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山長體諒。”,時良拱手道,他神色無異地坐下,執筆的手微微發抖,無人看見之處,他拳頭緊攥,指甲已然深鉗進了肉裏。


    然則整個過程,常修然就像一個局外人,連同其他幾位考生,樂嗬嗬地抱臂,看著這場本該他才是主演的荒誕的戲。


    謝見君心生不適,隻覺得眼前一幕惡心至極。


    他強迫自己迴神,將這道算術題餘下的部分,謄抄在考卷上後,舉手示意交卷。


    


    小考後,便可自行散學。


    他收拾好書袋,頭也沒迴地走出學齋,沒多時,時良竟追了出來,張手攔在他麵前,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懦弱?”。


    謝見君怔了怔,他心緒複雜,一時沒有搭話,隻瞧著時良張了張口,似是還要再說點什麽。


    果不然,時良見他不說話,隻當他默認了。他輕咬下唇,驀然自顧自地說起了自己的事兒,


    “我是被我們縣衙舉薦而來的,我娘擔心我身子不好,在府城無人照顧,便跟了過來,經鄰裏介紹在常府做工,好賺些銀錢供我在府學讀書。也不知那常修然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便私下裏拿我娘來威脅我,逼我答應考試的事情。”。


    謝見君了然,點了點頭,隻是不解,常修然好歹是院試的第三名,何必冒這麽大的風險作弊,如若事情敗露,時良破罐子破摔,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等不及細想,時良繼續開口道,


    “我娘這些年一直盼著我能出人頭地,若是讓她知道我在學府過得這般狼狽,定然是承受不住。”


    說這話時,他乍然想起,某一日他娘提了好些東西迴家裏來,眉開眼笑地同他說,“那常少年當真是個好人家,我隻同他說,我兒跟他在一個學齋讀書,他便讓人給我送了好些吃食,說是看你太瘦弱,讓娘給你補身子呢,還讓府裏人給娘漲了月錢。”


    一想到這,他額前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咯吱作響,隻恨不得將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生吞活剝。


    “我娘那般聰慧之人,但凡我說讓她離開常府,她必然能猜到些什麽,我堂堂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難不成要看我娘一個柔弱的婦道人家,替我去常府討公道嗎?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麽?我來府學,也隻是想要讀書,我自知身份不敵旁人尊貴,一直兢兢業業苟活,盡量避免同他人衝突,可為什麽?”,時良眼圈通紅,幾欲崩潰。


    謝見君吐了口氣,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


    “你莫要這般懷疑自己,被欺辱,並非是你的過錯,是這些人品行不端。”


    “你不懂的”,時良一把將他推開,語氣裏盡數絕望,“他們都是世家子弟,常修然他爹是衢州通判,沒人敢管他,你沒瞧見小考時,連夫子都讓他三分..”。


    “夫子不敢,你就告知山長,山長不管,你就告知知府大人,如若沒有人肯替你討這份公道,那你就學著靠自己去反抗。


    他們是世家子弟,承得是祖上的蔭德。你我身為寒門學子,必是要比他們更為艱辛些,但如今隻在這裏怨聲載道也不能改變什麽的,說到底,你唯有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他們不能企及,隻能仰望你的位置,你想要的公道,才能被人看在眼裏。”。


    謝見君一時被感染得情緒激昂,不免多說了幾句,


    一番話了,時良垂眸,不知想了些什麽,片刻才點了點頭,“我知你所意,不管怎麽說,還是要謝謝你幫我解圍。”。


    “無妨。”,謝見君擺擺手。他凡事尚且都要考慮一下雲胡和滿崽,又有什麽立場,可以高高在上地對時良的所作所為做評判?他隻希望時良能跳脫出眼下這困局,莫要因為常修然誤了自己的學業。


    二人於學府門口告別。


    


    謝見君心中沉重,迴了家,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他鮮少會表露出這樣的情緒,從來臉上都是掛著一副溫和的笑意,任誰見了都覺得親近好說話。


    但眼下這樣的沉悶,讓雲胡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是今日小考不順?”,他借著倆人一起收整鋪子的功夫,小心問出心中的顧慮。


    謝見君勾唇笑了笑,“小考不難,答得尚可,若是夫子善心,還能給我評個優。”


    “那你、那你為何愁眉不展?”,雲胡擔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如若是為了小考,他尚且還能安慰一二,但謝見君說不是,他便有些著急,怕他是在外受了欺負。


    謝見君將手中的杆秤收進竹匣裏,隨即握著雲胡的手,將人拉到跟前來,枕在他的頸窩處,低低道,“隻是初覺有些無可奈何,身處這吃人的世道,大家都權衡利弊,身不由己。”。


    “那、那就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吃飽穿暖、還有書讀就行、”,雲胡輕撫了撫他的脊背,小聲安撫他道。


    良久,


    頸窩處傳來幾聲笑意,謝見君翹首,望著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夫郎,心底生出些豔羨,“書讀得多了,這腦子都跟著迂腐了,倒是不如你想得開闊。”。


