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揮退前來翻譯的通事宗哲,鉗著薩爾其滿的下巴,迫使此人看向自己,而後有些好奇地發問,“我朝自始至終不曾點頭應許貴部歸順稱臣,你出使時帶來的蜜蠟,睿王殿下也吩咐人悉數歸還,我倒想問問,何來‘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一說?莫不是....”


    他逼近,語氣也變得愈發森然,“莫不是有人提早向你們承諾了什麽?”


    薩爾其滿臉色一變,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他扯了扯嘴角,“用你們熹和的話來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別想從我嘴裏摳出半個字來。”


    謝見君還想套話,自然不會如這人所願的那般輕易處置掉。


    他站起身,將指腹上沾染的冷汗蹭到薩爾其滿的身上,側目看向常知衍,“常將軍,勞煩您先將這些人帶迴軍營,找個空營帳仔細看顧著。”


    說著,他掃了一眼被捆得結結實實,連口都被堵死的匪徒們,意味深長道:“可要緊把人看住了,今日刺殺睿王殿下一案,本官同他們還有話要問。”


    常知衍也聽著薩爾其滿意有所指,即便謝見君不吩咐,他也會這麽安排。於是,他讓程琰帶幾個心腹,押著人往城外軍營走,自己則率兵把睿王,以及今日參加筵席的所有官員,安全送迴了驛館,並將原來驛館外的守軍數目增加了一倍,以防再生事端。


    *


    七皇子今夜嚇壞了,一路木木樗樗,直到迴了驛館房間,灌了一大碗太醫熬的安神湯藥後,整個人才稍稍放鬆下來,他用力地抓著謝見君不撒手,像是扯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謝卿,你莫要離開,孤...孤不想自己呆在這兒。”他心裏清楚,若不是謝見君寸步不離地守護,今日刺殺,自己還不知是個什麽光景,遂此時此刻,他對麵前之人的依賴達到巔峰。


    謝見君半跪著把小少年沾滿血腥氣的鞋襪換下來,同衣物一並交由身後的內侍,囑咐他們拿去燒掉後,抬手撫了撫他的脊背,溫聲安撫道:“殿下莫怕,常將軍派數百精兵在外守著,不會再有宵小之徒行不軌之事,微臣也會守著您的。”


    “好、好、”七皇子訥訥地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須臾,他忽而開口,“謝卿,方才薩爾其滿說的那句話,是想讓咱們知道朝中有人與他們勾結?”


    “大抵隻是說漏嘴了。”謝見君猜測,他瞧薩爾其滿的懊悔神色,怎麽瞧怎麽都不想是故意為之。


    “那你說,是誰跟狄曆部落暗中勾結,狼狽為奸?還有...還有他們潛入城內,挑在孤與西戎王設宴之時刺殺,是不是也得了那人的授意?”七皇子驚魂未定,一提起此事,眼眸中滿是恐懼。


    “殿下!”謝見君故意拔高了音量,將他從今晚的迴憶中拉扯出來,見小少年茫茫然地抬眸看向自己,他又有點心軟,遂將聲音放得低柔些,“殿下,夜已深,您該歇下了....有何事,咱們明日再做商談,可好?”


    七皇子扯著衣袖的手猛地攥緊,他心領神會,扶著人躺下時,自己也挨著床榻邊兒穩穩當當地坐下。


    一整晚,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未動,有幾次七皇子從噩夢中驚醒,見著他靠在帷簾上閉眼假寐,便往跟前貼近幾分,而後沉沉地睡去。


    *


    轉日一大早,謝見君陪七皇子用早膳時,內侍前來通傳,說是程琰程將軍過來了,還帶了狄曆部落的消息,眼下正等在廳中。


    直覺不是什麽好消息,謝見君幹脆隻身前往,瞧著程琰起身朝自己行禮時,姿勢有些怪異,他不禁關切道:“昨日同薩爾其滿等人廝殺時,程將軍可是受了傷?”


