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總說沙洲是個神秘的地方,有山有海,有上天饋贈的萬種風情,又能感受時光如詩一般的流逝。起先踏進城門時,容枝意還能聞到似有若無的花香,可越往南走,花香不見,隻剩硝煙、塵土、鮮血混雜的氣味,刺鼻又難聞。


    許是猜到她在想什麽,趙珩輕聲寬慰了一句:“等戰事結束,會恢複原樣的。”


    因急著趕路,中途便未做休息,天光微亮時眾人總算趕到了大軍駐紮之地。趙珩帶她下馬,才剛落地,她便遠遠便瞧見有一人站在山頭,提著盞燈飛快地朝她跑來,腦海中隱隱有個猜想,卻不敢確認,直到身旁人輕輕碰了碰她胳膊:“發什麽愣啊,還不快去。”


    那人此刻已經跑近,就站在二十尺外。容枝意在心裏喊了上萬句的阿兄,眼淚直湧,這一路逃亡,見著他才算是徹底安心了。


    她在離趙諺兩步的地方停住腳步。麵前人急切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她,確認沒有受傷後才歎了口氣。


    “意兒受苦了。”容枝意憋著眼淚,總覺得他語氣有些不對勁,像是在壓抑著什麽。


    正想比劃些什麽以表安慰,可就在下一瞬,她周身一暖,抬眸時才發現是有人抱住了她。


    “都是阿兄不好。”趙諺的嗓音悶悶的,將臂彎收得更緊了。


    容枝意迴抱他,流下幾滴無聲的淚。


    趙珩吩咐了劉大東幾句,走近看到趙諺後,臉立馬嚴肅了些:“阿諺。”


    趙諺鬆開容枝意,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殺了武安侯世子。”趙珩頓了頓,“還綁了趙依茹和姚含蕊。”


    容枝意有意觀察趙諺神色,哪知他連眉毛都沒跳一下,淡淡道了句好。這太子殿下可真不是常人能做的。


    趙諺的確不在乎這些,隻是方才相擁時察覺容枝意有些體熱,看她臉色也像是病了,隻吩咐:“既來之則安之,我讓人收拾個營帳,請隨行太醫把過脈你再休息。”


    容枝意老實巴交點頭,正欲邁步跟上他,身後忽有人牽過她的手:“不必準備營帳,阿諺,她跟我住一間。”


    容枝意愣了愣。


    趙諺沒說話,眼神在他二人之間來迴橫跳。他明白趙珩的意思,軍營裏並不安全,沒準哪日還在睡夢裏便有細作闖進營帳害人,她一人住的確叫人難以安心。


    可…畢竟還未成親。


    容枝意臉紅得像猴屁股,睜眼望天,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就這麽定了。”趙珩麵上鎮定,心裏瘋狂打著鼓,拉過她便急著要走,“我先送她迴去,一會兒再來找你。”


    趙諺怔在原地,望著二人相攜而去的背影,是不是哪裏有點不對勁…?


    趙珩的營帳與趙諺挨在一處,裏頭用具也簡單,除卻木榻、矮櫃,便隻有一張圓桌和條案,用屏風隔開了個淨室。太醫把脈時,照水與輕雲便在一旁收拾整理,將宋嘉夕帶來的東西一一歸置妥當,她辦事一向周全,除卻貼身衣物、銀錢、常用的幾樣藥,甚至連郢王妃給的那隻鐲子也帶來了。


    空空蕩蕩的營帳轉眼便滿當了起來。


    “如何?”太醫神色格外複雜,趙珩坐在一旁暗自心焦,莫不是那啞毒裏還摻雜了什麽別的東西?


    “娘子身體有些虛,風寒倒是好了一大半,隻需按時吃藥,休養幾日。”太醫皺著眉,“可這啞毒…”


    “我這有包東西。”趙珩從懷中掏出莊明交上來的解藥,“你替我瞧瞧,能否解毒?”


    太醫雙手接過,油紙裏包的是些顏色怪異的藥粉,他放到鼻尖聞了聞,又用手指沾了些淺嚐了一口。眉眼間風雲變幻,看得容枝意揪心萬分,這位簡直比那彭太醫還戲多,我朝太醫署若是改成戲班,名滿大瑒不在話下。


    “迴殿下的話,下官才疏學淺,具體能否解毒…實在不知。”太醫恐趙珩要罵他,急急接了句,“但此藥中幾味藥材一道服下並無害處,娘子大可一試。”


    他這般說了,容枝意隻得死馬當成活馬醫,試試便試試。


    太醫很有眼力見地給她倒了水,又將藥粉倒入茶盞中晃了晃,那水很快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朱紅。容枝意顫顫巍巍捧起茶盞,眾人圍著圓桌,連大氣都不敢喘。


    富貴險中求,頂多就是一死,隻見她一不做二不休,端起茶盞一飲而下,毫不猶豫。


    照水不知從哪找來蜜餞,正要遞上,容枝意舔了舔唇,擺擺手。


    一點味道都沒嚐出來,要啥蜜餞啊。


    “娘子?”輕雲滿含期盼,還不止她,所有人都一副望眼欲穿的樣子。


    容枝意沒抱什麽希望:“哪有…”


    聲音一出,連她自己都驚訝地捂住了嘴,這是好了?這是能說話了?這藥這麽快就能見效?!


