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然,許褚瞧完他答得這三道四書義,三道五經義,當下就覺得他能中秀才,但又怕他摸不準監考官的心思,故而也不敢定棺蓋論,隻說他答得還不錯,等放榜再說。


    九月,


    晌午間,福水村裏靜悄悄的,大夥兒都躲著日頭在家裏睡午覺,隻聽著一片熱熱鬧鬧的鑼響聲,有好事的漢子婆子追出門去,便瞧見謝禮帶著幾個衙役,浩浩蕩蕩地往謝見君家去。


    “福生,快別睡了,見君怕是中了!”,福生娘墊著腳尖兒瞄了兩眼後,忙進屋將福生從炕頭上拽起來。


    “什麽中了?中了什麽?”,福生睡得暈乎乎,腦袋都不甚清醒。


    福生娘見使喚不動自家兒子,當下扔了手裏的針線簸籮出了門,直直地往謝家跑,等到時,已是裏三層外三層圍了烏泱泱的。


    謝見君原是躺在炕上給睡著的滿崽扇扇子,乍然聽了這鑼鼓喧天的動靜,忙不迭捂住滿崽的耳朵,想著出門瞧一眼時,謝禮便已然在院外吆喝起來。


    “見君,快些出來!趙衙役來送喜報了!”。


    他同雲胡對視了一眼,連忙起身,整了整衣襟推開門。


    “趙某先行恭喜謝公子了,奉縣衙大人的命令,特來給謝公子送喜報,您此番去院試,中了秀才,還得了案首之位呢!”。趙衙役喜著臉,衝著謝見君躬身行禮。


    謝見君微微一怔,連忙將趙衙役托住,迴神衝著雲胡使了個眼色。雲胡會意,小跑著進了臥房,沒多時,手裏握著個紅紙包,悄悄地遞給他。


    他將這提前準備好的包著碎銀子的紅紙遞給趙衙役,“一點心意,天兒熱,請幾位衙役大哥吃杯酒,還望您們莫要嫌棄。”。這是許褚提前叮囑過的,甭管有沒有喜報,都得將這禮節備好。


    趙衙役推脫了兩句,就將紅紙包接了過來,臉上的笑意更甚,“能吃到謝案首的酒,實乃我等之榮幸。隻此次前來,除了給您送喜報,還有縣令大人賞賜的二十兩銀子,您且一並收下,待三日後,縣令大人在縣衙為您擺宴慶賀,到時謝案首可挾家中內子一道兒前往。”


    “還請趙大哥幫忙迴了縣令大人的話,三日後,學生謝見君定然會挾內子前去赴宴。”,謝見君躬身作揖,隨後將衙役送走。


    不出半日,他中了秀才,還得了案首之位的事兒,便已然在村子裏傳開了。


    “那謝家小子當真了不得,這才讀了幾年書,就中了秀才!”


    “光是賞賜,大老爺就給了二十兩呢!”


    “這縣老爺要請謝見君下館子,還讓他將雲胡那個結巴一並帶著呢。”


    ......


    村子裏炸了鍋。


    現下,誰也不敢再稱為謝見君為“謝家傻子”,也不敢再說雲胡“命格硬”,人家如今,可是實打實的秀才夫郎,連縣老爺都是要高看一眼的,還專門說要見他哩。


    有半大小子的人家,心思都活絡起來,滿打滿算,這謝家小子統共也就讀了三年書就中了秀才,若是自己小子也能奔出個前路來,那祖墳可都得冒青煙。


    一時之間,許褚家的門坎兒幾乎都要踏破了。


    得知自己中了案首後,謝見君來不及高興,立時就提上幾吊臘肉和兩瓶好酒,去了村中南邊小院。


    不等許褚迎他進門,便先跪地磕了三個頭。


    “得先生當年提點,才有了學生今日的成績,先生雖一直未收我為徒,但明師之恩,誠為過於天地,重於父母多矣。”。


    “快些起來,你如今已是秀才之身,連知縣大人都不須得行跪拜之禮,可是要折煞老夫!”,許褚熱淚盈眶,忙拉扯著將他扶了起來,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還是你自己勤勉好學,現今得償所願罷了,我之於你,不曾有什麽恩情,言重了”。


