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裏撿毛栗子的農戶見滿崽紅著眼圈,一臉倔強地悶著頭往迴走,伸手將人攔下,好心關切地詢問一二。


    滿崽緊抿著唇,一言不發,誰問他都不肯說話,一直尋著雲胡和謝見君,他嘴一癟,豆大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珍珠,順著臉頰砸下來,“阿兄,疼”,聲音浸著濃濃的哭腔。


    “哎呦,我們滿崽這是怎麽了?”,謝見君半蹲下,身子與滿崽齊平。他將人摟進懷裏,接過雲胡遞過來的手巾,邊給他擦眼淚,邊低聲哄他道。這孩子甚少掉金豆豆,穿來一個月多,也堪堪見他哭過兩次,眼下這長長的睫毛上綴滿了瑩白的淚珠,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忍不住讓人心生憐愛之情。


    滿崽抽抽搭搭地將手指展給自家阿兄看,他扒拉毛栗子外殼時,被尖刺紮破了手指,這會兒正疼著呢。


    謝見君握住他的手指,輕揉了揉,順著他的傷口,小心地吹了兩口氣,軟聲道,“可還疼嗎?”


    滿崽張了張口,正欲迴答,冷不丁嘴裏塞進來一剝了皮的生栗子,他下意識咯吱咯吱地嚼起來,生栗子脆甜脆甜的,嚐著甜頭,小家夥破涕而笑。


    雲胡又剝了幾個,一股腦地塞到他手裏。他同滿崽相處了大半年,最曉得怎麽哄他高興。果不其然,有了甜栗子,方才被紮破手的不悅瞬間就被滿崽拋之腦後了,嘴裏塞得滿當當的,兩頰都鼓起來了,像極了屯糧的小倉鼠。


    謝見君不由得失笑,他起身摟住滿崽,將人一整個穩穩地托抱起來,滿崽雖說已有五歲年紀,但身子瘦弱,個頭也不高,那點重量對他來說根本不算是累贅,還沒他身後的背簍沉呢。


    雲胡伸手想要去接過他背著的竹簍,被謝見君一個側身躲過,這沿途又是挖山菜又是摸菌子,雲胡的竹簍不算輕快,就他這風一吹就能刮倒的小身板,再添一個背簍,可不得把他壓壞了。


    三人亦步亦趨地下山。


    林間日頭漸沉,結伴而來的人家先後往山下走。


    滿崽趴伏在謝見君的肩頭上,衝背著竹簍子,走在他們後麵的大虎做鬼臉。村裏沒有“寵”孩子這一說,能提起鐮刀的,都會被趕下地幹活,哪怕力氣小,幹不了重活,去田地送送飯也能幹的。大虎又是家裏長子,即便是累得走不動道兒,也得硬撐著,哪還有抱著走的的待遇,被滿崽氣得臉漲得通紅,但礙於大人的麵子,也隻得衝他揮揮拳頭。


    滿崽撇撇嘴,他才不怕大虎呢,誰讓大虎總是故意在他麵前,笑話謝見君和雲胡是傻子和結巴,逮著機會可不得好好氣氣他,見大虎恨得牙根癢癢,他心裏一陣暗爽,冷不丁瞧著從山道上下來一人,他扯扯謝見君的發帶,湊到他耳邊,低聲耳語道,“阿兄,雲胡他娘。”


    謝見君正同雲胡商量著去鎮子上扛大包的事兒,猛然間抬頭,順著滿崽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婦人個子不高,瘦瘦巴巴的,一雙倒三角眼,透著算計和精明,的確不是什麽善茬。


    一旁的雲胡眼瞳猛然間劇烈地收縮,他臉色陣陣發白,手心裏冒出細密的汗水,從前被打罵被磋磨的記憶緩緩爬上心頭,他害怕得身子止不住地戰栗,腳下更似是陷入沼澤生了根一般,僵死在原地。


    好在他娘離他們還有些距離,又自始至終歪著腦袋同身側的婆娘閑聊,沒得注意到這邊。


    察覺到身邊人洶湧的懼意,謝見君果斷地拉起雲胡的手,不動聲色地將他往自己身側扯了扯,借著身形的掩護,三人快走幾步,趁著下山的人流,將他娘遠遠地甩在後麵,很快便瞧不見人影。


    


