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青魚街上的老方家漢子, 下暴雨的時候沒了,前些日子剛抬迴老家入葬。


    原是熱熱鬧鬧,嬉笑聲連連的小宅, 如今已是頹朽破敗, 不見半點生氣。


    宋婆子挎著小竹籃打門口經過, 見兩扇斑駁掉漆的木門緊閉著, 泣泣啜啜的哭聲從院中傳來, 她駐足門前, 輕歎了口氣。


    “娘,怎麽不走了?”身邊的兒媳疑惑問道。


    “近些時日,這老方家的親戚又上門了?”宋婆子壓低聲音問道。


    兒媳神色一怔,須臾,輕點了點頭, “昨日剛來過,不曉得堵著卓哥兒說了什麽, 最後摔門走的。”


    “造孽呐!”宋婆子搖了搖頭, “這卓哥兒孩子才兩歲多, 家裏就沒了頂梁柱, 這些黑心肝的親戚,不搭把手便罷了,還惦記人家這點祖產。”


    “娘....”兒媳拍了拍她的手背,朝著四下街巷望了一眼, “吃絕戶呢,這卓哥兒婆母和老公公早些年就過世了,如今能主事的漢子也走了, 偏偏他又生了個哥兒,可不讓人惦記?”


    “真是癩蛤蟆趴腳背, 純粹惡心人,你瞧瞧,攏共這一處破祖屋,和鄉下兩畝薄田...”


    不等宋婆子抱怨完,兒媳猛地一扯她的衣袖,將她拉到一旁,“娘,又來了....”


    宋婆子登時循聲望去,見一嬌俏小娘子撚著繡帕,扭著小細腰,從巷子裏緩緩走出來。


    “這是誰家的?”


    “聽說是方家漢子出五服的嬸娘。”兒媳撇嘴,“瞧這走路的狐媚子樣兒,胯都要扭到天上去了,不曉得擱外麵勾搭多少漢子哩。”


    宋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滿臉的厭嫌模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上門打秋風,欺負卓哥兒家裏沒人呢,呸!”


    榮娘子還未叩開門,乍一聽著這話,探究的眸光直勾勾地掃視過來。


    兒媳立時拉上宋婆子,往石牆後一隱,“娘,樹苗還在家等著呢,咱們快迴去吧。”


    誰都曉得,卓哥兒的這檔子事兒,一沾就是一身腥,再有善心,再看不過眼如何?到末了,還得關上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至於旁人家的醃事,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閑話罷了。


    榮娘子叩了一刻鍾的門,眼見著失了耐性,才等來開門的沈卓。


    兩三日不見,沈卓又瘦了一圈,兩頰向內凹陷,眼底青灰遍布,走起路來,身子還踉踉蹌蹌,活脫脫就是個行走的骨頭架子。


    榮娘子被他這副青白臉色驚得一怔,迴過神來,手中的繡帕一揚,嬌嬌媚媚地嗔怪道:“哎呦,卓哥兒,你可要嚇死我了!”


    “榮嬸娘...”沈卓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側身讓開了進門的路。


    榮嬸子也不同他客氣,徑直穿過他身邊往屋中去,途徑院子時,見滿地都是濁水退去殘留的汙物,六月天散發著難聞作嘔的氣味。


    她拿繡帕掩住口鼻,蹙了蹙眉頭,“卓哥兒,你這有手有腳的,合該收拾收拾屋子,瞧瞧這像是什麽樣子!”