    謝見君心中酸澀不已,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間,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躬身行禮,良久才起身。


    許褚問起他今後作何打算,他便誠懇說自己還會繼續往上考。


    誠然秀才身份固然重要,不須得服徭役,每個月還可以領一兩膏火銀和三十升大米,即便不尋旁的活計,養活一家老小還是綽綽有餘,但謝見君誌不在此。


    《儒林外史》中,範進考中秀才時,他那老丈人胡屠戶都不曾把他放在眼裏。


    趕考借盤纏時,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嘲弄他尖嘴猴腮,癡心妄想要中那舉人老爺。


    可當範進後來中了舉人,胡屠戶立馬就變了臉色,低三下四諂媚地稱他為“賢婿老爺”,還說他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連扇了他一巴掌,自己都惴惴不安了好些時日。


    如此看來,古時的秀才並沒有太高的社會地位,他雖不圖做官,但也想讓雲胡和滿崽能過得更好。


    況且,他看得出來,自打他考中了童生,村裏人對雲胡的態度都明顯好了起來。


    許褚對他想繼續科考的決定並不意外,但因著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已然沒有旁的可以教給他了,便勸說他去鎮子上的書院讀書,他案首的身份,書院會特例招收。


    謝見君一時沒有答應,隻說自己考慮一下,但還是感念許褚這三年來的教誨。


    


    老牧家兩口子還是從旁個人嘴裏知道這個事兒的,自打謝見君考中了秀才,他們倆可沒少被村裏人明裏暗裏地笑話。


    當年瞧不上人家是個傻子,雲胡迴門時,冷鍋冷灶地連口熱乎水都喝不上,這幾年兩邊更是像結了仇一般,不曾來往過。


    但誰都知道,雲胡與其說是嫁出去,其實老牧家兩口子迫不及待想要甩了他這個災星罷了。


    如今打聽來謝見君要去鎮子上了,倆人商量著又動起了旁個心思。


    “要我說,咱們主動些,好歹也是老丈人,那謝見君還能不讓咱們進門?”雲鬆爹蹲在屋簷下磕磕他的煙杆子,迴頭衝屋裏人喊道。


    “著什麽急,不是還有雲胡那個白眼狼?他要不讓咱們進門,咱們就去縣老爺那兒告他一狀,看縣老爺會不會治他個不孝順的罪名!”,雲鬆娘掐著腰沒好氣道,大有謝見君不好好將他們倆奉為座上賓,就讓他這秀才老爺坐不安穩的架勢。


    屋中霎時傳來東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動靜,接著屋門一腳被踹開。


    “大白日做什麽美夢呢!”,被吵醒的雲鬆趿拉著布鞋從屋裏出來,一臉的煩躁模樣。


    老牧家兩口子登時都不敢說話了。


    “那謝家傻子拿雲胡這般要緊,若是雲胡將以前在家裏的事兒同他說了,你以為謝見君會當做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他如今可是妥妥的秀才老爺,那是能跟縣令大人說得上話的…”


    雲鬆將腳邊的矮凳踢開,惡狠狠地剜了他二人一眼,“娘,你們可別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待雲胡的?也別忘了,當初謝見君因著陽哥兒欺辱雲胡,是怎麽收拾他的…”


    雲鬆娘立時臉色煞白,驟然想起從前打罵雲胡的事兒,那時她難產,生了一天一夜,生下來是個哥兒,雲鬆他爹當即就拉下了臉,整個月子都沒給自己一個好臉色。


    往後一年,她便有了雲鬆小子,又因著聽神算子說,雲胡克父克母,她哪裏還能對這晦氣哥兒有個好臉色?平日裏非打即罵,動不動就不許他吃飯,還縱容雲鬆騎在他身上,在院子裏跪著滿地跑。如今自己琢磨琢磨,都覺得有些過分了。


