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分,容家闔府上下拖著疲憊的步伐和身姿迴到了府中。容大郎已為今日午後的事壓抑了許久,前腳跨進正廳後腳便要爆發,容茂仁全程提心吊膽著,等待接受他阿爺的責罰,還朝容枝意遞去了求救的信號。後者朝她攤攤手,看口型是:自求多福。


    “去拿鞭子來。”容向峰轉過身在高座上坐下。


    容枝意一驚,這是要下狠手!他能打,


    果然,朱氏雙膝一軟,拉著容茂仁撲通跪了地:“阿郎!茂仁知錯了,要打要罰,都朝著我來吧!他可是宰輔之才,這幾根鞭子下去,日後還如何做官呐!”


    這叫一個聲淚俱下,容姝那說哭就哭的演技果真是跟她娘學來的。


    “你是有錯!你大錯特錯!這麽多年要不是你縱著他,能把他縱得這般心高氣傲?拿個榜眼了不得了,翅膀硬了,國公府的門第都敢得罪。”容大郎抄起短鞭,指著他,“容茂仁,你知不知道自己如今遭多少人嫉恨?行差踏錯一步,這輩子升官都隻會是妄想!縱然有宰輔之才,無人賞識無人發掘又有何用?!多少昔日風光無限的狀元榜眼在翰林院耗盡一輩子,你就非得步人家後塵?”


    容茂仁依舊挺直脊背:“阿爺,茂仁無錯。”


    “你!你…我朕是要被你給活活氣死了,快速速去拿家法來!”容大郎氣得胡子都直了,一手揚起鞭子,一手捂著胸口:“我告訴你,你有三錯。第一,退一步便可平息的事,你非要鬧大,害得咱們容家今日在這麽多貴人麵前顏麵盡失,拿自己的前途當兒戲!第二,你嫡親妹妹的嫂嫂就是齊國公府的姑娘,你半分麵子都不給他們,非要爭一句歉,人家若對我們有怨恨,自然拿你沒法子,可等你妹妹嫁進陳家,保不齊有數不盡的辦法拿她出氣!第三,你知道如今是什麽關頭嗎?姚妃又生一子,朝堂上拉幫結派都快擺到明麵上來了,你母親是武安侯夫人的堂姐妹,你三妹妹是郢王世子妃,今日世子出麵給過你台階,你執拗至此,什麽話都聽不進去,硬生生打了人家的臉!你想讓別人怎麽看?以為咱們容家已經選了與武安侯為伍了?”


    一錯一鞭,容茂仁單薄的衣衫已被浸透了血痕,朱氏幾次三番想要撲在他身上,又被容姝拉開。他頭壓得極低,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沒被這樣數落過了,還當著全家和幾個妹妹的麵,臉上登時紅得都發燙了。


    容向峰這人再某些事情上能含糊就含糊,但教育二郎一向是親力親為的,可比對從小身子不好由朱氏帶大的大郎負責多了。


    容枝意看在眼裏,正想出來替容茂仁說上幾句,照水從外頭跑了進來,湊到她耳邊:“娘子,五姑娘趁今日舉家赴宴,打暈女使逃出去了,跟著的人來報,是去找潘五郎了。”


    “這麽快?現下在何處?”容枝意雖早就料到了,但也沒想到她辦事這麽雷厲風行,知道他們今日去赴宴,不帶猶豫直接打暈女使就躲過看家護衛們逃了。


    不過,如此行為,也恰好證明她對這個潘五郎確乃真心實意。


    望著後背已有些皮開肉綻的容茂仁,容枝意還在想這事該如何解決才算圓滿,沒想到容姝急著先跳出來救他二哥哥了:“阿爺阿娘!快別打二哥哥了,大事不好了!!”


    平日天天吵個沒完,關鍵時刻倒是犧牲五妹妹來救二哥哥。容向峰見她著急,放下短鞭問詢問:“出了何事?”


    容姝眼角都沾上眼淚了:“五妹妹趁我們去赴宴,打暈女使逃跑去找潘五郎了!”


