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這座城自古以來便經曆了太多王朝的興盛與衰敗,不知有多少亡靈茫然迷失在這片曠野上。


    從前書中讀到有名的戰役,容枝意也會想,為國家安寧不顧自我安危是否真的值得,舍己為人這四個字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這迴親自踏上戰場,她才大徹大悟,她在長安平安享樂的日子,都是將士們用命血拚出來的,犧牲固然悲痛,可沒有戰爭又哪來的和平。


    “娘子,我想下去。”


    容枝意微微側頭,血紅的火光映照在輕雲的眼中,顯露出她從未見過的堅定。


    “義父教我練武,讓我學得這通身本事,本就是用來上陣殺敵的。”她未再解釋過多,隻是替微微發怔的容枝意擋去襲來的箭雨。


    “去吧。”


    容枝意淡淡道,阿爺沒有兒子,隻有她這一個善文不善武的女兒,通身本領無人可授,好在遇到了輕雲,認做義女、傾囊相授,如今他魂歸故裏,輕雲替他上陣,如何不算是傳承呢。她身邊反正有嫻如靜姒,劉大東也早早趕來了,能有什麽危險。


    事實證明她這個決定沒錯,輕雲完全繼承了容向鬆超群的武藝,手起刀落從不猶豫,一連取了數十人的項上人頭。


    趙諺拖著快要油盡燈枯的身子依舊從容不迫,不顯半分慌張,井然有序的安排著應對燕譙猛烈攻勢的戰術,一邊著人燒斷燕譙兵用作攀爬的繩索,一邊指揮投石車的挪動和運作…


    容枝意自然也不敢拖後腿,他讓劉大東和嫻如去守著太子,自己則和靜姒一起握了把弓,想著擒賊要擒王,時刻追蹤著齊昌的位置,可一箭又一箭,都被他身側一人擋去。


    方才也見齊昌一直與這人耳語,她想起之前說齊昌極其信任一位坑蒙拐騙的國師,國師說一他絕不說二,容枝意有預感,這人便是傳聞裏的國師。


    如此護主,怪道齊昌信任呢。再看今日燕譙的排兵布陣也與往日大相徑庭,用尋常法子攻了半日,竟還停留在外圍殺敵,沒準就是這位國師的功勞。


    趙諺顯然也注意到了今日燕譙隊形的不對勁,往日都是騎兵在外,先人一步發起攻勢,今日則用了較強的步兵,人手兩個盾,層層包裹,嚴防死守。這樣打下去,除了不停消耗他們一方的體力外,得不到任何好處。


    容枝意放下弓,開始想應對的法子。大瑒兵力本就比燕譙軍少一半有餘,他們先前雖仗仗慘敗,可後方不斷有兵力補給,她都快懷疑整個燕譙凡是雙腿健全的男人如今都在這兒了。大瑒卻不一樣,來來迴迴就是這些人,還不斷有損傷,這會兒城南大概有兩萬人,另有一萬守在城西,防止丹都趁火打劫。


    如何能在腹背受敵、兵力不夠的情況下以少勝多呢?難如登天。


    果然不出所料,任憑孟將軍如何轉變攻勢,都難以找到突破口。一個時辰下來,容枝意焦灼得汗水淋漓,連握弓的胳膊都抬不動了,城門外更是屍橫遍野一片,的血腥氣飄蕩在陣陣陰風裏,如人間煉獄。


    她眼睜睜看著將士們從信心滿滿到萬念俱灰,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她剛想去與趙諺商議,城樓下哭著喊著跑來一人,驚恐跪地:“殿下!不好了!丹都...丹都攻進來了!”


    什麽?!容枝意頭皮發麻汗毛直豎,這頭還未解決完,那頭丹都又發起進攻,他們這是想生吞了西平?


    不,丹都的野心不止於此,是想直接生吞了燕譙。


    就這麽幾萬人,真的能在這種情況下守住西平嗎。


    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阿兄...”容枝意全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言語間皆是驚懼。


    他們該怎麽辦?她死了不要緊,可二人手上還握著這麽多的性命,還背負著整個大瑒的希望。容枝意第一次在趙諺臉上看出了驚慌。


    也對,他再是周全老成,也不過是個養在深宮裏,才及弱冠的小郎君,這樣的場麵,他何時經曆過?