    程琰被問得一愣怔,反應過來,肉眼可見被西北邊境的烈風吹得黑紅的臉頰上,現出一抹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應了聲,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謝見君見狀也沒繼續發問,招來身邊的侍從低語了幾句後,便問道程琰此番跑一趟,是有何要緊事。


    “對了對了!”程琰猛地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主帥命我給謝大人傳話,今早二更,西戎王率三千騎兵突襲狄曆部落,那王上旗黑與部落守軍大敗而逃,旗黑更是在逃跑的途中遭遇西戎圍剿俘虜,砍下首級懸於西戎營地門前,以儆效尤,部落中的漢子被當場誅殺,女子與哥兒充作軍妓,聽說老人和孩子也被帶走了。”


    “藥童呢!他們部落中的那個藥童呢?看起來約摸著十歲,是個小漢子,個子不算高,瘦瘦的....”謝見君努力迴憶著當日向他透露夷草膏消息的小藥童,揪著程琰一邊比劃孩子的長相,一邊焦急地問道。


    程琰下意識搖頭,奇怪尋常看起來最是沉穩冷靜的謝大人,如今咋這般莫名其妙,一個狄曆部落的小藥童,與他們有何幹係?誰會特意關注一個十歲孩子的下落。


    謝見君心裏一沉,好半天才啞著聲問道,“被帶走的老人和孩子會怎麽樣?”


    “先是為奴,等到冬日裏草場荒了,部落裏沒了吃食,這群未開化的刁民便會將心思打到孩子身上....”程琰越說,越覺得謝見君臉色陰沉得駭人,他心裏一個勁兒地打顫,生怕說錯了話,迴頭再被常知衍收拾一頓,故而磕磕絆絆地找補道:“不、不過,今年未必如此,等開了互市,西戎便會從互市上跟咱們商人買糧食,想必就不會再吃人了....這人肉有啥好吃的,能趕上米麵饅頭香,他們也是逼不得已....”


    即便聽了此話,謝見君臉色也未見好半分。


    半晌,程琰試探著開口,“謝大人,這藥童是很重要的人嗎?要不請睿王殿下出麵,去找西戎王要了這藥童迴來?”


    “不了。”謝見君跌坐迴椅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若七皇子正大光明地去要人,西戎王定然會默認那藥童有端倪,不但不會給,興許還可能給這孩子帶來滅頂之災。


    隻是刺殺,便讓一個部落從此隕落,這西戎王實在太過兇殘。


    但讓謝見君就此放任不管,他也狠不下這個心來,畢竟他不殺伯仁,伯仁差點因他而死,遂緩了緩神後,“程將軍,勞您給常將軍帶句話,倘若他的線人有幸見到這個孩子,幫忙給關照一二。”


    “謝大人的囑托,下官自當給主帥帶到。”程琰拱手,“主帥還問,昨日關押起來的那些狄曆部落的俘虜該如何處置?”


    “不急。”謝見君擺手,“薩爾其滿現下正是逆反之心最為強烈之時,先幹晾他幾天,讓他冷靜冷靜。”


    “是...”程琰把話帶到,當即就要迴軍營,他還得給常知衍寫自責狀呢。


    昨夜出了刺殺親王那麽大的事兒,常知衍差點沒一腳踹廢他,這挨了怒罵,又挨了軍棍的滋味委實不好受,今早還被派來傳話,程琰如今心中的怨氣已經要溢出來了。


    他剛要走,被吩咐出門的侍從去而複返,手裏拿迴個精巧的小瓷瓶,瞧著挺好看,他止不住多打量了兩眼。


    “程將軍,這是太醫署的金瘡藥,有活血化瘀消腫止疼之療效,您一並帶著吧。”謝見君朝著侍從使了個眼色。


    侍從會意,雙手將小瓷瓶奉到程琰麵前。


    程琰難為情地挑眉,他不曉得謝見君知不知道他是怎麽受的傷,可他一貫難以拒絕旁人的示好,故而尷尬地道了聲謝,拿了東西,快步狼狽而去。


    送走了程琰,謝見君又去見了七皇子,擔心這小少年心悸未平,他盡可能將程琰送來的情報往平淡了複述。


    得知狄曆部落一夜之間出此變故,小少年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們、他們這是咎由自取!太子哥哥說了,多行不義必自斃!”


    謝見君沒搭腔,須臾問道昨日俘虜的匪徒怎麽辦。


    七皇子想了想,一臉正色地鄭重其事道:“此事交由謝卿代孤處置,望謝卿早些查明刺殺真相,好問清朝中是誰如此大膽,居然背著父皇同蠻夷勾結,妄圖加害孤!”