    “啊??”朱氏嚇得不輕,隻得吩咐身邊的人,“當真?嬤嬤,速去查看!”


    這種事還能有假啊,嬤嬤火急火燎地去了,又跑得滿頭大汗迴來:“郎主、夫人,此事當真啊!那女使,額頭腫得有核桃那麽大,五姑娘這是下了重手啊!”


    朱氏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快!快派人找她去啊!!”


    容大郎無力地在圈椅上坐下,一時之間連動家法都忘了,幾個孩子沒一個省心的,大的病弱,老二跟人打架,小四哭得她心煩,小五又不知出去發的什麽瘋,唯有小六老老實實站在他身旁,這輩子到底做了什麽孽。迴顧短暫卻格外憂煩的一生,手中短鞭也隨之落地,容枝意一個眼神,照水便默默將它拾起,揣在懷中拐出去給容茂仁拿藥去了。


    “快去找啊!全都去找!我看她一個姑娘家能跑到哪兒去!再給我去把金姨娘綁過來,仔仔細細審問審問,到底是怎麽養出來的好女兒!”


    容枝意支著下巴,看向一言不發的容博仁和小朱氏嫂嫂,忽然發話:“大哥哥這病如何了?”


    “尚且還能活,多謝三妹妹關心。”


    “那便好。”他這迴答惹的容枝意一笑,睜眼看向了立在他身旁的女子。從嫁進來,見到她的第一日起,便沒有一次與她的對話超過三句。今歲容家風波不斷,都沒見過她皺一下的眉。永遠都是僵著這一副從不出錯、沒有任何神情的木頭臉,寡言少語,毫無存在感,跟個丫鬟似的站在容博仁或朱氏身側,如同穿了奇幻話本裏的隱身衣。


    實在是不簡單啊,容枝意打心眼裏佩服她。


    “今日悅珍嫂嫂也在家中,可有發現五妹妹什麽異常啊?”


    答話的依舊是容博仁:“悅珍一直在榻邊照料我,從未離開半步,去何處發現五妹妹異常?”


    容枝意發笑:“方才迴府,大哥哥不是說今兒睡了整整一日嗎,又怎知大嫂嫂寸步不離?您睜眼睡覺不成?”


    “你!咳咳咳…”


    眼看容博仁站起又略顯疲乏地坐下,容枝意忙起身寬慰:“大哥哥可別動怒啊,我也隻是隨口一問。畢竟咱們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五妹妹做出這樣的事,大嫂嫂也沒必要替她瞞著。”


    “三妹妹說的是,我今日的確沒出過院門,不知五妹妹究竟出了何事。但母親將家裏交由我,我卻疏忽至此,鬧得這樣的下場,皆是我的不是,若要責罰,我願一力承擔。”朱悅珍朝她微微欠身。


    真是好厲害的嘴,兩句話,撇開了所有錯,又認下了所有錯,裝的多無辜卑微的,倒讓人覺得是她容枝意在興師問罪了。


    “嫂嫂誤會了,我先前已說明,隻是隨口一問罷了。”


    朱氏還是向著自個兒子兒媳多一些:“意兒啊,博仁這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照顧起來頗為繁瑣,悅珍一人看顧已是不易,照顧不到家中也是情有可原,現下還是快些讓人去尋那個死丫頭吧,要是晚了,她做出什麽喪盡天下的苟且之事,那該如何是好啊!連你的名聲也要受影響的,大伯母真是對不住你,對不起泉下有知的弟妹啊!”


    開始發癲了?她也配提她阿娘!容枝意冷冷笑了笑:“大伯母,您不必去尋了,自容媱關進院門的第一日起,我便一直派人在暗中盯著,今日她是如何逃出去的,我一清二楚。”


    說罷,容枝意還特意觀察了一番容博仁夫婦的神色。


    “既如此,”朱氏鬆了一大口氣,眉梢都攀上喜悅了,“那還不快將人綁迴來?”


