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身葬父的女子名為柳枝,容枝意帶著她緊趕慢趕往刑部去,一路上聽她講了許多,原來她也是住在光華門那兒的百姓,從前水災時得過她布施的熱粥,一摘下帷帽,便認出了她。


    “那你為何要行此招搖撞騙之事?”


    柳枝苦笑,作勢又要哭起來:“若非生活所迫,誰又願意幹這檔子事呢!家中長輩隻剩下阿爺一人,他本是手藝人,一人做活養全家,可年初摔了一跤,如今好了大半,人家卻嫌他手腳不利索了,不願要他,一時半會又找不到新的活計,家裏頭又還有弟弟妹妹要養,靠吃老本能混到幾時?這迴動了歪心思,心中實在後悔,還望縣主能給小女一條活路,否則…這日子,真不知該如何過下去了!”


    “行了,日子再苦,騙人也是不對的。”容枝意掏出自己帕子遞給她,“你這迴去刑部,一五一十將事說清楚,我必當放了你,再去給你尋個正經活計。”


    柳枝真真是說哭就哭說停就停,呆呆看著容枝意:“當真?”


    “本縣主金口玉言,怎會有假?”容枝意心想,李悠悠那日不還說起自己那裏缺人麽,她塞個人過去應當是可行的,“但咱們可說好了,為人處世,必要行的端做得正,不得偷盜行竊,不得狡猾耍賴,不得做任何觸犯律法的事!”


    這幾日的刑部看守極為森嚴,趙珩親自出來接了她才放行,輕雲小聲罵了句:“出事的時候不看著,出事後開始裝模作樣了。”


    被容枝意瞪了一眼,心裏想想便罷了,還非要說出口,這不是缺心眼麽!


    “不是去逛街了麽,”趙珩邊走邊替他整理了一番跑太快而歪了的披風和衣領,說話間,二人已走到了審訊石大的暗室,他手腳被吊,腦袋低垂著,仍在念叨:“不是我…不是我…”


    經久不散的惡臭彌漫著整個暗室,滿牆的刑具,光是看一眼就覺得驚悚可怖。


    “顧念著他這麽多年恪盡職守,從未犯過什麽錯,還未對他動用重刑,想著最好還是能讓他自個認罪,但這人是倔的,始終沒問出什麽有用的話來。”


    容枝意點點頭,仔細看了看石大的相貌,更肯定了心中那個有些荒唐的猜想。


    “石大,你可有雙生兄弟?”她問道。


    今日街上那具屍體,橫看豎看都與他太像了,足足有八分像,世上絕無可能會有兩個長相如此相似的人,除了是雙生子兄弟,容枝意想不出還有另外哪種可能。


    石大的目光在看到她來時忽然亮了一下:“有…曾有個弟弟。”


    趙珩疾步去翻他的戶籍:“為何這戶籍上沒有寫明,你也不說?”


    “他名為石二,幼時遭人販拐了,母親因這事愧疚難過得去了,父親找了一年也就放棄了,這麽多年未見他蹤影,還以為早就不在這世上了。至於戶籍,是母親去了後重新登過的,隻有後娘和一個妹妹。”


    還真是…


    “確實是不在了。”容枝意側頭跟趙珩解釋,“今日我上街,遇一女子葬父賣身,後被讕兒識破是個騙局,欲要逃跑時屍體不慎滾落,我粗略一看便與石大有八分像,就將他帶過來了。”


    語畢手一揮,蔣樅幾個便將石二給抬上來了,肚皮上那個窟窿格外明顯,哪怕她已看過,仍覺得有些後怕。將臉洗淨了的柳枝站在身旁,手足無措地看向容枝意。


    “這位是撿到了石二的柳娘子,說吧,將那日如何發現的石二,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真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麽好怕的,柳枝見過趙珩,打量了一眼,見他今日格外嚴肅,霎時收迴了眼神:“大約是四日前,天還未亮,我便去河邊洗衣裳,那會兒人少水清,我在下遊隨意找了個位置。黑燈瞎火的,我打了水便聞著味道不對,怎的有些腥味…正巧隔壁家妹妹打著燈籠也來了,到我身邊一照,才發現我打了一盆子的血水!”


