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君領了命令,當即便出了大殿,接過宦官遞過來的油紙傘,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季宴禮跟前,將傘麵傾斜於他。


    頭頂砸下的雨珠驟然停了,季宴禮抬眸,他臉上身上都是雨,額發更是一縷一縷地往下滴著水,見來者是謝見君,他一把將其推開,“趕緊走,別多管閑事兒啊!”


    “去認個錯兒。”謝見君重新撐迴傘,“如果你還在乎子仕途的話。”


    季宴禮嗤嗤笑出聲,“我、我何錯之有?”


    謝見君半蹲下身子,眸光與之齊平,用隻有二人之間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你手中握著的證據不足,又打草驚蛇,沒遭反噬都算你運氣好,你說你何錯之有?去老老實實地認個錯,迴頭再從長計議。”


    不等人迴過神來,他搭了把手,將季宴禮從地上生拉硬拽起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沒必要賭這一時的氣,平白讓人看了笑話去,有時候低頭,是為了更好的反擊...”


    季宴禮也不知聽進去多少,踉蹌著推開他,自己往殿中去,跪了快兩個時辰,他膝蓋早已沒了知覺,剛走兩步便跌落在地上,幸而宦官反應極快,將他一把托住,小心翼翼地扶進殿內。


    謝見君站在石階下候了片刻,隻聽著李公公尖細的聲音遙遙傳來,“聖上口諭,吏部侍郎季宴禮禦前失儀,念其初犯,從輕發落,今責令其迴府閉門反省十日,罰俸三月。”


    第232章


    口諭一傳, 便是聖上不願意追究的意思。


    謝見君先行一步出了宮門,喬嘉年正等的無聊,見人一冒頭, 趕忙從車廂裏抽出一柄油紙傘, 撐開迎了上去, “老大, 這上京的雨一點不比甘州小, 等會兒咱們可不能從原路迴了, 那塊兒地勢低窪,現下一準淹了。”


    “不著急走。”謝見君停駐腳步,讓他稍安勿躁,自己則不住地往宮門口張望。


    瞧這架勢,似是在等人, 喬嘉年便也挨在跟前,撐著傘老實待著。


    約摸著兩刻鍾的功夫, 宮門內踉踉蹌蹌地被扶出一人, 謝見君趕忙上前, 從公公手中接過渾身濕透打著顫的季宴禮。


    “車上可有幹爽衣裳?”他蹙眉問道追過來的季府小廝。


    “沒、沒來得及準備....”小廝一臉為難。原是出門前, 夫人見外麵下雨,說讓主君帶件外衫再走,然主君說去去就迴,頂多半個時辰, 哪知這一去就是小半日呢。


    “不迴家。”季宴禮扣住謝見君扶著自己的手,艱難開口,“去、去你那兒。”


    “主君, 夫人還在家中等您迴去呢。”小廝苦著臉勸阻。出門一趟,耽擱了歸家的時辰不說, 若是連人都沒接迴去,他怎麽跟夫人交代呐。


    “給夫人傳句話,就說我同季大人數年未見,雲樹之思無日不萌,今日於宮中相遇,甚是歡喜,特邀他過府一敘,今日便留他在府上歇息了。”謝見君曉得季宴禮是怕師念擔心才不肯迴去,遂依著他的意願扯了個謊,好讓小廝迴府裏交差。


    那小廝自然識得發話之人的身份,又知道二人同窗契友莫逆之交,想著此說辭尚在情理之中,得了季宴禮的應許後便退下了。


    迴府路上,謝見君從座位下翻出個黛青包袱,這裏麵是雲胡特地囑咐給他帶上的外衫,說是怕淋了雨,好有個替換的,如今正當派上了用場。


    “快些把你這繁重的朝服脫了。”


    季宴禮伸手去解衣襟上的暗扣,奈何在雨裏跪了兩個時辰,身子骨早已經浸泡地能捏出水來,抖抖瑟瑟地解了好半天,末了被謝見君一巴掌拍掉礙事兒的爪子,這才幫著脫了下來。


    謝見君拿幹爽外衫裹住他,朝馬車外揚聲吩咐了一句,“嘉年,快些迴府裏。”


    “哎,”稚氣未脫的聲音隔著一層薄薄的車帷傳進來,季宴禮眉梢微挑,低聲道:“這小少年,是你從甘州帶迴來的?瞧著人還挺機靈。”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方才在宮門口他腿腳發軟,登不上馬車時,喬嘉年俯下身子,以自己做腳踏,托了他一把。


    “原是我府中的府役,年紀不大,性子雖冒失了些,但勝在忠心伶俐,又會些拳腳功夫,接到調令後,我便做主將他帶了迴來,留在身邊看顧著,免得傻愣愣的,一時不察,著了有心之人的道兒。”謝見君溫聲解釋,見季宴禮饒有興致地豎著耳朵聽他說話,當即眸光一沉,“你還有心思打聽這個?”