    “原來阿姐那日問我,如我是五妹妹會如何做,是這個意思!”容姝恍然。


    容枝意拍拍她肩:“做人總得留一手。”


    其實算不上什麽,不過多一個心眼。


    “伯父伯母放心,我的人一直跟著,若五妹妹隻是想與潘五郎將事情說清楚,他們不會阻撓,可一旦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就立馬將她綁迴來。”容大郎還在琢磨呢,容枝意便想趁這個機會與他將話說清楚:“大伯父,意兒有話想與您單獨說說。”


    避開眾人,將他引至一旁:“您方才也說了,近來朝堂動蕩不已。武安侯、濟陰郡王、康王和惠國長公主四股勢力抱作一團,想與表哥一決高下。咱們家,大伯母是侯夫人的娘家人,阿姝嫁的魏國公府兩邊都不敢得罪,而我身份又特殊。大伯父,您一直以來夾在其間,若有一日兩邊力量交鋒,您會如何選擇?”


    魏國公府搖擺不定,既是召王的舅家,又是康王妃妹妹的夫家,既娶了金鄉縣主為世子夫人,又把陳璟然嫁給了奉節郡王。可以說不論誰輸誰贏,都能保陳家在長安的地位屹立不倒。


    容大郎根本沒想到她會在這樣一個場麵下問出這個問題,雖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此事從來不是單看親緣的。”他答道,“我身為國子博士,自然隻看上位之人能否為天下百姓謀福,為天下學子謀益。”


    在這跟她糊弄什麽,趙諺就趙諺,趙誠就趙誠,攤牌了說不行嗎?


    “可事實如此,便是您不願參與朝堂糾紛,咱們也身不由己。”容枝意忽然覺得與他說了也是白說:“也罷,如那一日真的到來,大伯父不必管我生死,隻需盡快帶全府上下人迴洛陽老宅,方能逃過一劫。”


    “你再如何也是容家女兒,我怎能不管你?”


    容枝意笑了笑,她去杭州待了三年,沒見他來過一封書信,如今倒記起她是容家女兒了。她大伯父這人,做國子博士的確盡心盡力,可家務事,當真是辦得一團糟。


    “多謝大伯父關懷,可我不需要,管與不管的,又有何分別。”她冷冷抬眸,“請大伯父謹記,日後我在身為容家女兒的同時,更是無可置疑的趙家兒媳。”


    容大郎被她這幅冷漠和略帶嘲諷的樣子嚇得咽了咽口水。分明她幼時,比起誰都更加天真爛漫討人喜歡,見到他也總是笑容可掬地喊他大伯父,學著大人們的樣子給他行禮,動作滑稽又可愛。可細細迴想,自從杭州迴來後,她表麵上恭敬有禮,實則冷淡疏遠,與他們貌合神離,而導致她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竟是他自己。是他親手將她推開,放任她一個孤苦伶仃的小丫頭在飽嚐喪父喪母的苦楚後還要背井離鄉,連半分的關懷與寬慰都沒有給過她。


    所以她寧願選擇為趙諺趙珩去死,也不願苟活在容府的羽翼之下。


    他終於意識到錯處,泄氣般垂頭:“是大伯父對不住你。”


    “未曾。爺娘的死也不是您能做的主。倒是如今的事,隻有您能做主。大伯父,意兒實話與您說了,河西縣伯府門風不正,潘五郎品行不端,絕非良婿。我將五妹妹給您帶迴來,想要如何處置都是咱們家事,但潘五郎呢?是就此放過了他,還是向他和潘家討個說法,這可都看您了。”


    說白了,自家人不爭氣,罵幾句都沒事,可一個巴掌拍不響,容媱再不濟也無法掩蓋潘五郎是個渣渣的事實,她欺負容家人到這份上,她絕不能放過他。


    “有我的人在,他暫且沒有機會對五妹妹做什麽,但難保心裏有這個想法。大伯父,我倒想與您問個清楚,您這女兒,究竟打算嫁還是不嫁呢?”