    “書、書還是要讀的、但日子、也得過、老木匠說人活一世、就得、就得跟自己過得去。”,雲胡不懂那些個勞什子大道理,隻因老木匠話雖糙些,但細品之下卻是在理,便挑挑揀揀地拿來說於謝見君聽。


    “還是我們雲胡透徹,為夫比不得你,給你添憂了。”,謝見君伸手環住小夫郎腰際,揉進自己的懷裏,卻又舍不得用力,隻小心翼翼地擁著他,“近日來,是不是胖了些?”。


    雲胡霎時臉頰發燙,掙紮著想要躲開他,卻被他一把抱起,抵在牆上。


    謝見君護住他的後背,不由得收緊手臂,垂眸輕蹭了蹭雲胡的鼻尖。


    “阿...”,滿崽蹦蹦地進門,見狀,連忙捂住身後之人的眼睛,“快閉上眼!不許看!”。


    第59章


    雲胡被滿崽的聲音冷不丁嚇了一跳, 臉頰噌得漲起了兩抹酡紅,他窘迫地整整衣襟,勉強扯出一絲笑意, “子、子過來了...”。


    “子見過滿崽兄長, 滿崽嫂嫂”, 被喚作子的小少年, 拿下滿崽捂在他眼眸處的手, 微微躬身, 向麵前的謝見君和雲胡問好。


    原是早先就聽雲胡提起,滿崽尋著了小夥伴,謝見君今日才得見,瞧著這小少年身量,同滿崽相比要高上小半頭, 模樣生得眉清目秀,細看之下, 還有幾分說不上來的眼熟。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是在哪兒見過這小少年, 便溫聲應了一句, “來了...”, 轉而看向衝他刮臉頰還不住撇嘴的滿崽,微眯了眯眼,略帶危險道,“小崽子, 外麵風大,帶子去屋裏玩。”。


    “子貿然登門,多有叨擾。”, 季子一本正經地拱手作揖,人瞧著年紀不大, 行禮倒是一點都不含糊。


    不等謝見君開口,滿崽扯住子的衣袖,不由分說地就將人往後院拽,“莫整這些個虛禮,我阿兄不在意的,快來...讓你看看雲胡剛給我做的桃木劍,可威風著呢。”,


    “小兔崽子..”,謝見君笑罵了一聲。見著倆孩子一前一後進了西屋,他將藏在自己身後紅著臉不敢冒頭的雲胡拉到跟前,“別躲了,人都走了”。


    雲胡還當他要繼續,立時縮了縮身子,想將他推開,“滿、滿崽都迴、迴來了..”。


    “迴來如何?迴來了,我就不興要收拾鋪子裏的東西了?”,謝見君故作正經地逗他道,“還是你覺得我想要繼續做什麽?”。


    “誒?”,雲胡一怔,露出茫然的表情,冷不丁臉頰被輕啄了一下,他緩緩扭頭,始作俑者已經心滿意足地偷笑著跑了。


    謝見君從院裏的柿子樹上摘下幾個熟透的紅柿子,洗淨後,給兩小隻送了過去。推門時,滿崽和季子人手一把桃木劍,正你來我往地比劃著,玩得好不樂乎。


    “謝謝阿兄!”。


    “謝謝滿崽兄長..”。


    兩個人接過謝見君手裏的紅柿子,一人道了一聲謝,才捧著啃起來。


    “好甜呐!”,季子大咬了一口,眼底微微發亮。


    “稀罕吃,走時給你帶幾個。”,謝見君笑道,拿起倆人玩的桃木劍,劍柄有幾處砍得起了毛邊,他摸索著擇去了紮手的毛刺,才又遞給了他倆,“小心些,別傷著手。”,囑咐了兩句後,便去灶房裏忙著做晚飯。


    沒多時,


    雲胡引著一人進門,“子、子、你阿兄、阿兄尋你來了”。


    聞聲,謝見君係著圍裙從灶房裏出來,瞧著來人一身素青長衫,手執一把銀白紙扇。


    他微微一愣,“季兄?”


    他驟然反應過來,難怪見季子頭一麵,便覺得眼熟。眼前這位麵目清秀俊朗之人,乃是他學府同窗,名為季宴禮,但二人自開學來,並未有太多交集,隻是在同一個學齋念書,彼此並不相熟,不曾想還有這淵源。


    “謝兄”,季宴禮也沒想到居然還在這兒遇到謝見君,一時訝然。


    二人相視一笑,隻覺得這緣分來得實在巧妙。


    “子說近日交到了好友,歡喜得很,竟是謝兄的幼弟,實屬榮幸。”,季宴禮拱手道,他早先聽說這謝見君家境貧寒,中了秀才案首後才搬來府城,還在街上開了一家豆腐坊營生,但他從未將人,同這家鋪子聯係在一起,上次來尋子時,也隻見著一大一小兩個哥兒,聽著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便以為是外地過來討生活的。