    


    領了差事兒,謝見君隔了三日才去到城外軍營。


    薩爾其滿被捆著關了兩天,每日隻給清水,一點饅頭渣滓都吃不到,餓得眼冒金星胃抽抽,謝見君提著食籃進來時,他目露兇光,看向食籃的目光猶如餓急了眼的狼,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好久不見。”謝見君走到他麵前,盤腿坐下,將罩在食籃上的絹帛扯下來,濃鬱的肉香味瞬間溢滿整間營帳。


    薩爾其滿不由得咽口水,即便是極力壓製自己的意誌力,也難以將目光從葷肉上挪開。


    “我來這兒,是為了告訴你,狄曆部落沒了。”


    “什麽意思?什麽叫沒了?你們幹了什麽?!”薩爾其滿如夢初醒,厲聲質問道。


    “您這話說得可真有意思....”謝見君笑了笑,“隻許你們刺殺我朝睿王殿下,不興旁人報複?再者言,將爾等滅亡之人,是你們的西戎王,與我朝何幹?”


    “這不可能!西戎王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我們是他的屬臣!他若行此事,如何服眾?!”薩爾其滿默念著跌坐迴原處,他不相信自己聽來的消息,隻當謝見君是為了套取他的情報,而蒙騙於他。


    “譴責西戎王對你們趕盡殺絕,你怎麽不提你們幹了什麽?這會兒關心自己部落,不覺得太可笑了?你們縱容夷草膏在部落裏盛行時,可曾想過這東西對人傷害極深,會致人喪命嗎?”謝見君一連□□問,成功地激怒了薩爾其滿。


    “你懂什麽?”薩爾其滿雙目通紅,儼然已經喪失理智,“你們熹和泱泱大國,富有四海,哪知我們狄曆部落有多艱難,王上並非縱容,隻是需要這筆錢抵作軍費,供養軍士,有朝一日可以擺脫西戎的控製!他們吸食夷草膏,也是為了部落的將來,即便為此喪命又何妨?古來征戰者,哪裏有不喪命的!他們泉下有知,也會理解的!”


    謝見君被他這番謬論氣笑,“那你可明白一個道理,‘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命都沒了,誰還在乎這些東西!你不懂!你不懂!”他如喪考妣地叫嚷著,那聲音淒厲,又帶著些許的心酸與無奈。


    謝見君哽了哽,決定岔開話題,問起那日他所言,說熹和出爾反爾是為何意。


    “你想知道?”薩爾其滿冷笑,似是覺得自己拿捏住了一個把柄,他又重新端坐起來,“除非你讓我活著。”


    “也不是不可,但我能得到什麽?”謝見君正兒八經地同他做起了買賣,“告訴我那人是誰,以及他讓你們幹甚,我可以酌情考慮向睿王殿下求情。”


    “但如果我守口如瓶,他也能讓我活下來,說不定還會幫我報仇。”薩爾其滿忽而大笑起來,他自以為戲弄了謝見君,等著看他惱羞成怒。


    哪知謝見君隻是撣了撣衣裳上的灰塵,便起身收拾好食盒,“既然如此,咱們拭目以待,看那人容不容你被押解迴上京,帶到崇文帝麵前。”


    說著,他無視薩爾其滿氣急敗壞的模樣,掀開帳簾,徑直走了出去。


    “從今日起,把營帳外的守衛全部都撤走,每日隻給帳中之人送一餐,迴上京之前,隻要餓不死就行。”


    他故意揚聲吩咐守衛,為的就是讓薩爾其滿也聽見,意料之中鐵鏈重重地砸在地上。


    在薩爾其滿怒吼聲中,謝見君提著早已放涼的食盒揚長而去。


    *


    眨眼三日後,他照常給雲胡寫家書,侍從來報,說薩爾其滿要見他。


    “謝大人,晌午時分,主帥從營帳外經過,聽見帳中有打鬥的聲音,他擔心帳中那人有恙,趕緊入賬內,這才發現有一熹和士兵打扮的漢子,假借送飯為由,刺殺薩爾其滿,幸虧主帥發現及時,那漢子見事情敗露,當場自戕而亡。”程琰接他去城外軍營的路上,將此事告知與他。