    原本大不了去縣伯府上說親,使些計策逼得人家同意,可如今這門親事,她是不願成的。


    “絕不能嫁。”容茂仁撐著手從地上站起,身旁朱氏和容姝見狀趕忙上前攙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尚未成婚便敢這般羞辱五妹妹,全然不將我容家放在眼裏,成婚了恐怕還要變本加厲,打死他也不會對五妹妹好的。”


    這話是沒錯的,容媱嫁給潘五郎,是隻有弊沒有利的事。但感情是能用來衡量利弊得嗎?顯然不是,容枝意最怕的便是她五妹妹對潘五郎是真心,那她可真的就要棒打鴛鴦了。


    “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照二哥哥這麽說,我們又該如何是好呢?”容姝實在討厭小五,恨不得她能立馬在容家消失,“照我看,就嫁過去得了,反正她這人不撞南牆不迴頭,等吃過苦頭自己想通了,大不了去談和離唄,最多白送人家一份嫁妝,左右我們家姑娘就算二婚也不會嫁得比別家差了。”


    “呸!”朱氏瞪她,“說出這樣的話,你多大臉啊?她隻要和離,你和你六妹妹,再到五叔家的念歸,但凡姓容的姑娘,都得被人指著鼻子議論。”


    這倒是,本就過得艱難了,容姝閉嘴不再插話。


    “這死丫頭!幹脆別迴來了!跟男人死在外麵算了!”眾人糾結不已時,朱氏已率先一下將氣全撒在了小五身上,抬手拔了護衛的劍,喊住蔣樅,“由你引路,我親去找她!見到她便一劍捅死她!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家裏幾個姑娘都被她連累了,還活著做什麽!”


    “夫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關媱姐兒的事啊!”姓金的姨娘早早就被叫過來了,還跪在院子外頭,朱氏才出去,哭喊著跪爬了一路抱住她大腿,踢都踢不走。


    朱氏氣得拿劍指她:“你也知道是你的錯!人家曾姨娘養的小六,老實本分,再看看你養的好姑娘,枉我還覺得你擔得起事兒,有幾分穩重,放手讓你自己養孩子,怎麽就把好好的姑娘養成這樣了!早知有今日,我當初就不該犯賤收了你!”


    “便將他潘五郎一道綁迴來吧!仔細盤問了,也能讓五妹妹將他看個清楚,好死了這條心。三妹妹,你的人可辦得到?”容茂仁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整個容府的主子、家丁都愣住了。


    唯有容枝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她這二哥哥骨子裏頭還挺護短硬氣的。容茂仁難得做這樣的主,容枝意願意幫他一把:“蔣樅,就照你這位親傳弟子說的做吧,將潘五郎五花大綁套上麻袋,一炷香時日夠不夠?”


    蔣樅這可來勁了,自打跟著容枝意,除了去難江那迴,再也沒做過這麽刺激的活計了!


    對付河西縣伯府,都沒什麽值得她迂迴婉轉費盡心思的。上迴在侯府小樹林他們那樣對嘉夕,早在當時她想把人抹了脖子一幹二淨了!現下又撞上她,就是那潘五郎自個運道不好。


    當潘五郎被捂著眼倒吊著綁進正廳,容枝意便再未想過這些後顧之憂了,隻見他渾身橫肉因掙紮而顫抖,卻如何都掙不開繁複的繩索,鼻孔上還插了兩根大蔥,張嘴閉嘴地哈著氣,偶爾夾雜著嗚咽聲,像隻待宰的烏金。


    報仇,果真是越早越爽。


    最先發話的是容茂仁,瞥了一眼渾身橫肉的潘五郎:“先將他帶下去,關在柴房聽候發落,到底是縣伯府郎君,咱們可不能怠慢了。”


    比起仍在苟延殘喘的潘五郎,容媱就顯得鎮定多了,雖被蒙上了眼捂住了嘴,但許是覺出綁架之人對她有幾分客氣,這個男聲也足夠熟悉,膽子便大了些。


    潘五郎才被抬下去,就有丫鬟上前給她取下了蒙眼的黑布,對上容媱那雙不屑一顧的眼,容枝意笑了笑,拉住了想上去抽她幾個巴掌的容媱:“且看你二哥哥的吧。”


    容茂仁方才還在被打,這一下又成審問的那個了:“五妹妹好大的膽子,爺娘罰你禁閉,是因為你做了錯事要你思過,沒想到你這過錯沒思出來,反倒變本加厲。”


    容媱沒理他,從摘下眼罩開始,眼神便隻狠狠盯著一人:“你派人跟蹤我?”