    “這說的是什麽話?”稍稍緩過勁兒來的季宴禮咧嘴直笑,哪還有方才在殿前,梗著脖子說自己沒錯的強種模樣。


    謝見君懶得再搭理他,猶自坐正了身子閉目假寐。


    馬車在長街上拐了幾個彎,又徑直地跑了一段距離,才停在府門前。


    喬嘉年扯緊手中的韁繩,勒令馬車停下,“老大,咱們到家了。”


    他聞聲睜開眼,身旁的季宴禮一整個歪倒在馬車的內壁,雙眸緊閉,麵色潮紅,單是瞧著,就覺得他難受極了。


    “醒醒..”他上手探了探,意料之中額前一片滾燙。


    “嘉年。”他掀開帷簾,對著車外的小少年吩咐道:“你去南寧街上的益元堂,請大夫過來府中一趟。”


    “好。”喬嘉年接了差事兒,也沒著急走,彼時見雨停了,他幫著把季宴禮背下馬車,交給聞訊而來的陸正明後才調轉車頭,地往南寧街方向去。


    *


    “怎麽迴事?主君不過去宮中述職,如何還被暈著送迴來了?”


    謝見君剛把季宴禮安頓進客房,便聽著雲胡急匆匆小跑過來的聲音。


    他趕忙起身,將小夫郎攔在門外,“這是聽了誰傳的胡話?不是我,我沒事,沒被暈著送迴來。”


    一見自家夫君安然無恙地站在麵前,雲胡正要鬆口氣,就聽著謝見君繼續道:“是宴禮,他今日在殿前淋了些雨,想來在家中借宿一日,我見他有些發熱,方才讓嘉年去請大夫了。”


    “那他現下如何?”雖不是自家夫君,但好歹同季宴禮相識數年,也算是舊友,雲胡很自然地關切問道。


    謝見君透過虛掩著的門縫朝裏麵望了一眼,“這會兒正昏睡著呢,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雲胡跟著歎了口氣,他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瞧著現下光景不是發問的好時候,便說要去灶房讓婆子們熬些薑湯來,再給季宴禮找一身幹爽的衣裳。


    不多時,婆子送來了幾身寬鬆些的裏衣和外衫。


    跟著一同進門的還有喬嘉年和請來的大夫。


    謝見君將焐熱的手巾丟迴到水盆中,主動讓出了床邊的位置。


    片刻,大夫給季宴禮把完脈,不緊不慢地拱手做了個禮,“大人莫要擔心,隻是受了點風寒,不打緊,待老夫開兩帖藥,退了熱便可複元。”


    “有勞了。”謝見君一聽人無礙,當即舒了口氣,喚來府裏人隨著去醫館取藥。


    


    季宴禮醒來時,已是第二日起早。


    他揭掉額前被浸得微涼的帕子,掙紮著坐起身來。


    謝見君本是闔眼斜靠在軟榻上,聽著奚奚索索衣料摩擦的聲音,轉瞬睜開眼睛,“醒了?”


    “我這是何等的殊榮,還勞師弟親自給守夜?”季宴禮懶散地撐著手,說起話來沒個正行。


    “你就貧吧。”謝見君沒好氣地噎了他一嘴,盯著他將大夫開的湯藥喝完,才問起昨個兒在殿前的事情。


    “快別提了....”季宴禮將碗遞還給送藥進來的婆子,待屋裏隻餘二人後,他壓低聲音說道,“有人想保那兵部侍郎,怕被吏部揪著不放,隨便推了個主事出來頂罪。”


    “我聽聖上說,贓款隻找到了三萬兩白銀?”謝見君追問。


    “應是走漏了風聲,叫他提早得了消息,將東西轉移走了。”季宴禮歎了口氣,“我與先生幾次上書,奏請聖上嚴查此事,奈何聖上全然不當迴事,還認定我等有奪嫡之嫌,隻在朝中訓斥了兵部尚書兩句,治了他個管束下屬不力的罪責,罰俸兩月,便想輕輕鬆鬆地將此事兒揭過去,要知道,那可是數十萬兩的軍餉,將士們辛辛苦苦地鎮守邊關,到頭來,卻連糧草都要克扣!”


    謝見君分析道:“太子與三皇子爭鬥多年,朝中眾臣紛紛站隊,那兵部侍郎雖隻是個從三品的官員,但吏部沒完沒了地參他,又拿不出實證來,還逼迫聖上嚴查治罪,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別的地方。”


    “我曉得聖上生性多疑,又想要平衡朝中勢力,但這些人貪墨軍餉,置法度於無物,我明知實情並非主事一人所為,怎能熟視無睹?”季宴禮反問,似是想從謝見君這兒得來一個答案。


    “沒說讓你就此收手。”謝見君安撫他道,“如今邊境安穩,暫無戰事,聖上難免有些鬆懈,但倘若此事危及國運,動搖我朝之根本,連帶著那把萬人之上的椅子都坐不穩當了,聖上自是會重視起來,但那時...”