    跟在她身後的沈卓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聽著話也不搭腔應聲,任榮娘子一路將他數落進屋裏。


    兩歲多的子春就睡在炕頭上,叩門聲都未能將他吵醒,沈卓輕手輕腳地把人搬到一旁,勉強騰出了能容下一人坐著的位置。


    “榮嬸娘,您坐,我去燒些水來..”說著,他翻出一口小鍋,擱放在火灶上,又從窗戶下撿了幾根柴。


    三間小屋被暴雨衝塌了兩間,他不得不帶著孩子,蝸居在這窄仄的東屋,連帶著吃喝拉撒也一並擱屋裏解決。


    榮娘子並非第一次來這兒,方家漢子下葬沒兩日,她便跟著家裏那口子登過門,小屋不見光,日頭最盛的時候還陰冷得厲害,單單隻是坐了一會兒,汗毛就豎了起來。


    她心裏一千遍一萬遍起身想走,但都忍住了,原因無他,兒子娶親,兒媳鬧著要分家,她急於找處屋子,給小兩口騰地兒,城中屋舍租起來貴得駭人,若是能撈著這不要錢的,何樂而不為?


    她接過沈卓遞過來缺口的小碗,嫌惡地擱放在炕上,轉頭擺出一副慈祥長輩的模樣,“卓哥兒,我前些日子,跟你說的事,你可考慮好了?”


    沈卓收迴手的動作一怔,須臾才陰沉沉地開口道:“嬸娘,這屋子是我和子春最後的念想,斷斷不能讓出去的。”


    “你這傻孩子!”榮娘子恨鐵不成鋼,“不怨嬸娘多嘴,卓哥兒,子春是個小哥兒,以後總歸是要嫁人,到時候,這家產不就落入外人手裏了?”


    沈卓緊咬著唇瓣,臉色煞白。


    榮娘子沒注意到他的異常,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嬸娘心直口快,不同你繞彎子,你想想,家裏沒漢子,你左右已經生不得了,指望誰給你頂事兒?照樣不得是靠你侄子,你把地契和田契都過給你侄子,將來讓他給你養老...”


    “嬸娘不是貪圖你和子春的屋子,這與其扔給外人,實在不如過給你侄子,咱都是親戚,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呐,自然是有我們一口吃的,決不會落下你和子春。”


    眼瞅著自己說的口幹舌燥,麵前的沈卓隻悶著頭默不作聲,榮娘子有些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卓哥兒,你別不知道好賴!”


    沈卓的喉間似是紮進了一根尖刺,扯著渾身都疼得發顫,他閉了閉眼,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道:“我家那口子就留了這間祖屋和一點薄田,你們便一直惦記著,如何,是要打算逼死我們父子倆罷休?”


    “你這是說的哪裏話?誰要逼死你們父子倆?”榮娘子連連反駁,殺人的罪名,她可不敢擔。


    “卓哥兒,子春這麽小,沒有能主事兒的撐腰,之後就算是嫁人了,也得受磋磨,你忍心看著他在婆家受苦?但要是有了你侄子,那就不一樣了,誰敢欺負子春,你侄子定是要同他拚命的!”


    她話說得漂亮,實則是想哄著沈卓趕緊過了田契和地契,至於什麽養老,什麽拚命,她才舍不得自己兒子為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費心思。


    沈卓哪裏看不出她什麽心思?不過是同老家那些親戚一樣貪婪的嘴臉而已,曉得他隻有子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子春威脅他。


    倘若不是孩子尚小,一朝要嫁人,得記掛著在外的名聲,他必是要一把火,跟這些人同歸於盡。


    榮娘子見他又悶了起來,一時煩躁不已,想喝口水解解渴,又嫌棄那缺口的水碗,她捏著帕子猛扇了兩下,心裏的怒火愈發壓不下去,連說出口的話,都難免刻薄了起來。


    “沈卓,你別不識好歹!就你這掃把星,克死了婆母公公不說,還克死了自己漢子,出去看看,誰願意搭理你?你還不趁著這時候討好巴結我們,將來有你好看!”


    沈卓頭迴被人罵做是掃把星,整個人都愣住了,迴過神來,他顫抖著手,捂住被尖利叱罵聲吵醒的子春的耳朵,用力地怒吼道:“滾!滾出去!”


    許是沒想到這小哥兒突然爆發,或是自己失了臉麵,榮娘子立時跳下炕,“沈卓,你給我等著!”


