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過容向鬆。”


    頃刻間,嶽武尚未看清容枝意神情,角落裏一陣猛風襲來,嶽武喉頭一緊,麵前猝然出現一張大臉,正是方才解決了黑衣人的小娘子。她雙目通紅,滿是無法抑製的怒火,就連掐在他脖頸間的手也驟然收緊,似是將全身之力都灌注。


    嶽武唿吸不暢,臉色發紫,滿頭青筋暴起。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輕雲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幾個字。


    “我說…”嶽武早知有此一遭,胸膛劇烈起伏著,哆哆嗦嗦重複了一遍,“我殺了…容向鬆…我殺了她…阿爺…”


    輕雲隻覺得心痛得無法唿吸,眼中淚水決堤而下:“我要殺了你…”


    “輕雲,輕雲!你冷靜些!”劉大東拉開她,“娘子話還未問完,他於我們還有重用!你此刻殺了他才是便宜了他!”


    “你叫我如何冷靜?”她甩開劉大東的手,心口好似被一點點撕裂,憤恨地指著自己“你讓我如何冷靜!我是義父從邊關撿迴來的,他養育我,給我再生的希望,讓我讀書學武,讓我長大成人,可他卻永遠地死在了戰場上,不是被敵軍殺害,而是被自己人謀殺。”


    “如今兇手就在眼前,你讓我如何冷靜?我要將他千刀萬剮!我要給義父義母報仇雪恨!”


    “輕雲。”容枝意喚道。


    眾人這才望向坐在矮桌後一動不動的容枝意:“你先出去冷靜冷靜。”


    “娘子…”


    “出去!”容枝意嗬斥道,麵無表情的臉上劃過一道淚痕,在燈火下,泛著矚目的光澤。


    就像刻在她心口的那道傷痕,那樣清晰,那樣痛徹心扉。她不由撫上自己的胸膛,裏頭氣血翻湧,如地動山搖般猛烈。


    輕雲被劉大東拉走,適逢照水來找,將人交給她後,又迴到營帳內。


    帳內久久沒有人說話,隻有輕微的,急促的唿吸聲。


    “娘子,要不我來審吧。”


    容枝意搖搖頭,強壓下喉中的腥甜之氣:“如何殺得?”


    “我受武安侯蠱惑,在他酒盞中下過迷藥,可讓人陷入昏睡。”


    “此事竟也有武安侯的手筆?”劉大東詫異,當年郢王徹查這事,不知懲戒了多少人,但從未有人提過這事與武安侯有關。


    “他並未動手,躲於人後煽風點火,實則他才是那個真正的殺人兇手。”沒有人比此刻的嶽武更恨他,“他幾次在我們麵前說容向鬆素來喜歡在聖人麵前誇耀自己的功績,將功勞全攬到自己身上。因為有個做親王的連襟,不用出手便能坐等升官進爵,明日裏不苟言笑,將弟兄們說得一無是處,貶低我們抬高他自己,實則一上戰場隻會躲於人後。”


    “還說隻要那迴打了勝仗,容向鬆迴去必能掙得爵位,日後咱們再見他,便得時時刻刻點頭哈腰,質問我們是否當真甘於人後。”


    “那夜,弟兄們喝多了酒,他依舊在一旁添油加醋,還不知從哪尋到一包藥粉,偷偷跟我說隻要吃下這個,讓容向鬆鬧肚子泄個三天三夜不是難事,我當真是喝醉了酒,竟被他輕而易舉哄去了。”


    “於是你就將藥下到了我阿爺酒盞中?”容枝意句句是哭腔與顫聲。


    “是。”嶽武憤然承認了,“我下藥後怕被人發覺,早早迴到營帳內睡下,直到第二日早上,才得知容向鬆死了的消息。後來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


    容枝意不知道他有沒有試圖撇清自己的罪行,但可以肯定的是,武安侯必然是刺殺阿爺的主謀。當年那些人皆已伏法,可他這個罪魁禍首,竟然躲於人後這麽多年。


    容枝意連換了兩頁紙,好似隻有不停地寫,才能緩解揪心的疼痛。


    “還殺過誰?”