    容枝意沒否認:“是。”


    “三姐姐真是陰狠啊,先是讓驗身婆子侮辱我,再派女使來給我明裏暗裏透露五郎的消息,認定我會逃出去親口問他,全程連麵都沒有露過,隻在這府中張張嘴皮當你的小白花,都能將我二人當做甕中之鱉,一網打盡,難怪郢王世子那樣的英才也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真不愧是宮中長大的,妹妹自愧不如。”


    “五妹妹謬讚,小小手段不成敬意,沒你想的這般惡毒。”


    容媱這番話,是把所有的錯處都歸到她身上了,說得她還自我懷疑上了,弄到如今這個地步,好似並非她的初衷和本意啊,她分明隻是想容媱及時止損迴頭是岸,究竟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但是三姐姐,我就想問問你,我到底哪裏做錯了?女子活著,不就為了嫁個好人家嗎?你和四姐姐能嫁高門,我為何不能?身為庶女,追求本該仰望的,追求得不到的,就是錯嗎?”容媱垂手望著她,沒有半分悔恨。


    “任何人活著,都隻是為了自己。”容枝意淡然答道,顯然是不想與她多說。


    容茂仁冷笑了一聲:“五妹妹,你用正當手段去追求一個好歸宿並不是錯,我支持你,甚至能給你一定的助力,可潘五郎他當真是個好歸宿嗎?”


    “自然比不上兩位姐夫的高貴出身,但也是公爵府邸的郎君,如何不算好?對我一個誰人都可以踐踏的小小庶女而言,已經是高攀了。”


    單憑這一句,容枝意忽然就確信了,容媱絕對不愛潘五郎。如果真的愛,第一反應不該是他待自己如何,性子如何,學問本事如何麽?她卻隻有句家世,實在是…


    不過潘五郎這人除了家裏那快要沒了的爵位,委實也找不出哪裏還有什麽優點了。


    “他若真的好,不會在與你兩情相悅時去街頭買一個賣身葬父的女子做妾,也不會在雙方長輩都未定下婚事前就邀你單獨赴約去看上元燈會,若是被識得你的小娘子瞧見你與他同遊,將事情說出去,你這名聲還要不要了?”原本還打算緘口不言,但看她執迷不悟至此,容枝意終於忍不住了,“再說河西縣伯一家,老縣伯靠著抓了兩隻蛐蛐得來先皇賞賜的三代爵位,家裏也沒有什麽讀書人,通是些遊手好閑的紈絝,照當今聖人這般嚴苛的治下和管轄,爵位能不能傳到潘五郎嫡親哥哥頭上都是難說的,你為何不能把目光放長遠些,去選些踏實穩重且有前程的人呢?”


    她將這幾日了解的全都告訴了容媱:“且不說潘五郎那七八九個通房,單說如今的縣伯,發妻去世不到一個月,就娶了貌美如花的續弦夫人進門,續弦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最後一胎難產去了不到半個月,續弦的嫡親妹妹都大起肚子做上姨娘了,如今那位填房的正頭夫人,還是縣伯庶弟定下過婚事的未婚妻。如此荒誕,不幹人事的一家人,你嫁過去能指望什麽?”


    更令人作嘔的事情她還沒說出來呢,總歸橫看豎看,潘五郎和他一家都是個爛到骨子裏的人。她隨口道來的不少秘事,一般人可還不知道呢。就例如朱氏和容姝,嘴巴張得能塞下好幾塊糖糕了。


    “他阿爺行事荒唐與他有什麽關係,龍生九子…”容媱那氣勢顯然就落下去不少。


    容姝啐了一口:“龍生九子各有所長,但也沒聽過耗子能生出麒麟來的啊!”