    雲鬆說的沒錯,謝見君待雲胡那稀罕勁兒,滿村子誰瞧不著看不著?若那傻子真要替雲胡做點什麽,他們去蹲大牢挨板子無所謂,可不能連累了雲鬆,雲鬆也還要考秀才呢。


    再說了,等雲鬆考上了秀才,那可是自己親兒子,什麽山珍海味吃不得,什麽好日子過不了,不比這便宜兒婿還要近上一層關係?


    她登時一改先前刻薄的嘴臉,笑得極盡諂媚,“雲鬆,娘的好大兒,娘就是說說罷了,娘不去尋那傻子,娘就等咱們雲鬆考秀才,帶娘住大屋過好日子。”


    “就是,雲鬆,爹娘就指著你了你得給爹娘爭口氣。”,雲胡爹也改了話口子,他可不想被揪到縣衙裏吃牢飯。


    雲鬆冷哼一聲,盤腿坐在炕桌上,大口啃起了熱騰騰油汪汪的雞腿。考個秀才而已,能有多難?爹娘若真攀上了謝見君那高枝兒,那不就是搶了自己的風頭?到時候,即便他中了,爹娘還能拿他這般要緊?他還能吃得上雞腿?可不就得撿著雲胡那小雜種吃剩下的,這不行!


    三人心思各異,竟齊齊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誰也沒有再提去找謝見君的事兒,即便是被村裏人揶揄嘲弄,雲鬆娘也不過撇撇嘴,翻個白眼就走開了。


    


    還不知道雲鬆的三言兩語,化解了自己一個大麻煩的謝見君,眼下正忙著給雲胡挑,明日去赴縣令大人的酒宴要穿的衣裳。


    “這、這件如何?”


    這已經是雲胡套在身上的第三件外衫了。


    “好看。”,謝見君抱臂思慮了片刻後,一板正經地迴道。


    雲胡垂眸瞧了瞧,總覺得還有些不太板正。


    “雲胡,你快別問阿兄了,他哪裏能瞧得出什麽來?你是他夫郎,在他眼中,自是穿什麽都好看。”,滿崽啃著桃兒,打他倆跟前經過,默默地打諢了一句。


    被小家夥冷不丁戳中心事,謝見君驀然臉頰一熱,抬手想給他個爆栗,誰知這崽子靈活得很,一個側身就躲了過去,掉頭竄出了門外,徒留他和雲胡倆人在屋裏麵麵相覷。


    半晌,他摸摸鼻子,強作從容道,


    “的確是好看,雲胡,不用換了,這外衫襯你正合適。”。


    “好...”,雲胡幹巴巴地點頭,想起滿崽方才打趣自己的話,又聽著謝見君說好看,當下就紅了臉頰,低著頭跑了出去


    讓想抱抱自己那乖軟小夫郎的貪心人撲了個空。


    第二日一大早,


    謝見君便帶上雲胡,二人往鎮子上去。


    剛到縣衙門口,便碰著盧笙也一道兒前來。


    “謝兄,嫂夫人!”,見他倆往這邊走,盧笙忙上前欠身作揖。


    院試那倆日,他雖是被茅廁熏得頭昏腦漲,但好歹擦著邊,摸到了秀才的名頭,如今也是被縣老爺請來赴宴的,“恭喜謝兄,沾謝兄的光,以後我也可以出去吹牛,說自己是案首的好友了!不過,想來還是嫂夫人給帶的醬菜得力,才讓謝兄同我,如有神助,一舉奪魁。”