    一直迴到了家裏,雲胡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進門連竹簍都沒卸下,臉色青白地站在門口,惶惶然不知所措。


    謝見君連著喚了好幾聲,雲胡才木然地轉過頭來迴望他,眼神中空無一物,好似丟了魂。他禁不住輕歎一聲,想著這小少年的膽子未免也太小了些,轉念一想,又覺得也不怪他性子這麽怯懦,隻能說是造化弄人。


    他衝著滿崽招招手,走近,揉揉他肉肉的小耳垂,小聲囑咐他道,“滿崽,雲胡有些不舒服,你帶他進屋裏歇息一會兒吧。”


    滿崽本就擔心雲胡,頭著迴門時,雲胡他娘嫌他帶迴去的東西少,跑來家裏陰陽怪氣,芸娘氣極了,把氣撒在雲胡身上,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現下見雲胡麵色慘白,冷汗漣漣,他更是緊張,立時就拽起他的手,不由分說地將人拉進屋子裏,強迫他躺下,還用手捂住他的眼睛,“雲胡,快睡覺!快睡覺!”


    雲胡惶惶忽忽地躺下,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沒成想,沾枕頭沒多久,就墜入了夢裏,連晚飯都沒吃上。


    夢裏,他迴到了小時候,他實在饞極了,就偷偷吃了一塊娘親藏在櫃子裏留給弟弟的糖瓜,他娘發現後,將他關在漆黑的鬥櫃裏,不許他出聲,也不許他哭。他隻記得棍子打在背上很疼,疼得他好幾天都直不起背來,連走路都隻能弓著身子,他娘罵他是賠錢貨,喪門星,他害怕地哭喊起來,“娘,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知何時,沉在夢裏的他被輕輕推醒。


    他費力睜開哭得紅腫的眼眸,本該睡了的人,這會兒側臥在炕上,緊蹙著眉頭,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雲胡,是不是做噩夢了?”


    不等他迴神,謝見君抬袖,動作輕柔地洇淨他眼角的淚珠,聲音溫潤低醇,浸著一絲初醒時的沙啞,猶如隆冬裏和煦的暖陽,融化了他此時心裏所有的恐懼與不安。


    第11章


    雲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腦袋沉沉地埋入臂彎之中,咬緊了袖口不敢搭話,他知道自己這是又犯那惹人嫌的癔症了。


    謝見君也不逼問他,耐心地等他緩過神來。


    “我、我去、牛棚睡。”等了好半天,才等來雲胡的這一句話。


    他神色微微一怔,驀然想起滿崽那日說,芸娘曾因為雲胡夜裏大喊大叫,大冷天的,就將他趕去了牛棚,心裏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他一把拉住哆哆嗦嗦正要下炕的雲胡,輕聲道,“不用去,牛棚裏四麵露天,冷颼颼的,那不是能住人的地方。”


    雲胡愈發顫栗,整個人抱臂蜷縮在一起,他嘴唇緊抿著,鼻腔裏酸的厲害,不讓他去牛棚睡,他還能去哪兒,難不成要將他趕出去嗎?


    他顧不得其他,慌忙攥住謝見君的手,紅著眼圈,磕磕巴巴地泫然欲泣“我、我、”,越是要緊的關頭,他越是結巴起來,連話都說不利索。


    謝見君稍稍皺了皺眉頭,雲胡小小一隻,竟有這般大力氣,他隻覺骨頭都被他攥得生疼。曉得雲胡經年吃了不少苦,如今即便是日子過安穩了,那些歇斯底裏的叱罵和滲入骨髓的疼痛依舊掩藏在他心底的最深處,稍稍一點波瀾,便會令他猶如驚弓之鳥一般不安。


    他拍拍雲胡的手背,聲音放得更輕,“哪兒也不用去,就在這兒睡,夜裏如果做噩夢了,可以叫醒我,有我在,不會再有人打你了。”


    雲胡哽著喉嚨,眼淚掉得更厲害了,他不確信地看了眼謝見君,許久才慢慢鬆開手。


    謝見君見狀,心裏愈發堵得慌,仿若千斤重石墜在他心頭,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動氣,他張了張口,欲說些什麽。身側滿崽哼哼唧唧,像是要醒,擔心說話聲吵醒滿崽,他往雲胡右側挪了兩步,想同他小聲耳語。