    “我嚇得不行,但她膽子大,說是不是附近有人受了傷,要去尋。我一人害怕,隻好跟著她一塊兒走,前後…沒走幾步,她便被一東西絆倒了,低頭一看,就是這具腸子都出來了的屍體…半邊手腳都垂在水裏。我躲在一旁不敢看,鄰家妹妹瞧了瞧,說已死透了。”


    “後來便說要去報衙,我一時糊塗,想到了賣身葬父那個法子,想著能賺一點是一點,總能遇上好心人。騙了鄰家妹妹,將屍體拖了迴去,等了幾日見無人上門來尋,便…便有了今日。”


    倒是處處說得通,趙珩又問了些細節,便安排蔣樅帶人隨柳枝去案發現場搜查一番看看還有沒有遺落的線索。此刻暗室中隻剩下了三人。他親自替石大解開了繩,要他近前仔細認認。


    石大顫顫巍巍上前,談不上有多難過,頂多是意外,畢竟以為他早就死了。可走近後親眼看到本該心連心的雙生兄弟,就這樣體無完膚地躺著,全身上下都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肉,肚子上更是大咧咧的敞開著,還是不免心痛。又想到母親是因他而去,更覺悲從中來,石大脫下了自己的衣衫,將地上的男屍裹了起來,抱著他低頭哀哭。意外分離,沒想到十多年後再見竟是這樣的場景。


    其實沒什麽好不好確認的,因為二人實在太像了。趙珩歎氣:“所以,石大說他本在家中吃過午膳小憩,睜了眼卻不知怎的被抓了是真的。偷他令牌又下藥的其實是石二,給獄卒下藥後逃走的也是他,他在幫那人做事。”


    “可他為何會死?”容枝意想不通,“要不是他屍體意外被人發現,石大的罪名可就板上釘釘,如何也逃不掉了。”


    “許是覺得事已辦成,他再無用處,便將他了結了?”趙珩雖這麽說,心中依舊覺得此事蹊蹺,“還是先讓仵作驗屍吧。”


    驗屍過程極其複雜,容枝意和趙珩從傍晚等到了深夜,足足花了兩個時辰才結束。


    “殿下,這石二,與當時那個魯光中的病症一模一樣…但他尚未發作,此次,是自殺。”


    又是那蹊蹺的病!二人駭然,冷汗直冒。忠勤伯、魯光中、石二的背後是同一個人。


    仵作也覺得不可置信,還沒等趙珩開口問便又道:“致命傷在頭部,是撞擊所致,為自殺。而脖頸和肚子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刀口以及劃開的肚腸,都是死後被人用刀絞的,血也非是他的,是雞子血。”


    人都死了,是自殺,為什麽還要劃開他的肚子,戳破他的喉管,絞爛他的腸子?這般駭人聽聞的事讓趙珩和容枝意在仵作走後久久沒有迴想過來。


    “隻有一個可能,他想掩蓋什麽,或是尋找什麽。”趙珩出聲打破沉默。


    “人都死了,還想掩蓋什麽?掩蓋他是自殺的?未免太可笑了。”容枝意隨口接了句話,看著麵前擺的刑部堂饌,著實沒有什麽胃口,可不吃又餓…抬眸看了眼趙珩,見他盯著自己發怔。


    “怎麽?”


    趙珩似乎是突然想通了:“你方才說,掩蓋他是自殺的,那他為什麽要自殺?”


    “怕是知道一定會有人要來殺他,知道他必死無疑,或是覺得對不起石大,畏罪自殺?通常自殺者不都會留下遺書麽…難不成!”容枝意恍然大悟,“他們是在找遺書!”


    “自殺說明了一件事,石二對這件事有怨有悔,不然為什麽不掙紮?反而在趁人來尋之前自我了結。”趙珩言語篤定,“他一定會留下什麽,絕不會就這樣送命。”


    二人當下便達成了一致,披風一係,舍下刑部後廚難以言喻的堂饌,駕馬趕往光華門。


    蔣樅已帶人搜尋許久了,除了在下遊尋到不少幹了的血跡外別無所獲,連打鬥的痕跡都沒有,此刻正準備收隊。見到趙珩來了,水都未來得及喝一口便上前複命:“世子,人是在下遊死的,樹上、石頭上、地上,都有不少血跡,但奇怪的是,並沒有打鬥的痕跡。”


    這便更能確信石二是自殺了。


    趙珩扶容枝意下馬,又問:“周圍人可都問清楚了?”


    “問過了,那日坊中有人家辦席,幾乎都去吃席了,根本沒注意到。倒是有戶人家醉酒迴去,發現家裏的雞沒了,報給裏正,最後也是在河邊找到的屍體,是被割了頭慘死的。”蔣樅帶二人往案發現場去。


    “看來那隻雞子貢獻了不少血啊,”容枝意吩咐了一句,“讓人也去撿到雞的地方搜查一下。”


    “意兒姐姐!”後頭忽然傳來一聲小兒家的叫喊,容枝意聞聲轉頭,不由一喜:“秋兒!”


    護衛們放了人。容枝意有段時日沒見她了,這丫頭個子躥得極快。一路都在與她說話:“我才從書院迴來吃過飯,和阿娘出去消食,便聽人說見著您和世子往河邊去,跑來一看還真是。姐姐今日來做什麽?不如和世子一塊兒去咱們家喝盞茶湯吧。”


    “我是陪世子來辦案的,今日是沒空了,你也快些迴去。”容枝意朝她一笑,“改日,我一定帶他去你家蹭飯吃!”