    撂完狠話,她頭也不迴地揚長而去,留下卸了勁兒的沈卓攤到在地上,摟著受驚的子春,二人抱作一團,好半天沒緩過勁來。


    本以為嗬退了榮娘子,家裏能清靜幾日,卻不料青魚街上慢慢傳出了他克夫克子的傳言,起先他並未在意,想著有人說,便任他去說,隻要不是傷害子春,他都能忍,沒成想,傳言愈演愈烈,竟有孩童朝他扔石頭,說他是個瘟貨,招人晦氣。


    家中晾曬衣物的竹筒被折斷 ,新買的豆腐被戳滿了洞,去修石渠喚來的磚石和木頭,也被無端地砸碎。


    終是有一天,沈卓望著院子裏丟進來的汙物,什麽都沒說,轉日起早,他穿戴上自己最齊整的一件衣裳,抱著子春,將家中屋門鎖好,


    “子春,爹爹帶你去個地方。”


    


    “滿崽,東西都帶上了嗎?”


    府衙後門,雲胡已經在馬車上等了一刻鍾了,仍不見大福和滿崽,禁不住探麵吆喝了一句。


    “來了來了!”滿崽手提著釣竿,脖子上掛著大餅,咯吱窩還夾著大福,一步並作三步地邁出門,“雲胡,今個兒咱們去哪兒釣魚?”


    雲胡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順勢將他一同拉上馬車,神神秘秘地說道:“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馬車軲轆軲轆地行駛在長街上,清脆的鈴鐺聲灑落一地。


    “咱們這是要出城?”城門口近在咫尺,滿崽好奇發問。


    雲胡微微頷首,他早些聽人說之前連綿暴雨,導致河水水位上漲,這乍一退下去,城外河中魚蝦多得很,都肥美著呢,故而好不容易等安濟院的修繕告一段落,他立馬就打算帶著兩小隻去碰碰運氣。


    約摸著行進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停在一處茂密的樹林子裏,不遠處群山蒼翠巍峨,溪泉穿行而過,潺潺作響。


    滿崽一個箭步跳下車,優先占據了一處釣魚的好據點,“雲胡,快來,這兒可是個好地方,一會兒一準有魚咬鉤。”


    雲胡淺淺地應了一聲,招手讓李盛源給他送魚餌過去,自己則正忙著往大福腰間係驅蚊蟲的香囊。


    “爹爹,那邊有人在..”大福驟然出聲,手指往河沿邊上伸去。


    雲胡抬眸瞄了一眼,就見一哥兒抱著個兩歲孩子,二人直挺挺地站在河邊,不知在做些什麽。


    大抵也是過來玩的吧...他心裏這般想著,並未過多地在意,將香囊依次都係好後,拍了拍大福身後的柔軟,哄著他去找滿崽。


    “雲胡,你瞧見那倆人了嗎?”滿崽正往魚鉤上掛餌,看他過來,朝著父子倆站的位置揚了揚下巴,“好奇怪啊,幹巴巴地杵在那裏,就像塊木頭一樣。”


    “莫要在背後置喙旁人。”雲胡輕斥了一聲,怕話說的重了,讓崽子敗了興致,便一麵幫他掛餌,一麵溫聲細語道,“興許是人家玩累了,歇會兒呢。”


    滿崽倒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魚餌攢好後,他手下用力一揚,將魚鉤丟進了河中。


    釣魚這事兒,慢工出細活,考驗得就是一個耐心,他坐在小馬紮上,雙手杵著臉頰,遙遙望著河對麵,時不時瞧兩眼身後陪大福挖石頭的雲胡,餘光總能瞟到那對父子。


    打下釣竿已經有兩刻鍾了,二人照舊站在原處,哥兒不知對懷中孩子說些什麽,逗得孩子咯咯咯笑個不停。


    分明是再正常不過的父慈子孝,他偏偏覺得別扭極了,好似有哪裏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來。


    釣竿忽而晃動了一下,他一把將其握住,而後用力地往自己這裏扯魚線,“上魚了!上魚了!”