    他頓了頓聲,“趕狗入窮巷,若非一擊即中,必遭反噬。”


    季宴禮就著他的話,仔細咂摸了兩下,自嘲道:“我倒是沒有你看得分明。”


    “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這論對朝堂的熟知程度,你比我要敏銳多了,迴頭不妨同先生再商量商量,昨日貿貿然地衝到聖上麵前,可把先生給嚇了一跳,你昏睡不醒時,他還派秦師爺過來瞧了瞧呢....”


    謝見君正說著,門外陸正明前來傳話,說是季小公子來接季大人迴府。


    季宴禮輕嘖了一聲,“這混小子不去書院上課,跑這兒來作甚?我一個大活人,走也能走得迴府裏,還能迷路不成?”


    “瞧瞧,人家也是一番好心。”謝見君笑眯眯地打趣道,“你這會兒連站都費勁,如何走迴去?要不我去同子說一聲,留你在府上再待幾日?”


    “罷了,我一夜未歸,準是念念著急了,才讓子來跑一趟。”季宴禮歎了口氣,扶著牆慢悠悠地往門外走。


    謝見君上前搭了把手,攙著他出了屋門,還沒走幾步,就見庭院中兩處奔跑的身影,正是打著旗號來接人的季子,和同他興致勃勃玩蹴鞠的滿崽。


    倆人離得有些距離,跑動起來時,滿崽嘴裏咬著木哨,隻一吹響,季子便將腳下的蹴鞠往他跟前傳。


    謝見君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怎麽瞧都覺得此場景說不上來的奇怪,他索性招招手,將跑得滿頭大汗的滿崽叫來跟前,沒收了他的木哨,溫聲嗔怪道:“子少說也要比你年長兩歲,哪有你這般喚他的?”


    “還不是因為我嗓子都要喊冒煙兒嘛...”滿崽撇嘴,朝一旁的季宴禮拱了拱手,“見過宴禮阿兄,阿兄身子可見好?”


    “沒什麽大礙。”季宴禮笑眯眯地迴道,餘光中瞥見季子麵露狐疑地打量他,“愣著作甚,還不過來扶我一把?”


    “你咋了?”季子瞧出他走路有異,擰眉問道。


    “昨夜喝醉了酒,興起之時從台階上摔下來了。”季宴禮麵無表情地扯謊。


    季子明顯不信,“你能找個不那麽蹩腳的借口嗎?你這分明是...”


    他話剛說到一半,就看謝見君朝他極輕地搖了搖頭,趕到嘴邊的話又咽了迴去,好半天憋出一句,“阿兄,咱們迴家吧。”


    第233章


    謝見君去戶部點卯的第一日, 正趕上早朝。


    寅時將過,他翻了個身,正打算輕手輕腳地下榻, 腰間冷不丁環上來一雙手, 將他一整個從身後抱住。


    “吵醒你了?”謝見君微糙的指腹摩挲著小夫郎的手背, 低低地問道。


    “不曾。”雲胡黏黏糊糊地應著, 他喉間忽而湧上一陣幹癢, 禁不住輕咳兩聲, 身子也跟著顫了顫。


    “這秋日幹燥,我昨個兒聽祈安和先生都有些咳嗽,便讓婆子煮了潤喉的梨膏,你白日裏記得喝上一碗。”謝見君撫了撫他的後心,幫著捋順了氣息。


    雲胡困乏得眼睛都睜不開, 隻顧著點頭,不曉得聽進去多少, 迷糊間感覺肩頭一暖, 原是踢到腳邊的薄被, 被重新攏起又蓋迴到身上。


    “起早寒涼, 莫要再踢了被子。”謝見君低聲叮囑了一聲,將被角的四邊掖緊。


    適逢寧哥兒叩門,問可是要送熱水進來。


    “不必了,我這就出去, 擱放在外室吧。”擔心洗漱的動靜會驚擾了床榻上的兩小隻,他俯身親了親小夫郎的唇角,套上紫袍朝服後, 便推門而去。


    雕花木門一開一合,屋中重歸於平靜。


    雲胡手撫上還浸潤著溫熱氣息的唇角, 緩緩地扯出一抹饜足的笑意。


    


    天還蒙蒙黑,去宮中的路上安靜得很,馬車軲轆滾過青石板,發出“吱呀”的輕軋聲,想來應都是趕著前去上朝的官員們。


    謝見君靠在軒窗旁淺眯了須臾。


    “老大,咱們到了。”喬嘉年將馬車勒停在宮門口。


    他聞聲,將揉亂的朝服扯平整,剛下馬車,就被宋沅禮從身後猛拍了一巴掌,驚得渾身打了個激靈。


    “走路跟個貓兒似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是被你嚇死了。”他撫了撫胸口,溫溫和和地嗔怪了兩句。


    宋沅禮笑,“瞧你這膽小勁兒,怕是連大福都趕不及。”


    話音剛落,就被謝見君輕杵了一下,他來不及躲閃,見麵前朱紅宮門驟然由內而外推開,壁簷下連綿的赤色燈籠,照亮了長街上的路,早已經在宮門口等候多時的官員們相繼魚貫而入。


    他斂起鬆鬆垮垮的散漫模樣,招唿謝見君,二人默著聲跟在打燈宮人的身後,往太和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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