    謝見君認識他有些日子了,早知道他嘴甜,如今聽他一個勁兒地給雲胡戴高帽,竟是聽著比誇讚自己的話都要順耳。


    雲胡臉皮薄,被盧笙連連誇了好幾句,羞赧地頭都抬不起來,躲在謝見君身後,小聲地恭喜了他一句,隻把這小子樂嗬得“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了,被衙役們帶著進縣衙時,昂首擴胸,險些被門坎兒絆了個大馬趴,引得雲胡都笑出了聲。


    三人坐定後,稍等了片刻,陸陸續續又來了三人,今年四方鎮一連出了五位秀才,縣老爺入席時,麵帶紅光,連走路都挺直了腰杆兒。


    謝見君坐在縣令大人旁邊位置,微微弓著肩背,聽著他稱讚自己是蓋世之才,第一眼瞧著,便覺得他是能成大事之人。


    他臉都要笑僵了,隻恭敬行禮,“縣令大人仁政愛民,教導有方,學生有幸,能得您賞識,方能有今日的佳績,”。


    縣令大人對他的吹捧很是受用,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招手讓小廝來斟酒,說要同他好好暢飲一番。


    謝見君連連婉拒,說自己滴酒沾不得,先前年節時,貪嘴喝了一盞屠蘇酒,便渾身都冒了紅疹子。


    “不喝也好,不喝也好。”,縣令大人被拒,也沒覺得下了麵子,到底是謝見君太過爭氣,立時就讓手下衙役給他換了茶,轉頭又招唿起另四位秀才郎。


    謝見君得了空閑,便斂迴眸光,關照起身邊的雲胡來,見他遲遲不敢動筷子,直捧著茶杯一個勁兒地灌水,便給他麵前的碗中夾了幾道菜,“快吃吧,縣令大人性情溫和,不會在意的。”。


    前來赴宴的五位秀才,隻有謝見君帶了家裏人,還這般貼心的給夫郎夾菜,當下便三言兩句地打趣他是佳人在側,入了溫柔鄉。


    謝見君笑而不語,隨手抹去雲胡嘴邊沾染的醬汁,又托服侍的小廝給倒了杯茶過來,讓雲胡清清口。


    宴會結束,小廝送走其他人後,單獨將他請去了縣衙大人的書房。


    “昨日,知府大人來信,得知你中了案首之位,他很是欣慰,故而也托我給你帶了一封信,”,縣令大人從案桌上抽出一封書信,遞給謝見君。


    謝見君忙將書信接過來,打開來看,竟是一封舉薦信。


    “知府大人知你沒有良師教導,特舉薦你去上府學...見君呐,你是個聰明人,萬萬不要辜負知府大人和我,對你的諄諄期望呐。”,知府大人起身繞過案桌,走到他麵前,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頭。拋開自己的政績,他還是很看好這個年輕人。


    謝見君躬身,“學生定不負您二人的期望”。


    從縣衙出來,見盧笙還等在門口未走,正站在樹下,同雲胡笑嗬嗬地說著什麽。


    他大步走到二人跟前。


    “謝兄,縣令大人找你作甚?”,盧笙好奇得很,當下就開口詢問起來。


    “是知府大人舉薦我去府學。”,謝見君也沒藏著掖著,將縣令大人的話跟他二人說道了說道。


    “那敢情好!”,盧笙率先替他高興起來,能入府學,那可是多大的殊榮,又是知府大人舉薦的,他這位謝兄真是要一飛衝天了。


    隻雲胡心裏忽而咯噔一下,幾乎連臉上的笑意都維持不住,難不成他同謝見君又要分開了嗎?


    謝見君也正在琢磨府城上學的這個事兒,雖說村裏人可以幫忙照看滿崽和雲胡,但他這一走,還不知什麽時候能休沐迴來,思來想去,怎麽都覺得不能把這兩小隻扔在家裏,不管不顧。


    迴村的路上,他一把拉住心事重重的雲胡,“雲胡,咱們搬去府城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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