    “閉嘴!與你容姝有何關係!你嫁給陳六郎敢說自己用的是正當手段嗎?如今還鞭策起我來了,管好你自己吧!”容媱像是瞬間被點燃了怒火,竟將屋中的人挨個罵了一通,“還有你容枝意,你方才說我未定下婚事就與郎君私會,好,我承認,我就是跟你學的,你可以去常恩寺幽會世子,我為何不能跟潘五郎同遊燈會?就因為我低你一等,就因為我才情相貌通通不如你,就不配入公爵府邸了?”


    “你放肆!”容茂仁沉默著聽了片刻,再次開口罵道,“若他真心待你,早該說服父母三書六禮來娶你了,可他有嗎?一次又一次都是你在逼迫爺娘替你上門去說親,而他呢?目不識丁,坐吃山空,當街買妾,全然不將你放在眼裏,這算哪門子的好歸宿?三妹妹是不想你一朝嫁入虎狼窩,悔度餘生!”


    還真別說,容茂仁看自己的事兒糊塗,別人的事就拎得挺清楚的。


    “那是個誤會!”容媱今日都跟他問了個一清二楚了,“二哥哥你是不知道,五郎隻是想幫那女子一把,什麽買妾,都是假的,是謠言!都是三姐姐一手操辦的!那女子是她的人,她算計利用了五郎的憐憫心,這才害得他當街被群眾侮辱!隻可惜三姐姐再是算無遺策,也沒算到公主忽然出現,讓此計謀露出了馬腳,揭穿了那女子的騙子身份,這才沒讓那她有機可乘。”


    簡直荒唐,沒見過這樣顛倒是非黑白的。


    “笑話!我為何要害他?你是我妹妹,咱們托生在一家中,你嫁的越好過的越好,對我和阿姝就助益越多,我巴不得你也嫁去高門,可你自己看看你尋的這位郎君,他是個好人嗎?我敢對天起誓,他當街買妾的事與我無半分關係,絕非是我算計,若有假話,我容枝意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他呢,他敢嗎?”


    真狠啊,在場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氣。


    “阿姐向來堂堂正正,你口中的私會,除卻身邊女使護衛,我也在一旁,連崇覺住持都知曉,一切行徑發乎情止乎禮,哪跟你那日逃了相看去找他似的?”那滿身的吻痕,一口一個自己已跟潘五郎生米煮成熟飯,容姝想起來都覺得羞愧。


    “我的婚事,聖人早早知曉並擬下了旨意,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如果趙珩要賴賬,那他便是抗旨便是欺君,皇後和太子也不會放過他,再者,沒了他,我照樣能嫁得好郎君,所以我有十足的把握和十足的信任。但你呢?潘五郎真的會娶你嗎,如果他將你騙得一幹二淨拍拍屁股走人了,會有人給你討公道嗎?男女之事,不論何種錯誤,旁人都隻會指責女方的不是,你何曾見過有人議論男子的錯處?不過當成飯後笑談罷了。”容枝意心裏可悲,可悲極了,可悲到她不知該如何去挽救,也或許根本沒有方法挽救。


    “指責女方…也不全是啊。”容媱忽然冷笑起來,神情可憎,“就說您的閨中密友宋大娘子,她都定過親事了,身子都不知是否還幹淨,不還能與謝府尹琴瑟和鳴嗎?那些不知情的姑娘們不還喊她宋夫子嗎?”


    完了,輕雲心想。


    果然下一瞬,就看到眼前嗖的一下,緊接著一記響徹雲霄的巴掌聲傳來,容媱捧著臉摔倒在地,半邊臉都是血痕,眾人皆上前阻攔,金姨娘直接哭得暈了過去。


    “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容枝意心一沉,半跪在地,幾乎是嘶吼著。


    容媱轉過臉,見她竟為了宋嘉夕這般動怒,更覺得好笑了:“如何?我哪裏說得不對了?哦對…不知三姐姐知不知道宋大娘子婚前去武安侯府過客被拖入小樹林…”


    “你閉嘴!”容枝意上前抓起她的衣領,眼裏激憤的怒意把輕雲都嚇了一跳:“娘子,您先鬆手,將五姑娘交給我,由我來處置吧。”


    “誰告訴你的?有種你就再說一遍,信不信我當場殺了你!”滿身的殺氣和狠勁,周圍人都要被這鋒芒刺眼得退避三舍,越是這種時候越聽不進去話,他們如何規勸都是無用功。


    不過…宋大娘子被拖入小樹林做什麽呢?容媱還沒講完呢!