    輕雲歡唿大叫起來,趙珩也滿臉喜色,忙讓她再喊幾句。


    容枝意喜上眉梢,像是剛學會說話的孩童那般,從左到右依次喊了營帳中所有人的名字,喊到趙珩時忽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這嗓子…這聲…她重重的咳嗽了幾聲,又喚了一聲趙珩。


    怎麽那麽奇怪。


    這根本不是她的聲音!她先前那娓娓動聽、珠圓玉潤、清透明亮的聲音!去哪了?


    為何此刻說話聲沙啞幹癟,活像隻被搶了吃食的鴨子在叫!


    她沒能接受這個現實,崩潰大哭起來。哭到一半又嫌嗓子難聽,捂住嘴跑到淨室裏,尋了個角落蹲下,肩膀一抽一抽的,硬是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趙珩忙跟上:“意兒…”


    “不要管我…”她崩潰大喊,“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


    入夜,打過二更後趙珩才迴到營帳,容枝意早就吃完藥睡過去了。他躡手躡腳讓人抬了水洗漱,換過寢衣後才熄了昏暗的燭燈,躺到輕雲照水給他打的地鋪上。


    她二人在底下墊了好幾床被褥,軟是軟了,可把趙珩熱得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分明兩日沒合眼了,但這幾日雨水不斷,外頭都悶熱得不行,更別說營帳裏。這褥子還厚成這樣,他才躺下一炷香功夫,汗流得都能再去沐個浴。


    他幹脆坐起來,正想讓人端水來擦擦身,忽覺得不太對。上迴陪容枝意看話本,裏頭男女主角圓一次房便要傳一次水,第二日全府都在議論他們傳了七次水…要是他此刻傳水來,外頭人會不會誤以為他也圓房了?


    那可不行,無論圓不圓,如今戰事尚未結束,多少人與家中夫人別離奔赴前線,他身為上位者,更該給底下人做個表率。別叫旁人覺得他們辛辛苦苦吃粥,他在大快朵頤吃肉。


    這般想著,趙珩臉愈發熱了,幹脆起身丟開幾床被褥,抱著枕頭再次躺下。


    入睡的過程過於煎熬,迷糊中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上頭床榻上發出來的,他沒在意,可不料緊接著胸口一悶,似是被什麽重物壓到,險些喘不過來氣,他驚醒,黑暗中隻摸到一隻光著的腳…


    那隻腳似乎沒料到自己踩到了人,下意識想要抽離卻被攥了個實,掙紮間隻聽“撲通”一聲,整個人都摔到了他身上。


    “容枝意,你謀殺親夫是不是…”趙珩攬著她,驚魂未定,連嗆了好幾聲。


    “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這個聲音…


    狂喜襲來,容枝意一掌拍在趙珩胸口,驚唿:“趙昀升!你聽聽我嗓子!”


    “我聽著呢。”實則他午後便質問過莊明了,這藥是他從曲清姿找的那道士手裏搶過來的,後來他又找了好幾位郎中驗過,不至於有假。容枝意變成公鴨嗓,隻能解釋為藥效沒有那麽快。


    可不妨礙她高興,一下困意全無,摸黑去過淨室出來,便見趙珩點了盞燈倚在屏風外等她,心中暖洋洋的,雙足一頓撲到他懷裏。


    “嗓子好了這麽高興?”他幹脆抱起她往榻邊走。


    “高興。”她腦袋點得起勁,雙眸亮盈盈的,就是黑夜裏也清晰可見,“你也知道我一向話多,這十幾日不能說話,可把我憋壞了。”


    趙珩啞然失笑:“怕是憋了一肚子罵人的話吧。”


    “明日我就要去關押趙依茹和姚含蕊的地方,狠狠罵一通出出氣。”容枝意揚眉,摟著他脖頸,“但有件事兒我不太明白,你怎麽知道會有人來送解藥?”


    趙珩將她放到榻上,自個盤著腿席地而坐:“收到大東傳信的前一日,我收到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是益州來的,信裏告知了你被綁的地方,還說他會盡力保全你性命。”


    “他?盡力保全我?鬼才信呢!”容枝意想到自己被他那般打罵就來氣,他可是所有看守裏下手最重,對她最狠的!