    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身份壓在肩頭,讓趙諺慌亂不過一瞬,很快調整好了自己。他握住容枝意發顫的肩:“意兒,你冷靜些聽我說,燕譙軍人手一個火把,咱們便利用這點,讓他們自食其果。我已經讓人去滿城搜尋節日所用的焰火筒與爆竹,雖殺傷力不大,但能為我們爭得喘息的功夫,打亂燕譙的布陣。”


    “我答應你,一個時辰就迴來。在此期間需要你守在這裏,你能做到嗎?”


    “意兒?”趙諺再次喚她。


    容枝意麵色發白,情勢所逼,隻能微微點了點頭。


    趙諺深知她的害怕,像是安撫,也像是訣別。他傾身擁住她:“我知道你能做到,阿兄心裏,你是能上九天翱翔的鳳凰,是不怕真金火煉的鳳凰。”


    趙諺的話給了她極大的鼓勵,容枝意強逼著自己鎮定下來,趙諺走後她便安排好人,設置好點燃焰火與爆竹的的點位,爭取一舉炸了齊昌。


    “娘子,一切準備就緒,隻需您一聲令下。”


    容枝意道了句好,正要下令,天空中烏雲翻滾,風馳電掣,猝不及防響起幾聲悶雷。她詫異抬頭,大雨毫不留情麵,兜頭淋下,像是能響徹雲霄的巴掌,扇在她徹底崩潰的臉龐上。


    她一時腿軟,癱倒在地,怒不可遏大哭起來:“連天都跟我作對是不是!”


    迴應她的依舊隻有幾聲雷鳴。


    忙活了半日的法子行不通了,她答應了趙諺要撐一個時辰,這才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她也不能再去尋趙諺想法子,丹都才是比燕譙厲害的硬骨頭,他帶著區區兩萬兵力守城已是極為費勁之事...


    她要冷靜,要想過能撐過一個時辰的法子。


    可這法子,是說想就能想到的嗎?


    她心頭火直冒,根本冷靜不下來,比起冷靜,她更想痛斥老天:“他齊昌傷天害理之事做盡,您怎麽不降到雷劈死他!為何要苦苦折磨...”


    容枝意頓了頓,降雷。


    降雷劈死他。


    對啊!降雷!降雷劈死他!齊昌壞事做盡,就該讓老天收拾他!


    “靜姒,去讓人尋鐵棍鐵絲,切記尋到了也要裝在木箱籠裏,不能暴露在外。再帶些人,將尋到的鐵物與箭矢綁在一塊兒。”她一聲令下,靜姒即刻去照辦。容枝意又讓城樓上等人速速脫下甲胄,防止不慎引來閃電。


    這迴,她要讓老天來懲罰他。


    漫天雨幕澆熄了燕譙所有用做照明的火種,齊昌穿上鬥笠,望著已許久沒有動靜的西平城門:“我瞧今日咱們拿下西平已是板上釘釘,這大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還以為那個趙諺能有多厲害,原是雷聲大雨點小。國師,你這法子果真有用,若真如那幫老臣所說,讓本皇鎮守在國都,恐怕根本瞧不見今日的熱鬧。”


    “還是主上英明,不顧朝臣反對用了老道的法子,今日連老天都在幫著咱們,愈加說明,主上是當之無愧的真龍天子。”


    短短幾句把齊昌哄得合不攏嘴:“國師呀國師,這趟迴去,我定要好生獎賞你!”


    “我那個四姐姐,被大瑒人三言兩語騙去做了賣國賊。吾敢打賭,這趙珩拿下國都後第一件事,便是過河拆橋殺了她,當真是可憐呐,平白無故給他人做了嫁衣。等這趟拿下西平咱們再殺迴去,我一定給四姐姐選個風水寶地埋了。”


    “主上何等仁善,這等通敵賣國的狗賊不被雷劈死已是萬幸了。”


    齊昌哈哈大笑起來,越發期待日後收複國都、坐穩朝堂、美人在懷的日子,也不知那些個不信任他的老臣他該怎麽折磨他們才好?有了,就砍了他們手腳送去遊街,告訴全天下,不看好他齊昌的下場。


    笑著笑著,他轉頭吩咐身旁將領:“去跟大將軍說,趕緊解決了還能趕上迴去用早膳。”


    那將領望著暗雲滾動的天:“主上,我怎覺得這天色有些不對...”