    理智終於迴籠些許,容枝意全身已被冷汗浸透,漸漸鬆開掐著容媱脖頸的手:“怎麽會呢…我聽不懂你這玩笑,嘉夕宋府獨女,何人敢欺負她…五妹妹就別開這種玩笑了。”


    “玩笑?”容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既然是玩笑,你這麽大反應做什麽?”


    “嘉夕是我最好的朋友,自然不允許任何人空口汙蔑她。”嘴裏這麽說,卻也在後悔自己方才一時失控反應過大。還能是誰告訴她的?除了在場之人潘五郎,沒有人更清楚了。容枝意真是悔不當初,就應該一個都不要放過,讓趙珩和謝府尹把人通通殺個一幹二淨,早知埋下這樣的禍根,還留什麽活口啊?


    “嘁!”容媱頗為不屑,“五郎親眼所見,怎會有假?你這位最好的朋友,可也髒得很呢!”


    話音剛落,又是清澈響亮的一記耳光。


    容姝開始心慌了,容媱這缺心眼的,說什麽不好,非要說宋大娘子,也不想想容枝意這人極其護短,是可以為了朋友兩刃插刀的,怎會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可別整出人命來了,趕緊提醒她幾句:“阿姐…您這,可得悠著點,別將人打死了。”


    “你放心,我不會打死她。”會好好折磨她,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五妹妹既說潘五郎親眼瞧見宋大娘子受辱,我先不與你談真假和證據,就當這是真的,那潘五郎不上前救人也就罷了,為何不喊人來相救?躲在暗處冷眼旁觀,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分明任何一個讀過書受過教育的人瞧見都會伸出援手的,往大了說這是積德的好事,往小了呢,這可是能讓大理寺卿府欠他人情的好機會,是升官發財在向他招手。但你口中人模人樣的君子潘五郎做了什麽,給人把風還給人鼓掌啊?簡直愚蠢!這就是你打著燈籠找來的好郎君?”


    “你…”容媱一時之間也沒找到反駁的話來。


    這叫什麽?反將一軍!


    若她一口咬定宋嘉夕遭人侮辱,那也就是承認了潘五郎是個下賤胚子。


    “我今日有的是時候陪你玩。”容枝意拍拍衣袖站起身,“蔣樅,把我們五姑娘嘴堵了,讓人把潘五郎帶來,一並審問,叫我這五妹妹好生聽一聽,她日思夜想的郎君,究竟愛她到何種地步。”


    這是容枝意第三次見潘五郎了,也是她第三次感歎,為何這樣矮胖的身形,五官能生得如此賊眉鼠眼?按理來說,富貴人家娶妻都注重相貌,孩子生出來都是一代比一代好看的,怎麽這潘五郎就能生得如此醜陋,原來那內心醜惡真的會影響容貌。


    甫一被取下塞在嘴中的棉布,潘五郎就破口大罵:“我可是河西縣公府的郎君,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敢綁了我!”


    “區區刀下亡魂,還敢如此囂張,你們河西縣伯府好大的威風啊。”出言的是容姝,容枝意與她有過言語衝突,怕他記起,就不便與他講話了。


    “竟是個娘們…”潘五郎瞬間鬆了一大口氣,嬉笑道:“小娘子,不妨說說,你為何綁我,是我從前哪裏得罪了你?你放心,盡管提出條件來,不論多少銀兩,我家裏人定會來將我贖迴去的!”


    “銀兩恐怕是不管用了。”容姝一字一句皆按照著容枝意的指示來,“便將命留在此處吧!”