    “薩爾其滿如何?”謝見君問。


    “受了點輕傷,程將軍命軍醫前去給他包紮,現在已無礙,隻是....”程琰頓了頓,“隻是他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個人悶坐著一語不發,半個時辰後才說要見您。”


    謝見君聽了個大概,心道自己賭對了。他那日在帳中呆了片刻,定然會讓有心人察覺到異常,急於下手封口。他之所以當眾說要撤走守衛,也是給藏在暗處的人動手的機會。


    然其實他早就跟常知衍通過氣,明著將看守的士兵撤走,實際派心腹把營帳嚴密保護起來,如此,怎可能讓奸人得逞?


    再見到薩爾其滿,這人衣衫襤褸,血跡斑斑,一副頹然之勢,再無先前半點的意氣風發。


    “聽說你要見我?”謝見君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薩爾其滿微抬了下眼皮,被匕首劃破的傷口如油煎火燎,疼得他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好在那匕首上沒有淬毒,否則他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首了。


    “是你安排人刺殺我,對嗎?”他滿臉的怨恨神色,連聲音都浸著恨意。


    “不是。”謝見君言簡意賅地否認。


    “我不信!定然是你為了從我這得到情報,故意演了一出戲,想讓我就此依附於你們!”薩爾其滿惡狠狠道,他拳頭握得死死的,哪怕是掙開了傷口也全然不在意。


    謝見君唇角半勾,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薩爾其滿心裏驟然咯噔一瞬,下一刻,透著些許冷意的聲音響起,


    “我為何要向你證明,前來刺殺你,迫不及待想要取你性命之人,並非是我安排的?”


    第263章


    薩爾其滿沒料到處心積慮地質問, 居然能得來這麽一句話,他迷茫片刻,聽著謝見君繼續不緊不慢道:“此事信不信, 全然在你, 你大可再賭一把試試, 但並非每迴都有人恰好從帳門外經過, 發善心順手進來救你。”


    他本以為勝券在握, 可以借手裏攥著的把柄, 替自己博一條生路,不成想謝見君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帳外的守衛說撤走就撤走,隻吊著他那口氣,保他能活到熹和的皇帝麵前。


    但、但若是這麽輕易地亮出底牌...他有些猶豫, 擔心熹和的官員卸磨殺驢,得到想要的東西後便弄死他, 以絕後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謝見君篤定地開口, “你在權衡自己該相信哪一邊, 對嗎?”


    一語被猜中心思, 薩爾其滿彼時已經不感到驚訝了,如今他為魚肉,旁人為刀俎,無論選擇誰, 都是任人揉捏的份。


    “我還是那句話,今日刺殺並非是我安排的戲碼,信不信由你, 你若肯吐露出背後指使你的人,我可以酌情給你求情, 留條命作為狄曆部落的遺孤,如果你執意不肯說,也無妨,總歸這一路迴上京,山長水遠,變數多得很。”


    謝見君言畢,感覺似是耗盡了僅有的耐心,來迴踱了兩步後便要撂帳簾。


    “等等,你說話、你說話可否算數?你當真能保我活著?”薩爾其滿出聲留人,他預感繼續僵持下去,自己也不會再占據上風,與其單槍匹馬地應付一路上時不時的刺殺,不如合作,最終的結果再差勁,也就是賠上一條爛命。


    “那要看你有沒有誠心,我才能考慮酌情到什麽程度。”謝見君重新坐了迴來,單手支著下頜,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薩爾其滿警惕地四下望了一周,身子微微前傾,附在他耳邊,低聲耳語起來。


    片刻,謝見君神色凝重地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如何?”等在外的常知衍湊上前來問道:“可說了些什麽?動靜這般小,我一句都沒聽到。”


    謝見君朝他使了個眼色,“不知好歹的東西,都已經到這步田地,居然還死咬著一個字也不肯透露,罷了,既是如此,便放他自生自滅。”


    常知衍會意,當即叫來自己的親信,吩咐他們看好帳中的人,不許任何人接近。


    送謝見君迴城中驛館時,他的手裏被塞了張紙條,打開來看,是謝見君吩咐他避開眾人耳目,去找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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