    雲胡聽見動靜,便上前幫著收線,想來該是條大魚,釣竿擺動得厲害,幾乎要將他二人拖進水中。


    岸上河裏糾纏了許久,最後是李盛源出手,扯迴了即將要逃走的大魚。


    滿崽興衝衝地將自己的“開門紅”丟進木桶中,正要重新掛餌時,他習慣性地又往父子倆站的河邊張望了一眼,卻不料,這迴隻看到了兩歲多的娃娃被擱放在岸上,而哥兒卻不見了人影兒。


    他心頭忽而湧上來一股巨大的不安,


    “雲胡,你瞧見那孩子的爹爹去哪兒了嗎?”


    第191章


    雲胡原是注意力並不在此, 當下經滿崽一提醒,他抬眉望向先前那對父子站的地方,果真隻瞧著找不見自家爹爹, 哇哇大哭的稚童。


    “別是出了什麽事兒...”他驀然心下一沉, 迴過神來時, 滿崽已經先他一步, 朝著河岸邊上跑去。


    被丟在岸邊的稚童, 手腳並用地往河裏爬, 他不過三兩歲的年紀,哪裏曉得爹爹前一刻還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額發,眨眼就跳進了河中。


    滿崽見河麵上飄著一根素白衣帶,同先前哥兒身上穿的衣裳並無兩樣,他顧不及知會雲胡, 脫下繁瑣的外衫往岸上一丟,不假思索地悶進了河中。


    雲胡著急忙慌地安置好大福, 來得慢些, 隻抓住了他扔下的外衫, “滿崽, 快些迴來!那河水深得很!”


    著急撈人的滿崽,哪裏還能聽得了這個?他奮力地向河中央遊去,摸著衣帶便憋足一口氣潛了下去。


    雙眸被渾濁的河水蟄得生疼,他愣是一刻不敢耽擱, 隱約看見水中有一處模模糊糊的人影,他趕忙腳下一蹬勁兒就轉到了其身後。


    那哥兒雙眸緊閉著,連掙紮的動作都未曾有, 直挺挺地任身子往下沉。


    滿崽從背後牢牢地將他抓住,順勢夾住他的肩膀, 正要把人艱難地往水麵上拖,才驚覺哥兒腿上不知何時被麻繩纏了好幾遭,兩處腳腕結結實實地捆在一起,垂下的半截繩頭上還係著塊重石。


    掙脫不掉這石頭,今個兒他們倆都在栽在這裏,情急之下,滿崽騰出一隻手,摸過別在後腰上的一把小匕首,俯身要去砍墜著重石的麻繩。


    他潛下的時間太久,因著憋氣,胸腔裏似是油潑火燎一般泛著疼,連帶著下刀都沒了準頭,三兩下都砍空後,他不得不放棄這法子,轉而拖著人繼續往上遊。


    好在李盛源也撲了進來,他水性好,身子骨又健壯,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哥兒腳下的重石,一手拎著一個,三人相繼冒出水麵。


    滿崽卸了勁兒,跟著大喘了一口粗氣,才覺得胸腔處悶疼稍稍緩解。


    雲胡在岸上接應著,幫著李盛源把溺水的哥兒和滿崽一道兒都拖到了岸上。


    這剛上來,不能立時就讓人頭朝下控水,他撬開哥兒的嘴,接過滿崽遞過來的樹枝,橫其口中,而後吩咐李盛源把馬兒牽到跟前來。


    原是應該去尋頭牛,但情勢緊急,實在耽擱不得,他便將人橫伏在馬背上,牽著馬慢悠悠地走,意圖讓哥兒把灌滿肚子的河水趕緊吐出來。


    李盛源早在撈人上來時,就躲去了一旁,他身為漢子,到底是要避嫌的,更何況如今時節,大夥兒本就穿的少,這一下水,別說是那溺水哥兒了,就連滿崽也是一身裏衣濕津津地貼在身上。


    好不容易等著哥兒將腹中水都吐得差不離,人也緩緩轉醒,有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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