    話音未落,輕雲那拔刀出鞘聲便傳來了,潘五郎被捂住嘴,聽覺比往常更敏銳了些,甚至能感覺到冰冷的刀鋒一步步靠近他的脖頸。這下他是真的急了:“小娘子饒命!就算是死,也要讓我死個明白吧!你究竟是何人,我又哪裏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可是我曾經許諾了你什麽,沒做到呀?”


    仔細想想,一個女子,除了風流債還能是什麽,可光聽這聲音,實在是聽不出來啊,畢竟他愛撫過的,沒有三十也有四十個。哪還能給每個人的聲音對號入座啊,想到這,潘五郎心生一計:“不如…你叫一聲聽聽?”


    “你放肆!”蔣樅的刀比輕雲還要快,那利刃已淺淺刺入了潘五郎的皮肉。


    潘五郎雖被綁著,但這麽一刺探,跳得也有五丈高了:“哎呦!疼疼疼疼疼——大俠饒命啊!”


    “無妨,既然潘五郎都這麽說了,不如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死得明白些。”容姝擺擺手,許是跟容枝意相處久了,一言一行都受了些她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話中的語氣開始都與她有些相似,“坊間傳言,河西縣伯府五郎君要與容家五娘子定親,此事可能當真啊?”


    “自然是假的!”潘五郎因著脖頸上那把刀,否認的極為幹脆,“她區區一個庶女,給我做妾都不配,還嫁我為妻,豈非癡心妄想!”截至目前,潘五郎還是認為這一定是他從前惹下的風流債,這兩個小娘子大概是一主一仆,不知聽誰說了他要娶寧五娘心裏著急了,於是才聘了殺手找過來了,現下那容五娘一點聲響都沒有,恐怕已經被抹了脖子了!


    所以說千萬不能得罪了女人,女人狠起來真是…要命啊!不過還好,既然她們找過來了,那說明她心裏還是在意自己的,否則當場殺了他就行,何必將他帶迴來,無非是還心悅他,想要他迴心轉意嘛!姑娘家的蔫酸心思,他向來是最明白的。


    “況且,我若真娶了她,豈不是違背了與姑娘的誓言了嗎?”潘五郎大了膽子,又補了一句。


    “哦?什麽誓言?”


    “方才一時緊張,沒記起姑娘的聲音,如今仔細迴想了一番,我自然是記得姑娘您的,那日夜深人靜,你我雲雨過後,花前月下,我許諾要娶你為妻,怎會忘記呢?”隔著厚重的棉布,容枝意都能看到潘五郎那油膩惡心的眼神,胃裏一陣翻山倒海,險些就嘔了出來。


    容姝也沒好到哪去,一副吃了屎的樣子:“…五郎,竟還記得我。可你方才說容五娘一個小小庶女,配不上你公爵府邸郎君的身份,那我呢,我連庶女都不如,豈不是更配不上你了。”


    潘五郎心中嘿嘿,庶女都不如的,定是貌美如花才被他看上寵愛的!


    “恍惚記得姑娘容貌,可謂傾國傾城,比起嘉平公主也不過略遜一籌,容家那個丫頭怎麽能跟你比呢?你便放了我,我立馬迴去與爺娘商議求娶你的事項,如何?”


    跪在角落裏的容媱麵色發綠,青筋凸起,眼含熱淚。雖然是被羞辱了,但總算能讓容媱親眼看看潘五郎究竟是什麽樣的貨色,明白他對自己沒有絲毫的真心。


    容枝意本可以就此放過他,可一想到他將武安侯府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容媱,再放他出去,保不齊會告訴更多的人,便還是做主留下了他。


    嘉夕如今日子過得幸福自在,她絕不能讓任何人去打擾她。


    “把他關進柴房,嚴加看管,再到郢王府去傳個口信。”潘五郎常年不著家,睡在各大秦樓楚館,這一日不迴府,府裏人估計找都不會找,暫且將他關著,畢竟他還有這層身份在,還與武安侯府的人關係密切,說不定還有利用的價值,如何處置,她想與趙珩商量一番。


    可沒想到的是,睡過了今夜,第二日起來,整個大瑒都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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