    剛湊近他右邊耳側,雲胡好似受驚的小鹿,猛地扭過身來,冷不丁倆人麵麵相覷。


    謝見君眸色一暗,當是以為雲胡不喜自己同他離得太近,故而又挪了迴去,氣氛一時陷入尷尬的境地,二人相顧無言。


    滿崽翻了個身,咂摸咂摸嘴,“雲胡,栗子好甜,我還想吃。”


    謝見君“噗嗤”笑出聲,打破了此時的窘迫,對上雲胡懵懵懂懂的眼神,他手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低聲道,


    “睡吧。”


    


    晨起,樹林間鳥雀啁啾,朦朦朧朧的日影穿透蔭綠,撒下一片銅錢大小的斑駁。


    雲胡踩著矮梯,從地窖裏搬出來兩個南瓜,今日無事,他盤算著蒸些南瓜包子,正好昨日從後山撿了菌子和山菜,洗淨剁碎後,拌進餡兒裏,拿來包包子最香不過了。


    他將南瓜分切成小塊,一並扔在籠屜裏蒸熟,掏出來的南瓜子都鋪在笸籮上,搬到太陽底下,想著曬幹之後炒熟了,閑暇時還能當個解饞的零嘴吃。


    謝見君就著熱水,草草啃了個幹饃饃後,便背著竹簍上山了,家裏柴火所剩不多,雲胡又要蒸包子,趕著天兒好,他得多撿些迴來。


    山路崎嶇,野草橫行,他提著斧頭一路劈劈砍砍,等到了半山腰,衣衫早已是浸透了汗,尋了處平整的石頭坐下,他隨手卸下背後的竹簍,從裏麵掏出水囊,“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幾口。


    秋風凜凜,吹散身上的汗意,隻坐了一小會,便覺得渾身泛起冷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裹緊外衫,起身繼續往山上走。


    越往林子裏走,人煙愈發稀少,謝見君止了腳步,聽雲胡說,這林子深處常有獵戶埋下的陷阱,稍有不慎就會踩中,輕則受點皮外傷,嚴重的,若是踩中了獵夾,被夾斷腿都有可能,他自認沒多好的眼力,就沿著林子外圍,撿些輕快幹爽的樹枝,那些個粗壯的樹幹,他便拿手中的斧頭將其劈砍成幾塊,一道兒塞進身後的竹簍裏。


    忙活了大半日,竹簍裏填得滿當當的,他摘了些甜滋滋的紅果子,拿樹葉包得嚴實實的,準備下山帶給家裏那兩小隻。


    路上巧遇同樣是背著竹簍的福生,福生說前些時候接了個活計,明日要去給村裏老秀才許褚修屋子,正想問問他去不去,老秀才管一頓飯,光是工錢,一人就給五十文呢。


    謝見君想也不想就應下了,有這等賺錢的機會,他哪裏肯錯過?當即就約定好碰頭的時辰,隻待明日起早,福生來尋他,帶他一同過去。


    二人結伴下山,閑聊時談起明日要去做工的人家,福生說,那老秀才許褚並非福水村人,是前些年才遷過來的,聽說許褚年少成名,十五歲就考取秀才,隻可惜苦讀多年未曾中舉,心灰意冷下就搬來這兒,辦了個小學堂,平日裏教孩子們讀些書,識幾個大字。家裏稍稍富裕的人家,給老秀才交上點束,便能把孩子送來他這兒開蒙。


    謝見君入了心,想著滿崽已經五歲,過段時日,手裏有了銀錢,也送他去老秀才那裏,哪怕律法規定哥兒和女子不得考取功名,識得些字也是好的。


    這般盤算著,轉眼就入了家門口。


    院兒裏靜悄悄的,老母雞們都窩在雞窩裏抱團取暖,昨日從後山撿來的栗子,一個個油亮亮的,鋪在笸籮上,溢著清甜的香氣。


    謝見君推開院門,被迎麵小跑過來的人,給抱了個滿懷,他踉蹌著後退兩步才穩住身形,垂眸看向掛在自己身上的滿崽,小家夥舉著澄黃的南瓜包子,獻寶似的舉到他麵前,“阿兄,你看,南瓜包子!雲胡做的南瓜包子好吃!”


