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亦正有此意,倒是要麻煩姑娘了。”,謝見君客氣道,他原就是打算將這漢子押解到縣衙,如今,有裏長出麵,省了他的事兒,還能送個順水人情給這姑娘。畢竟,福生在這姑娘麵前,羞得腦袋都抬不起來了。


    


    潼溪村離著響水大集約摸著二裏路,等了片刻,女子的同伴去而複返,把裏長引了過來,如此,謝見君便沒了多留的必要了,謝別幾人後,他從司市那兒拿迴自己的竹簍,同福生一道兒踏上迴家的路。


    走出老遠,福生臉頰還燒得滾燙,他猛一拍腦門,“哎呦,瞧我,都忘了問問那姑娘叫什麽名字了。”


    謝見君失笑,拍拍福生的肩膀,“福生哥,那姑娘是潼溪村裏長的女兒,你若是有意,可差人幫忙打聽打聽。”


    “你你你你、你這亂說什麽、什、什麽我稀罕人家、我我我、我就是、”福生被說中了心事,磕磕巴巴地替自己找補起來,越說越解釋不清楚。


    謝見君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趕著福生巴不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之前,他向前一步走,神色驀然正經起來,“今個兒謝過福生哥幫忙,否則,單靠我一人,也未必能攔得住那賊人。”


    “都是兄弟,別整這些讀書人的虛禮。”福生擺擺手,他也不過是碰巧趕上罷了。


    再說了,這兄弟家的夫郎受了欺負,他豈有冷眼旁觀的道理。


    謝見君清楚福生的為人,知道自己說多了反倒會讓他不自在,故而笑了笑,將話頭又引了迴去,“福生哥,你若是當真鍾意那姑娘,別忘了提前打聽打聽人家是否婚配。”


    “嘿,你這小子,慣會打趣你福生哥。”福生“氣急敗壞”,剛降下溫的臉頰忽而又燒起來,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末了,紅著臉揚鞭抽了下牛背,催促著老牛快些迴家走。


    


    原是今日集市散的就晚,又因為抓賊誤了時辰,等走迴村裏時,暮色西沉,家家戶戶的煙囪升起嫋嫋炊煙,煙火氣籠罩著整個村落。


    謝見君背著竹簍剛進院裏,還未喘口氣,滿崽便樂登登地跑出來,“阿兄,今日我跟雲胡砍了一整顆大樹迴來呢。”,一麵說著,一麵還作勢給他比量。


    砍樹?謝見君眉頭緊了緊,薄唇抿成一條線。


    這家裏的柴火一向都是他去後山撿來的,雲胡好端端地砍樹迴來作甚?難不成是柴火不夠用了?他提步往柴房去,推開門,赫然看見躺在柴房正中央的大樹。


    說是大樹,也不過是一截半臂寬的樹幹,也不曉得他二人是如何從後山拖拽迴來的,瞧上去可得有個五六十斤重呢。


    雲胡正在灶房忙著炒菜,瞧見謝見君麵無神色地往柴房裏去,他急急慌慌地扔下鍋鏟,連圍裙都沒來得及解開,跟著也小跑進了柴房。


    撲麵對上謝見君疑惑的眸光,他雙手局促地攪弄著圍裙,囁嚅道。


    “我、我見你素日趴伏在炕桌上練字、實在、實在辛苦、想給你打個溫習功課的案桌用”。


    第28章


    “你竟還會木工活兒。”謝見君有些驚喜。


    雲胡抿著嘴, 靦腆地笑了笑,“從、從前跟村裏老木匠、學、學過一點。”,那時他常吃不飽, 餓得滿山漫野找吃的, 跛腳老木匠心善, 每每上山伐木見著他, 都會塞給他些吃食, 有時是幾個甜果子, 有時是菜包子。他也不白吃,幫著老木匠搬搬東西,打打下手,就這樣,在他身邊日子久了, 也學了些木工活兒,但大多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小東西罷了。