    “不敢當,季兄抬舉了。”,謝見君連忙推脫道,“初來府城,我同家中內子平日裏忙起來顧不上滿崽,得虧有子相伴,我家這小崽子才不至於孤零零的一個人。”。


    二人站在院子裏寒暄了好一會兒,從兩個幼弟的趣事延伸出剛結束的小考,侃侃而談。引季宴禮進門來的雲胡呆愣楞地站在謝見君身旁,插不上一句話,他兀自低著頭,隻想著自己如今跟謝見君的差距可真大,他說出口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懂。


    暗暗沮喪時,垂在身側的手驀然被完完整整的握住,微糙的指腹緩緩地摩挲著他的手背,他耳尖泛起一抹熱,抬眸側目看去,謝見君神色無異地正同季宴禮閑聊,隱隱能瞧著他嘴角邊似有若無的笑意,方才自己還沮喪不安的心忽而就平靜了下來。


    玩餓了的兩小隻從屋裏出來。


    “阿兄,你怎麽來了?”,季子小跑到季宴禮跟前,滿臉驚喜。


    “你呀,出來也不同福伯說一聲,可叫我一同好找。”,季宴禮捏了捏他的鼻尖,語氣裏盡是縱容。


    季子難為情地撓撓頭,對上滿崽的目光,“滿崽,我明日再尋你玩。”


    說著,二人告別了謝見君一家就要走,臨到了門口,又被叫住。


    “季兄,稍等..”,謝見君將提前摘下的幾個柿子拿布兜抱起來,“我瞧著子愛吃,便多摘了幾個,一點薄禮,還望謝兄別嫌棄。”


    “謝兄這是哪裏的話?”,季宴禮接過小布兜,在手裏墊了墊,沉甸甸的,可是給裝了不少,個個兒都圓溜溜紅彤彤的,溢著絲絲的清甜。


    “謝謝滿崽兄長!”,季子當下就是一鞠躬,聲音清脆明亮,聽著就招人喜歡。


    謝見君揉揉他的腦袋,笑道,“不客氣,若是閑時,可再來尋我們滿崽玩。”


    送走二人後,晚些吃飯時,他問起滿崽是如何認識這季子。


    “那自是因為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剛學了幾個成語的小滿崽立時就站起身,拿著小木劍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


    謝見君聽了半天,才大概能聽明白,是滿崽出去玩,見季子被幾個稍大些的孩子搶了東西,他看不過眼,便上去幫忙把東西搶了迴來,二人這才相熟。


    聽完,他將還興奮著的滿崽拉到自己懷裏坐下,好生勸慰他道,“我知道我們家滿崽很勇敢,但你也是一個小孩子,想要幫助別人的前提,一定是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危,如若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可以先嚐試著跟周圍的大人尋求幫助,好不好?”。


    “可是我很厲害的!”,滿崽晃了晃自己的小拳頭,意圖向他家阿兄展示自己的強壯,欺負子的那幾個孩子,就是被他的拳頭給打跑了。


    “我們滿崽當然是最厲害的小哥兒,但倘若你受傷了,阿兄和滿崽也都會心疼的...還有哦,若你和子出門在外,有大人向你們求助,一定一定要拒絕,大部分良善之人,是不可能向比自己弱小之人求助的,知道嗎?”,謝見君正好借著這個由頭,將這些話同滿崽細細囑托起來。府城畢竟要比村裏繁華,他也沒法時時都能看顧住滿崽,故而就忍不住多叮囑了兩遍。


    滿崽懵懵懂懂地抬眸看了眼謝見君,又瞧了瞧雲胡。


    雲胡趁機追上一句,“是、是這樣沒錯、我和阿兄會一直、一直擔心你、而且我們不會跟小孩子求助。”


    滿崽訥訥地點頭,直說自己記下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記下來了,還有待商榷。


    


    休沐一日後,小考成績出來了。


    謝見君背著書袋,前腳剛踏進學府門口,宋沅禮急匆匆出來,拉起他就往學府裏走,“見君,你登上榜首了!”。


    一麵走,一麵興高采烈地同他說道,瞧著比自己的小考成績登上榜首還要高興。


    謝見君被他一路拽到公告欄前麵,抬眸望去。


    因著此次開學小考,是所有學齋的學生都必須要參加,紅榜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最左側一列,赫然寫的是他的名字,再往右看,才是他熟悉的幾個人,季宴禮成績不錯,和時良都在前十,宋沅禮和常修然在中間位置。


    “我就說我那道算術題沒怎麽答出來,成績定然排不到前麵,這麽一看,果真是如此。”,宋沅禮到會兒才聽著有些沮喪,不過,這點沮喪轉瞬即逝,“見君,那道算術題你如何答出來的?咱們學齋裏滿打滿算也就你和時良,還有那個季宴禮答對了。”。


    謝見君抿嘴笑了笑,心裏腹誹道,如何答出來的?還不是心算,怕被夫子瞧出端倪,他連圖都不敢畫得多精確,隻繪了個大概,就往考卷上答了,雖是這般實情,但也不能真同宋沅禮直說,他麵上無異,略帶謙遜道,“沅禮過獎了,我隻是運氣好而已。”。


    “切”,人群中擠出一聲輕蔑。


    謝見君不用迴頭便知道定然是那常修然又出來挑事兒,他不作理會,立時拉著宋沅禮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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