    “是嘛?”謝見君單手將他托抱起來,借著他的手咬了一口,這包子圓鼓鼓的,外皮擀得薄,雖用的是略粗些的雜麵,但摻入了南瓜的柔軟和香甜,一口咬開,熱騰騰的油香,裹著山菜和菌子的鮮嫩翻湧開來,被幾個幹饃饃“折磨”過的脾胃,這會兒敲鑼打鼓叫囂起來,他三口兩口將一整個包子吃下肚,意猶未盡地抹了把嘴。


    雲胡端著竹屜從灶房裏出來,見他身上背著滿滿的柴火,慌忙將竹屜往旁邊一放,便要上前來接他背後的竹簍。


    “不妨事。”謝見君輕笑著推脫,順口誇讚道,“你這南瓜包子的確好吃。”


    雲胡微微一怔,嘴角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轉瞬即逝。不過一句簡單的稱讚罷了,他打心底卻歡喜得很,他端起竹屜,囁喏著小聲道,“你、你今天累了、快些進屋、趁熱、趁熱吃。”


    “哎,”謝見君應了聲,稍稍梳洗了下。待進了堂屋,滿崽早已是等不及了,拉著他趕忙坐下,還給他塞了個大包子。雲胡拌了點爽脆的蘿卜醬菜,就著甜膩膩的南瓜包子,吃起來,很是爽口。


    趁著吃飯的功夫,謝見君說起明日福生喊他一道兒去給老秀才許褚修屋子的事兒,隻囑咐雲胡中午不必給他留飯,晚些結了工錢,他去孫屠戶那兒割點肉迴來燉菜吃。


    雲胡訥訥地點頭,謝見君說什麽便是什麽,他一向沒有異議,不過能有肉吃,他對明日難免生出了幾分期盼。


    三人就著蘿卜醬菜,將一竹屜的南瓜包子一掃而空。


    吃飽喝足後,謝見君倚靠在炕上歇息,忙活了一整日,也就這會兒能落下點閑空,他瞧著雲胡坐在案幾前縫補外衫,略帶薄繭的手指麻利地擎著針線,在衣裳裏來迴穿梭,破漏的補丁口,落下一處處細密的陣腳。


    許是察覺到有眸光落在自己身上,雲胡惶惶然抬眸,燭光搖曳,映照在他的臉頰上,撒下一片昏黃的暖意。


    謝見君不著痕跡地斂迴目光,整了整並不雜亂的被角,有些心虛道,“天晚了,明日再弄也好。”


    雲胡無措地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外衫,今個兒在院裏劈柴,把外衫上刮了個口子,他閑著無事,便想將衣服縫補起來,眼下聽謝見君這般說,還當是以為他嫌自己點燈,忙說道,“這、這就好了。”


    謝見君點點頭,從鬥櫃裏翻出把剪刀來,剪去燒長分叉的燭芯,屋裏愈發光亮了起來,他將燭台往雲胡跟前推了推,“夜裏昏暗,熬眼睛,你也好看得清楚些。”。


    “哎。”雲胡神色怔了怔,迴來神來,替自己找補道,“不妨事的,我眼神好。”話雖是這般說著,但如今能被人關切的滋味可真真是好。


    第12章


    老秀才許褚住在福水村南邊的一處小院兒,年逾半百,膝下卻無一子女,平日裏日子過得潦草,家中的小屋的屋頂被今年連綿幾場暴雨衝塌了,一直拖到深秋,眼見著天兒愈發冷了,他才尋人來重新修繕。


    謝見君到時,已經有幾個漢子在忙活著,都是一個村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家,談不上有多熟稔,隻堪堪有些眼熟,但都叫不上名字來。許是福生先前便同他們提過,見他過來,幾人也隻是點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唿了。


    曉得他沒做過什麽砌磚鋪頂的活計,分給他的,皆是些搬運東西的雜活兒,雖費點力氣,但好在老秀才結算工錢,是按人頭來的,謝見君倒也算不上吃虧。


    小屋地方不算大,兩三個人同時進去,便轉不身子來,裏麵拿油紙布蓋得嚴實,揭開來是堆放得滿滿當當的書冊,老秀才在前麵學堂教孩子們背書,抽不出空來,便囑咐他們將這些書輕拿輕放,若是磕破了封皮,或者散了頁,便要扣他們的工錢。