    後來, 老木匠年紀大了, 腿腳不便, 被他兒子接去了鎮子上享福, 木工的那些個家夥什兒就都留在了家裏,臨走時還塞給他一把鑰匙。


    他若得了閑空就去幫著整整屋子,但嫁來謝家後,近一年都沒能過去了, 今個兒才去掃了掃院子,將那些個曲尺,刨子找出來, 仔細擦洗了一遍,留作打案幾的時候用。


    “案幾能用、結實、”擔心謝見君看不上眼, 他將自己以往雕刻的小兔子,小人兒翻找出來,這是他從娘家帶來的,一直藏在小布包裏,塞在櫃子底下,平日裏拿著跟寶貝似的,連哄滿崽時都不曾給他拿出來把玩,“給、給你看、這都是我自己刻的。”。


    說這話時,雲胡素來膽怯的眸中飛出了一抹得意,連神色都鮮活起來。


    一想這還是雲胡頭一次,讓自己踏入了他的領域裏,謝見君手裏捏著栩栩如生的小木偶,心中的欣喜大過於驚喜,他笑著稱讚道,“你這手藝當真是極好的,隻是如今又要麻煩你了。”


    得了誇讚,見謝見君沒得嫌棄自己做的那些個不入眼的小玩意兒,雲胡心裏寬了寬,“不、不麻煩的、幾天、幾天就好。”


    他自己都盤算好了,自那日出去賣豆腐遭了瘟,謝見君便不許他獨自出村了,白日裏他在家裏賣豆腐算不得忙,眼見著給謝見君繡的荷包也快要做成了,正好有大把的時間空出來可以打案幾。


    早些將案幾做出來,也能早些用上。


    趕著打案幾的餘空,他還將先前割來的草秸都編成了草席子,同滿崽一道兒將院子裏的樹都圍了起來,這天兒一日冷過一日,不將樹幹護起來,三九時候,幾場大雪一準都得凍壞了。


    今年冷得快,還未及立冬,謝見君早早地就將爐子給燒了起來,在外擱了一整夜的衣裳摸著冰涼,他把衣裳貼在火爐子上烘烤,烤得暖和和的,再塞進被子裏,隻等著雲胡和滿崽起來時,被窩裏一掏,都是熱乎的。


    近來沒有集市,他便托常去鎮子上送柴火的福生,給幫忙帶了兩個湯婆子迴來,黃銅的湯婆子肚裏圓咕隆咚的,像是黃澄澄的南瓜果子,灌滿了熱水塞到棉布袋裏,夜裏臨睡前,往腳邊一擱,一整夜腳都是暖和的。


    滿崽喜歡得緊,夜裏入睡前,抱著湯婆子不撒手,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將暖烘烘的湯婆子圍在中間,謝見君輕拍著背,哄兩聲就睡著了,這才將湯婆子拿出來,放在腳邊,掖緊了被子,以防它熱氣散了。


    迴頭見著雲胡望著那炕桌上的湯婆子出神,他壓低聲音問道,“怎麽了?可是水不夠熱?”


    雲胡搖搖頭,手指摩挲著湯婆子肚麵上的紋飾,眉眼微微彎了彎,小聲道,“從、從前我們家也、也有一個、是娘買給雲鬆的、從、從不許我碰、如、如今竟是我也用上了。”


    謝見君喉間一哽,他闔了闔眼,壓下心中酸澀,將炕桌上的湯婆子一整個塞進雲胡懷裏,再開口時,語氣裏浸著不明的輕顫,“以後這些都會有的。”


    雲胡被塞了個滿懷,暖意蔓延至全身,連臉頰都燙起一層薄薄的紅暈,他一點一點地摟緊懷中的湯婆子,心頭翻湧起密匝匝的喜悅。


    有湯婆子的被窩裏,果真是不冷了,他這般想著,連夢裏都是風和日暄。


    


    立冬,一場小雪後,河麵上結了一層薄冰。


    謝見君下學迴來,滿崽便纏著他說要和小山去滑冰。


    “不可,那冰太薄了,下不得河。”下午剛把一群逗留在河邊,躍躍欲試的孩子門趕迴家去,這會兒想起那一踩就裂了口子的冰麵,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滿崽立時垮了個小臉,蔫蔫兒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在家纏了雲胡一整日都沒得應許,還以為一直慣著自己的阿兄能鬆口呢。


    謝見君見他嘴巴撅得老高,滿臉都寫著不高興,也不哄他,故意抬眸衝剛從門外進來的雲胡,揚聲道,“雲胡,咱家的小油壺你可見著了?”


