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諫院蔡襄和孫甫再次呈遞奏疏,列出了十餘條陳執中不配為參知政事的理由。


    言語甚是鋒利。


    趙禎大怒,氣憤之下,直接繞開中書,命內侍帶著詔敕趕赴青州,將任命直接傳給了陳執中。


    此行為,依照趙禎往常的性子來講,做得略顯任性了。


    但詔敕已發,豈有朝令夕改之理!


    蔡襄和孫甫知曉此消息後,也是相當強,當即雙雙請辭,求罷為外官。


    二人就是看不上陳執中。


    這種和皇帝鬧情緒的臣子,放在其他朝代即使不流三千裏,也被貶謫到偏遠之地為官了。


    但這位皇帝是以“仁”著稱的趙禎。


    再加上新任首相杜衍為二人說好話,認為諫官無故外放,非仁君所為。


    趙禎隻能生悶氣,拒絕了二人的請求。


    另一方麵。


    杜衍、賈昌朝、王拱辰等人還去勸解了蔡襄和孫甫。


    不勸可能還沒事兒。


    一勸將大胡子蔡襄的脾氣頂了起來。


    蔡襄再次呈遞奏疏,稱雙親年邁,又不願在汴京生活,他欲迴家伺候雙親。


    大宋曆來重視孝道。


    這個理由即使是趙禎都不知該用什麽理由駁迴。


    趙禎被氣得半死。


    其將奏疏朝著旁邊一扔,身著便服、坐著馬車來到汴京城的大街上。


    作為大宋的皇帝,他登基二十餘年,還從未離開過汴京城。


    想要實地了解民間,也隻能在汴京城內走一走。


    四年前。


    宋與西夏起戰事,他本想著效仿太宗(高梁河車神)禦駕親征,詔書都草擬好了,卻被晏殊那一句“官家無子,不可離京”,無奈打消念頭。


    雖是官家,但他萬事不自由。


    他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此時。


    坐在馬車上,聽著喧鬧的叫賣聲,感受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熱鬧的煙火氣兒。


    此刻,正值黃昏。


    恰是街道上最熱鬧的時候。


    不到片刻,他的煩悶便消了大半。


    這種“溜街式消遣”對他來講,彌足珍貴。


    這時。


    外麵的張茂則敲了敲了車窗,小聲道:“官家,前麵便是曹婆婆肉餅了,要不要來一份?”


    “要的要的!”趙禎興奮地說道。


    當即,他打開車窗,望向前方的曹婆婆肉餅。


    一道濃鬱的肉香傳來,令人食欲大開。


    就在這時。


    趙禎突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都排好隊,女孩站前麵,男孩站後麵,每人一個,不準多拿!”


    趙禎探頭朝前望去,在曹婆婆肉餅的鋪門前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正是蘇良。


    此刻,蘇良手拿一竹籃的肉餅,正在給一群小孩子分發肉餅。


    這群孩子大多衣著破舊,一看就是窮人家的孩子。


    每個小孩子拿到肉餅後,都會甜甜地喊上一句:謝謝蘇哥哥!


    而蘇良高興地應和著,笑容無比燦爛。


    這時。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在接過肉餅後,朝著蘇良拱手,拉長了聲音說道:“多謝蘇員外!”


    蘇良一把將其拽過來,道:“不能喊我員外,叫哥哥,我才十八歲呢!”


    “蘇哥哥!”男孩喊完後,蘇良才笑著將其放走了。


    趙禎也不由得被逗笑了。


    此刻的蘇良。


    可是與那個朝堂裏一日三連疏、被私下喚作小炮仗的蘇良蘇景明完全不同。


    趙禎不由得有些羨慕。


    他也想在大街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但他的身份卻不允許。


    官家,看似高高在上,其實甚是孤獨。


    稍頃。


    張茂則將肉餅遞了過來,趙禎道:“等蘇良發完肉餅,將他叫到馬車上。”


    “是。”張茂則點了點頭。


    片刻後。


    蘇良心懷忐忑地上了馬車。


    趙禎笑著說道:“這裏不是宮內,無須拘束,坐吧!”


    當即,蘇良坐了下來,然後連忙解釋道:“官家,臣本乞兒出身,在附近認識了這群孩子,有時吃肉餅時也會給他們都買一張,在街頭……街頭上做此事,不失儀態吧?”


    趙禎笑著白了他一眼。


    “你以為朕是尋你的錯來了?朕碰巧看到你,便想著與你閑聊幾句。”


    聽到此話,蘇良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還以為自己儀態有失,官家要責罰他呢。


    “最近在禦史台如何?那三項改進措施可還讓你滿意?”趙禎笑問道。


    蘇良尷尬一笑,撓了撓頭,道:“滿意,滿意!”


    天底下還從未有哪個皇帝說話如此隨和。


    這讓蘇良受寵若驚。


    二人閑聊幾句後,趙禎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要問蘇良的事情。


    “你覺得朕任用陳執中為參知政事有錯嗎?”


    “實話實說,冒犯了朕也無妨!”趙禎看向蘇良,一臉真誠。


    蘇良想了想,道:“臣以為,官家沒錯,蔡諫院和孫司諫也沒有錯。官家有官家的想法,他們也有他們的準則。但此事鬧到這般地步,實在是……”


    蘇良欲言又止。


    “唉!朕甚無奈,那蔡襄以照顧雙親為由,非要離朝,這……這不是與朕置氣嘛!他將朕的臉麵放在哪裏了?”趙禎有些生氣地說道。


    “臣以為,有些解不開的疙瘩,放一放,沒準兒就自動解開了。臣子請辭,官家能留則留,不能留,外放也無妨。”


    “外放一段時間,官家若再想重用,召迴即可。若陳副相入中書後政績斐然,為官家賺了臉麵,蔡諫院必然會向官家致歉。”


    蘇良見趙禎微微點頭,似乎是聽了進去,當即又說道:“官家,恕臣直言,若您要將每一件朝堂事都做得甚是公允,那就太累了,也是不可能的!”


    “有些事情,您就裝個糊塗或者霸道一些,無外乎一些官員會發牢騷說您不夠體恤臣下、不喜納諫,但那又如何?”


    “您要做的,是證明您的決斷是對的,而非被‘納諫方為仁君之舉’所裹挾!”


    此話,一下子說到趙禎心坎裏了。


    其不由得喃喃道:“是這個道理,是這個道理!”


    蘇良已經說得很委婉了。


    直白來說,蘇良是希望趙禎能夠強硬起來。


    前世,他便知趙禎仁善,在近期的相處中,蘇良沒想到這種仁善遠遠甚於常人。


    這對一名帝王而講,已不是仁,而是軟。


    性格軟,耳根子軟,決斷力軟。


    這也是導致當下文官們敢於窩裏鬥的根本原因。


    帝王若慫,一慫慫一國。


    趙禎若不雄起,那大宋將會一直軟弱可欺。


    麵對虎視眈眈的西夏和遼國,講道理沒用,唯有亮拳頭。


    蘇良自知三言兩語不可能讓趙禎成為雄主,隻盼著能夠帶來潛移默化的影響,讓大宋變得強硬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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