    “窮講究。”一魁岸漢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小聲抱怨道。


    “可不,就是一窮酸秀才,識幾個大字罷了。”,一旁的壯漢接了話茬,將書箱從小屋裏搬了出來,重重地扔在地上。書箱年歲久了,哪裏經得起這般折騰,立時便往四下散開來,珍藏的書冊爭先恐後地向外湧。


    謝見君蹙了蹙眉頭,將散落在地的書挨個拾起,拍去封皮上沾染的灰塵,重新放迴書箱封好,再往外搬書時,動作越發小心翼翼。


    “嘖嘖,瞧他那股子仔細勁兒,不知道的,還當是自家的東西咧。”蹲坐在門口抽煙槍的漢子衝身旁的人努努嘴,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幹活去幹活去,擱這兒耍什麽清閑?”腦袋上招來福生一記不滿的巴掌,漢子縮了縮肩膀,猛嘬兩口旱煙,起身搭架子去了。


    謝見君自然也聽到這番話,他本不甚在意,沒成想福生竟會替他出頭,當下便感激地衝他笑了笑。福生這人心善又講義氣,今個兒若不是他搭線拉活兒,自己恐怕這會兒還滿頭熱,到處尋摸賺錢的門路呢,故而,被這般揶揄,他也沒吱聲,不想讓福生夾在中間為難。


    從小屋搬出來的書箱又亂又雜,三三兩兩地堆放在一起,毫無章法,謝見君將書箱擺放整齊,並將其依次清點好,想著整理到紙上,待老秀才下課迴來,好交於他分辨。許久不用毛筆寫字,他有些手生,擎著毛筆在半空中虛描了幾下,落筆便穩重多了。


    “呐,見君,你這字兒寫的可真好看!”福生不知何時湊到了他跟前,瞧著紙上雋永俊秀的幾行小字,禁不住出聲誇讚道。


    “幼時我爹曾教過我一點,閑來無事,隨手寫寫。”謝見君打著馬虎眼搪塞過去,謝三上過幾年學,村裏長輩都知道,算不得什麽秘密,他這麽說,也不會有人懷疑。


    抽旱煙的壯漢打旁邊過,他尚且還記恨著方才福生敲打他的那事兒,斜眼睨了一眼案桌上的紙,撇撇嘴,心裏滿是嘲弄,這會寫字咋了?隨便拉一毛頭娃出來都會寫,不照樣是個傻子,能管個屁用?他肩扛著兩根粗壯的木頭,故意在謝見君跟前晃了晃,炫耀著自己這一身結實力氣。


    謝見君又何嚐看不出來?隻不過自己是來賺錢的,並非同旁人爭強好勝的,他低聲笑了笑,退開半步,給壯漢讓開路,順手將寫好的紙張拿鎮紙壓住,隻待晾幹後交給老秀才過目。


    壯漢自覺無趣,就歇了擠兌他的心思,抬手招唿福生和其他人,準備用木頭先給小屋的屋頂搭個橫梁出來,等會兒將搬來的稻草捆紮起來,蓋在橫梁上,拿黃泥夯實,這活兒就算是結了。


    晚些,孩子們散了課,老秀才一頭紮進灶房裏,依著接活時談好的,除去一人五十文工錢,他還得管這些人一頓晌午飯,沒多時便端著竹屜出來,喚幾人過來吃飯。


    聞聲,眾人紛紛停下手裏的活計,陸陸續續地從架子上跳下來,謝見君將手中的這一捆稻草紮結實,往屋簷下一搭,搓搓手上的泥灰,打水缸裏舀出些水來,仔仔細細地淨了手,連帶著擇了擇身上的稻草枝子,裏裏外外都拾掇幹淨了,才接過老秀才許褚遞來的碗。


    許褚自個兒日子過得糙,這飯菜做得也湊活,幾塊玉米餅子配一小碗青綠,就是一頓晌午飯了,好在菜裏還有幾片臘肉,大家夥兒沒挑剔,大喇喇地隨處一坐,捧著碗“唿嚕唿嚕”地大吃起來。


    謝見君也餓壞了,老秀才烙的這玉米餅子幹糙拉嗓子,他要了碗熱水,就著水,泡軟了才往下咽。許褚見他吃起飯來斯斯文文的,不似旁個人狼吞虎咽,心下有些另眼相看,又想起方才這人搬書冊時動作輕手輕腳,如似珍寶,打心底不免生出了幾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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