    雲胡被問了個懵,下意識地迴道,“油、油壺在灶房、我去、我去給你拿”


    “嗯,拿來吧,以後油壺就不用放在灶房裏了,我瞧著我們滿崽嘴上就能掛住小油壺了,”謝見君笑著捏捏滿崽紅潤的小奶膘打趣道。


    聽出了謝見君話中的揶揄,雲胡“噗嗤”一聲笑,惹來滿崽嘟著小嘴,奶兇奶兇地瞪著他倆,腦袋上雲胡給紮的小發揪都跟著炸了毛。


    謝見君斂了逗他的心思,溫聲溫氣地哄著他,“好了,好了,滿崽乖,趕明兒等河麵上的冰層結得厚了,阿兄帶你和小山去玩。”


    饒是心裏再如何不樂意,滿崽還是乖順地答應了。


    一連幾日,雲胡都忙著在家裏打案幾,一時顧不得他,隻他出去耍時,幾番叮囑他不許下河。


    奈何這小崽子對雲胡的話左耳進,右耳出,趁他不注意就和小山溜去了河邊。


    他站在河岸邊兒,猶猶豫豫地不敢伸腳,被大虎和小石頭尋著機會好一通嘲笑,氣得小臉兒紅撲撲的。


    “膽小鬼,河裏的冰厚著呢,這你都不敢下,丟人!” 正說著,似是想要向他證明,大虎使勁跺了兩腳冰麵,河中央的冰麵紋絲不動。


    “瞧見了吧,膽小鬼,隻有傻子才不敢上來玩呢,哼!”小石頭跟著也跺腳,那聲“哼”就像是從鼻子裏使勁哼出來的,冒著濃濃的不屑。


    “你、你們!”滿崽被他倆激得向前兩步走,站在河沿邊上,伸出左腳輕點了兩下剔透的冰麵,浸在河中的冰上下起伏,映得水光瀲灩。


    “滿崽,你別聽他們挑釁。”小山在身後不放心地扯住滿崽的衣角,好生相勸道。


    “呦呦呦,跟結巴在一起時間久了,連自己都變成結巴了!”大虎刮著自己臉頰,陰陽怪氣地嘲諷滿崽,“小山,我勸你別和滿崽在一起玩,小心你也被傳染成啞巴!”


    滿崽氣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擼起袖子來同大虎幹一仗,他緊攥著拳頭,望著眼前的冰麵,眼一閉心一橫,向前跨出一大步。


    “哢嚓”一聲,清脆的冰裂聲在耳邊響起,小山神色閃過一絲驚慌,正要開口提醒滿崽,就見滿崽已然從他眼前消失,隻覺得眼前一陣風閃過,還未迴過神來,半個身子浸在河水裏的滿崽就被人拎著後衣襟拎了出來。


    滿崽嚇了一跳,小心髒砰砰砰跳個不停。


    “我是不是說過不許來河邊玩?”謝見君陰惻惻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身子縮成一小團,像隻做錯事兒的小貓,一身炸毛都撫順了下去,乍涼的河水順著衣褲腳“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沒一會兒暈開一個小水窪。


    謝見君將身上的夾襖脫下來,把大半身都濕透的滿崽包裹起來,抱在懷裏。


    知道自己沒聽阿兄的話,小滿崽附在他的肩頭上,大氣不敢出。


    “現下知道乖了?看我迴去怎麽收拾你。”謝見君緊了緊懷裏的小人兒,落下不輕不重的一句話,轉而對著還在河中央的幾個半大孩子吆喝道,“在河邊玩玩可以,河裏太危險了,別踩到冰麵上去,趕緊迴來吧。”


    說罷,他一手托抱著老實不敢撲騰的滿崽,一手牽著小山往家裏走。


    殊不知大虎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切,傻子才不玩呢。”


    *


    雲胡這會兒忙著給案幾打磨呢,隻聽著院門“吱呦”一聲響,謝見君抱著滿崽進門來,原本身上出門前穿的夾襖嚴嚴實實地裹在小家夥身上,他心裏暗道不好,可別是滿崽跑去滑冰掉河裏了。


    果不然....