    “武安侯善用落迴,多數時候不用人出手,便能讓人暴斃而亡。”嶽武臉上透露著麻木之色,“刑部放走忠勤伯的官員中了落迴,武安侯不給他解藥,讓他暴斃後還特意命人製造出他自縊的假象,原本的遺書也被人換走了。”


    “益州司馬魯光中也是我們的同鄉,武安侯本想放過他,可他為人狡猾不好利用,仍舊被逼吃下了落迴,靠攛掇沙刺史那個傻子,壓榨百姓販賣官職,給武安侯提供了落迴研製需要的財力物力和不少為他辦事的死士。”


    所以侯府的錢就是這麽來的…先前趙珩提過,長安有人與益州暗中勾結,原來這人就是武安侯。她一一將嶽武的原話記下,隻待趙諺下了戰場後交給他,光紙上這些證據,足以給武安侯定罪了。


    劉大東將口供拿去給嶽武畫押,嶽武不接:“還有一事,娘子漏下了。”


    嶽武的目光落到角落裏早已不成人樣的齊彪身上:“您忘了問,齊彪是從何處知道的公主行蹤的。”


    容枝意一愣:“讕兒是聽了一位姓李的宦官,才意外去了春明門外狩獵,那位宦官服落迴暴斃而亡,所以…齊彪拿讕兒做人質,千真萬確是武安侯安排的。”


    心裏的震驚久久不能平息,也就是她昨日隨口一言他們才是通敵叛國,竟成了真的。


    審完人出來,照水在門口等她,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容枝意便問:“前頭可有消息了?”


    照水搖搖頭。


    容枝意會意,隻讓輕雲看好照水,一人邁步在晨光裏。


    天光漸亮,太陽不知是何時升起的,眼淚又不知是何時落下的,一滴又一滴。今日分明是個好天氣,可在她眼中,整個世間都是灰白一片。


    原以為這些人早就落網了,原以為他們早就得了該有的報應,今日才知這罪魁禍首至今仍在逍遙法外,還被加官進爵,受千萬人愛戴,說不出的荒唐。


    淚痕早已幹透,胸口卻悶得喘不上氣,好似有什麽東西哽在喉間。


    大軍駐紮的營帳已有些距離了,容枝意仍未有停下的打算。


    阿爺曾踏足過這片土地,沒準腳下的哪一塊地方就是他站過的,也許有一日他也像她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容枝意遙望連綿起伏的群山,好似還能感受到他存在過的氣息。


    容枝意惶然閉眼,雙手摸上心頭。還好還好,根本感受不到痛,也沒有那麽痛,這些年她都習慣了,習慣了看別人一家和和美美,而自己孤零零的一人,習慣了裝作刀槍不入的樣子,掩蓋所有的軟弱。


    不知站了多久,容枝意側耳隱隱聽到有不少人在尋她,漸漸地,聲音越來越近,很快身後便傳來幾位內侍的說話聲:“容娘子,總算找到您了。”


    容枝意抹幹淚痕,掛上常有的笑意:“我出來透口氣,走著走著就走到這了,出什麽事了?”


    內侍看到她毫無血色的臉不由一驚,但看她語氣和笑容與往日並無區別,隻得稟道:“太子殿下迴來了,正讓人四處找您呢。”


    容枝意心裏打著鼓,快步跟上內侍,帳內隱隱有交頭接耳之聲,可見裏頭不止趙諺一個。


    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忙問身邊人:“殿下可有受傷?”


    內侍們皆低著頭支支吾吾的,隻道:“娘子見了殿下便知…”


    容枝意愈發焦急,也顧不得還有旁人了,徑直掀了帷幕入內,裏頭人果然不少,而她一出現,交談聲戛然而止。她在眾人臉上看到了狐疑和揣測,可甫一看見趙諺憔悴的臉和身邊跪地的醫官,她本就難看到極點的臉色又煞白了幾分。


    “放心吧,隻是被箭流擦傷了脖頸,太醫已經上過藥了。”趙諺看她被嚇成這樣,連忙寬慰幾句。


    容枝意憂心之餘,又質問太醫:“你仔細看清楚了?當真無事?”


