竦是有一定能力的,且夏竦的很多門生故吏都在樞密院內。


    若夏竦再任樞相,那樞密院定能穩如泰山。


    當下,趙禎更期待的是朝堂穩固。


    “官家,萬萬不可,夏竦此人擅於陰謀,若他迴朝堂,恐怕……”


    唐介剛說一半,便被趙禎伸手攔住了。


    “眾卿,莫因為自己不喜,或別人有些壞毛病便將其全盤否定,朕需要的是治國之才,而不是品行模範,在朕看來,滿朝文武,莫有人比夏公更合適!你們還能找到合適的人選嗎?”


    眾臣盡皆無語。


    論資曆、能力,確實沒人比夏竦更合適了。


    “中書擬旨,命夏竦迴京任樞密使,至於賈昌朝,讓其去知大名府吧,年後執行!”趙禎說此話的語氣,尤為篤定,不容反駁。


    眾臣紛紛拱手,不再多說。


    歐陽修等人雖不喜夏竦,但對方畢竟資格擺在那裏,而能力又是有目共睹的,隻得妥協。


    蘇良不由得微微撇嘴,心中喃喃道:沒想到趕走了狼,卻又引來了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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