    “雲胡,麻煩你去燒鍋熱水來,等會兒倒浴桶裏...”,謝見君抱著滿崽,直直地進了屋子,擔心他被河水冰了身子骨,不大點的年紀若是凍出點好歹來,以後可有得罪受了。


    雲胡剛巧燒開了一鍋水,想著稍稍放涼些,等著滿崽或者謝見君迴來,、正當合適喝,聞聲,便將熱水用小木勺從鍋中舀出來,依著謝見君的囑咐,悉數倒進了浴桶裏。


    白茫茫的霧氣蒸騰而起,謝見君把脫得光溜打顫的小滿崽丟進浴桶中,“好好泡一會兒,祛祛身體裏的寒氣。”


    滿崽拽著雲胡的衣裳,躲在他身後,一雙水汪汪的星眸裏氤氳著水汽,叫人看了都心生憐惜,不忍再訓斥他。


    “怎、怎麽了?”雲胡正身,將滿崽護了護,對上謝見君略帶嗔怪的眼神,軟聲問道。


    “讓他自己說,今個兒去哪兒?”謝見君不吃滿崽可憐巴巴這套,語氣雖是溫柔,但不免有些嚴厲。


    “阿兄,我錯了,我不該跟小山去河邊,也不該去冰麵上,還...還掉進河裏了。”滿崽半個腦袋悶在水裏,咕嚕咕嚕吐出兩個小氣泡,怕自己要挨訓,他又往雲胡身邊湊了湊,幾乎要隱住自己的存在。


    雲胡見謝見君是真的生氣了,自己也跟著發起怵來,又擔心謝見君發作於滿崽,他壯著膽子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怯生生替小家夥求情道,“別、別生氣了、滿崽、滿崽他知道錯了、是、是我沒看顧好他、你、你別生氣。”


    謝見君繃著臉不說話,心裏卻早消了氣,他拍拍雲胡的手背,安撫他道,“不怪你,是這小崽子太調皮,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話了,又看向浴桶中的滿崽,拎了拎他的小耳朵,聲音略帶威脅之意,“若是讓我再抓著你去踩冰麵,可就沒這麽輕易饒過你了。”


    本以為自己要挨訓,不成想隻挨了兩句念叨,滿崽鬆了一口氣,連連道,“不去了不去了!”


    一聽著謝見君的語調有些緩和,雲胡緊繃的肩頭都跟著放鬆下來,他拍拍自己胸口,暗道了兩聲,“還好、還好”。


    晚些,


    玩了一下午又因著落水之驚,滿崽早早地就歇下了。


    雲胡剪去燒得垂長的燭芯,原本昏暗的屋中漸亮了幾分。


    “忙了一天了,你也早些睡吧。”謝見君將剛默完的紙往旁邊一搭,等著晾幹的功夫,同陀螺似的不停歇的雲胡,輕聲說道。


    “不、不累”雲胡搖搖頭,手執著墨錠,在烏黑的硯台上打著圈地磨墨。這是自謝見君讀書以來,二人形成的默契。


    謝見君沒得再勸,隻加快了手裏練字的動作,想著再默完這一頁書,便收整起來,一道兒早歇下。如今他誦背得愈發順利,字也練得更規整,許褚今日還誇讚他進步之大,乃可塑之才。


    空寂的夜裏乍然響起重重的叩門聲,伴隨著福水村裏長謝禮急切的吆喝,“見君!見君!歇下了嗎?”


    雲胡下意識捂住滿崽的耳朵,怕他被這動靜驚醒,見滿崽隻是哼唧一聲,沒有要醒的意思,他才安下心來,扭頭看向謝見君。


    二人眸光短暫一碰,察覺到雲胡的不安,謝見君披上外衫,“莫怕,我出去瞧瞧去。”


    他點起一盞燭燈,提著出了屋門。


    “見君!”院子外謝禮的吆喝聲未停。


    “來了,來了。”謝見君快走幾步,拉開院子裏的門閂,“禮叔,出什麽事兒了,您快些進屋裏來。”


    “見君,我不進去了,禮叔問你件事兒,下午,你在河邊,可見著老李家的虎子了?”


    謝見君怔了怔,想起下午他將滿崽和小山從河邊帶迴來了,虎子的確也在,他點點頭,“是見過,約摸著申時剛過半,就在咱們村裏的河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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