    “他今日與我解釋,說對你狠是因為怕被人發現,還說他救過你一命。”


    容枝意怔了怔,忽然想到那個想要輕薄她的癡傻兒,當時她昏迷前親眼看到了門外有一粗布衣男子走過…所以當時殺了癡傻兒救下她的人是莊明?那便說得通了。


    “此人單看麵相,便能感覺到是個陰險狡詐的,而且野心不小。”趙珩眉心微動,“但他畢竟救了你,不妨先看看他想做什麽再說吧。”


    容枝意點點頭,心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她埋頭扣手,全然不敢看趙珩臉色:“所以你…知道我險些被人淩辱了嗎?”


    她想知道他會不會介意。


    月光透過窗帷,照在她恬靜的麵頰上,趙珩抬眸看去,分明她還是她,可經此一遭好像身體裏換了個人,她一身傲骨,究竟是受了什麽樣的折磨才變成這般小心翼翼的,他根本不敢去想。


    容枝意散著頭發,穿著單薄的柯子裙與紗衣,哪怕心中再急於得到他的答案,也隻是安靜地坐著。


    趙珩深歎,起身去握她的手:“意兒,險些被人淩辱,是你的錯嗎?”


    她搖頭否認嗎。


    “那你在這自責什麽?”趙珩垂眸盯著她,溫潤如天邊的明月,“他們犯了事,該自責的是他們,該難過的也是他們,而不是你這個受害者。”


    “我得知後恨不得殺了那幫人泄憤,但我忍住了,我要讓他們嚐嚐同等的滋味。”他雙眸一黯,“我非君子,以德報怨我從來都不會。”


    趙珩知道她的另一層意思,是怕他會介意。如若此事處理不好,也許會成為她一生的陰影,所以他句句謹慎:“宋娘子當初險些被人折辱,阿旭心知肚明,可依舊求娶了她,為什麽?因為他喜歡的隻是宋娘子這個人,無關其餘一切。”


    “而我也一樣,喜歡的隻是容枝意這個人。”他再次垂眸擁住她,眼神真摯:“她在我心裏就是天上的赤日,你見過有人離得開赤日嗎?”


    她搖頭。


    “那不就好了…”


    他話未說完,容枝意迅疾吻住了他,未說完的話皆融化在這纏綿的親吻裏。


    大概是太久不見,竟還不慎磕到了他的牙尖,也大概是太久不見,她心弦緊繃,在他反客為主時,險些沒能受住他不知輕重的力道而倒下去,又大概是太久不見,容枝意伸手勾住他脖頸時,脖頸上的銀鏈竟不慎纏住了他散下的青絲。


    “嘶…”趙珩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意兒,我看你就是在謀殺親夫。”


    銀鏈不算長,解起來有些困難,加之營帳裏隻遠遠點了一盞燈,實在是看大不清,趙珩繞來繞去解了一盞茶功夫也沒能成功,本就熱得渾身黏膩,此刻更是唿吸紊亂、汗如雨下,心裏愈加煩躁,他送什麽不好非要送銀鏈,生生耽誤事兒。


    這才親了多久便被它打斷了。


    這種事向來越急越解不開,容枝意也沒催他,拿輕紗袖口替他擦了擦滿頭的汗,借著燈火靜靜打量他。方才她問險些被淩辱一事,的確是想知道他的態度。


    他們尚未成婚,她便差點丟了貞潔,這事兒放到任何郎君身上,許是都會覺得自己未婚妻被人玷汙過了,身子不幹淨了,氣她、惱她、看不起她,以此要挾人一輩子。君子一些的就主動解除婚約,日後不再往來。什麽樣的可能都有,但無一例外,他們都默認女子失了貞潔就是蕩婦。久而久之,就連不少女子都認為失了貞潔便是犯了天大的錯,率先想到的不是將壞人捉拿歸案,而是一條白綾自盡而死。


    所以當趙珩明確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時,容枝意鬆了一大口氣。


    還好還好,他沒有受外界影響,始終堅守本心。也不得不感慨,郢王夫婦真的把他教得極好。


    趙珩才分開發絲與銀鏈,正欲問她還要不要繼續,抬眸卻見眼前人麵頰緋紅,唇瓣紅潤而有光澤,那雙黑亮的眼此刻溢滿情動,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趙昀升。”她雙唇輕啟,淚水無聲落下,“謝謝你愛我。”


    趙珩瀕臨失控,再度追上去,丟開她垂在臂彎裏的輕紗,吻她懸在額角的那滴淚,吻她脖頸間濃鬱的芬芳,也吻她玲瓏有致的鎖骨。


    溫熱的吐息最後遊離在容枝意耳畔,傳來一陣酥麻:“識人千千萬,唯你是情之所鍾。”


    容枝意雙眼迷離,正要攀上他健碩的胸膛…


    “世子!”劉大東一聲急匆匆的喊叫,趙珩險些從床榻上摔下來。


    箭都在弦上了,這種時候叫他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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