    “天色不對更要快刀斬亂麻,還不快去!”


    齊昌顯然不在意,將領猶豫著去了,駕馬奔馳在曠野上。


    忽然,一道寒光劃破天際,轟隆的炸雷震得大地一顫。


    “大瑒將士聽令!趴下!”容枝意一聲令下,綁著鐵絲鐵棒的箭雨如瀑布一般飛流直下,雷聲好似奔騰的千萬匹駿馬,帶著如刀斧一般的閃電,極速穿梭在雲層之間,沒等燕譙軍有所反應,便劈開雨幕劃破天際,震碎了大地。


    容枝意屏住唿吸閉上眼,她是無可奈何之舉,但願無辜的百姓都能有個平安的來生,若要怨,怨她一人便是。


    再次睜眼時,入目隻剩連雨水都難以澆熄的大火,鼻腔裏的血腥味被焦味徹底掩蓋。


    曠野上黑壓壓的燕譙軍倒下了大半。


    “齊昌已死!爾等還不速速投降!”孟將軍用燕譙話大喊。


    底下一點聲響都沒有,所有人幾乎都是懵的,誰能想到原本勝券在握,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成了必敗的一方。


    人群裏果真沒有齊昌。


    “結束了,我們贏了。”容枝意喃喃道。


    贏了,卻無人覺得高興,所有人都沉默了。


    統治者犯渾的錯誤決定,卻要平民百姓背負一切後果。


    夜色褪去,雨水漸熄,天邊泛起一道霞光,帶來了光明與希望。


    所有人都將記住這一日,可沒有人會記住為了國家在此喪命的將士,史書上再多的筆墨,也不會留下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多數兵馬被調去幫趙諺,得到他那一切順利的消息後,容枝意隻覺心中積鬱已久的大石落了地:“靜姒,我們下去看看。”


    僅剩的幸存者有的逃走了,有的被抓了,形不成什麽風浪,靜姒攙著她走在焦黑的土地上。大瑒這迴的損傷也不小,將士們抬著擔架,傷者就醫,死者...默哀。


    此刻的西平更像一個以天為蓋以地為鋪的巨大墳墓。


    “靜姒,你去安排一下,願意給這些被雷劈死的燕譙軍收屍安葬的,能領一定獎賞,你去統計,迴長安後按照人頭數量來咱們府上領銀錢。”


    希望能給予這些亡魂一絲絲的慰藉吧。


    “娘子,這不能怪您,今日本就不是他們死便是我們亡,況且他們殺了我們這麽多人,也該付出些代價。”安慰的話好似有些蒼白,因為連她靜姒自己都高興不起來。


    容枝意歎了口氣:“可真正該付出代價的人,是齊昌啊。”


    說到這,前頭領命去尋齊昌的一位將軍帶著人馬跑來向她複命:“娘子,咱們找遍了,也沒尋到齊昌,或是被劈得焦黑,辨不出相貌了?”


    “再找找。”容枝意隻怕他遁走,來日又卷土重來,那這麽多的犧牲豈不是又白費了。


    將士們得令,隻好再次去尋。


    清晨薄霧彌漫,不知站了多久,忽覺大地有所震動,耳邊也傳來馬蹄奔騰聲。她隱約察覺到了什麽,環顧四周舉目眺望,果真見遠處紅色的旌旗在初升的朝陽下閃耀著耀眼奪目的光輝。而騎著快馬飛奔在隊伍最前沿的那位郎君,恰好是她朝思暮想已久的。


    他平平安安的迴來了。


    容枝意淚如泉湧,在看到那人手中提著齊昌的人頭後,更是長舒一口氣。


    可還未等那人近前,她忽覺喉頭一陣腥味,身子也不自控地往下倒去,兩眼一黑,便再也沒有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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