    “稟娘子,殿下…”太醫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趙諺,繼而說道,“殿下無礙,隻是些皮外傷,休養幾日便能痊愈了,下官已給殿下上過藥了。”


    “你這手怎麽迴事?”趙諺眼尖,一下便看到了她血跡幹透的手臂。


    “啊?”容枝意順著他目光垂眸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受了傷,衣裳破開個口子,血順著手臂浸透半邊衣袖,乍一看還有幾分駭人,應是方才那幾個飛鏢搞的鬼。


    “眾位先行去休息吧,熬了這麽久沒成功,料定齊昌也不會再貿然出手了。”趙諺屏退眾人,等營帳內的眾位將軍散去,太醫道了句得罪,著手給容枝意處理手上的傷。


    趙諺並未問她傷從何來,隻吩咐人去備些吃食。等到太醫處理完畢退下,容枝意才迫不及待將懷中揣了許久的,嶽武簽字畫押的口供交給了趙諺,並和他解釋了事情經過。


    趙諺那萬年不變的臉色,在看到口供上的“容向鬆”三個字時,驚愕地抬眸看向容枝意。


    她一如既往地平靜,可眼中的憤懣,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趙諺一目十行,讀完後心中疑團消了一半。


    “表哥,從前你說你不能退,我那時不理解。現在終於明白,出身決定一切,任憑你退到天涯海角,這些人都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你身邊的所有人。”容枝意唉聲道,“我想,他一定從那個時候便開始布局了。殺了我阿爺在軍中立威、搶奪阿爺戰功,便是他的第一步,加官進爵,尋了個揚州瘦馬送入宮中是第二步。繼而生下皇子、拉攏趙誠和康王等人,用毒藥做威脅,借助一切力量殺盡我們這些阻礙他的人,最終的結果,要麽是他女兒做上皇後,要麽是繼續殺人,讓趙諭做他的傀儡皇帝。何為權傾朝野,便是如此。”


    趙諺咬緊牙關,眸中鋒芒畢露:“我必要親手了結他,為姨父報仇。”


    ···


    軍營生活枯燥乏味,沒過兩日,燕譙再度出手,趙諺身為所有人的主心骨,傷還未愈又上了城樓。


    除卻吃與睡,容枝意每日都要去探視被關押的嶽武、姚含蕊和趙依茹等人。得知武安侯是殺父仇人後,她再見姚含蕊時除卻恨意還是恨意,本對她尚存的幾分憐惜蕩然無存。


    “我審過嶽武了,你猜他說了什麽?”


    容枝意端量她一番,她脖頸間的勒痕明顯好了很多,想來是她讓照水找來的那瓶藥有些效果。


    “什麽?”


    嶽武的口供容枝意早已倒背如流,當即給她背了一遍:“隻是想問問你,有個作惡多端的阿爺,你會覺得丟臉嗎。”


    “我不信。”姚含蕊扭過頭。


    “看你表情是信了。”


    “所以呢?”姚含蕊不以為然,“你今日是來殺我給你阿爺償命的?”


    “我沒想過殺你,若要償命,你們姚家已經有人還了。”


    姚世子的屍體恐怕都要爛了。


    “假清高。”姚含蕊一副很懂她的樣子,“沒想過殺我,將我綁在這做什麽?”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過來亦然。”容枝意答道,“縱使你惡事做盡,但也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可憐的人。有個這樣的阿爺和哥哥,還有個隻知利用你,數次虐待你的未婚夫君,與我這無父無母的,好似也沒有什麽差別。不殺你是我仁慈,關押則是你應得的懲戒。”


    她一說到利用兩字,姚含蕊忽然想到去歲秋日,在府中的賞菊宴上她追著趙珩不放,趙珩拒絕了她,祝願她能覓得良人,而不是隻知利用卻不珍惜的人。


    那是他第一迴跟她說那麽多話,也因這句話,她失眠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春,與人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詩人不算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詩人不算命並收藏春,與人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