    “辦案?”秋兒站在原地想了想,才快步跟上容枝意,“是不是肚子上有個大窟窿的那具男屍?”


    眾人皆停下腳步:“你知道?”


    秋兒對上容枝意格外迫切的視線,點了點頭:“我和柳枝姐姐一塊兒發現的,她早早就報官了。”


    “原來她口中的鄰家妹妹是你啊。”容枝意側頭問趙珩,“既是目擊者,要不要讓秋兒也去錄個口供?”


    雖年齡還小,但開了蒙讀過書,做個口供不成問題,趙珩讓蔣樅去安排。誰知秋兒忽然說要等一等,要迴家一趟,眾人也沒在意,以為是要去與父母說一聲。眼下更要緊的是弄明白石二為何自殺,又是如何自殺的。


    按照傷口的先後順序和樹幹、石頭上的血跡,到案發現場大約一炷香功夫,二人便理清楚了石二的自殺方式。先衝向樹幹用左腦猛撞,失去重心暈倒砸在了石頭上,才會有此處岸邊的一灘血跡。


    至於那隻雞,是死後被人放了血直接丟進了河裏,所以其實柳枝洗衣裳接的血水,也是那隻雞子貢獻的。


    既然如今知道是如何死的了,那便要弄清為何而死了。趙珩堅信他一定在現場留下了線索,招唿著眾人打起火把繼續尋,每一塊石子每一寸土都不要放過。


    容枝意邊找邊想,會不會他真寫了什麽遺書,但是已被那人找到且拿走了?否則怎麽會這麽久一無所獲。


    一籌莫展之際,秋兒迴來了,彎腰喘著粗氣,舉起一張疊的四四方方的紙和一小塊碎銀。


    “姐姐,你們是不是在找這個?”她把手中的東西交給了她。


    容枝意不知所言攤開了紙,紙是尋常人家用的,並無特別。夜裏昏黑,想要辨清上頭的字顯得極為困難。可當她看到“我是石二”四個字時,忽然就意識到了這封信的重要性。急忙喊:“昀升!快來快來,找到了!”


    她大概讀了一通,整張紙都寫滿了愧疚。原來石二並非被拐,是因犯錯被父親打罵私自逃出去,跟著山賊跑了。因一時意氣,在大街上看到母親帶著哥哥跟瘋了似的四處尋他,也沒有出麵,緊接著不到一年又聽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連帶著待他極好的寨主也死了,他遭人排擠離開山寨,機緣巧合做了武安侯的死士,被他用一種名為“落迴”的毒藥相逼,壞事做盡,此次替他辦事,用藥暈了石大後才發現他竟是自己親哥哥。


    想起從前種種,又想到這迴不僅害嫡親兄長丟了職位,也許會連性命都丟了,心中愧疚也心寒,為武安侯做事這麽多年,竟算計自己至此。


    趙珩才從河裏出來,提著濕透了的下裳,帶著難得的狼狽和急促大跨步來:“寫了什麽?”


    容枝意忍著心裏的震驚將紙遞給他,他隨意擦了手接過,問麵前秋兒:“何處得來的?”


    “是我寫的,”秋兒又遞上那顆碎銀,“我見過這個石二,那日大夥都去村頭張家祝壽,阿娘帶著弟弟也去了,我因下學迴來的晚,就留在家裏,他跳上我家牆頭,問我有沒有筆墨,會不會寫字,我說會一些,他便給了我碎銀,讓我把他說的話寫下來,最後咬破手指摁了手印。讓我不要跟任何人說見過他。隻說若此生有一日能見到太子殿下,就將這紙親手交給他。”


    “他說要親手交給太子殿下,我就沒想著托姐姐給…但今日您既然都查過來了,秋兒肯定不能瞞著您的。”


    她將事情說完,趙珩信也讀得差不多了,思緒迴籠,雖這封信沒提到石二具體做了什麽,可白紙黑字的寫明了,武安侯豢養死士,還用毒藥相逼!


    能扳倒濟陰郡王的幾個人證就這樣沒了,他這幾日的壓力無人能知,但有了這封遺書,好好利用,至少能扳倒武安侯了,武安侯是他嶽父,扳倒武安侯對他來說絕對是巨大的打擊。打擊之下,沒準能讓他洗心革麵,到時也不用鬧得兄弟殘殺的下場。


    連續幾日的陰霾盡掃,容枝意在其中起了極大的作用,趙珩高興得幾欲落淚,不顧在場之人目光抱住了她:“意兒,我的好意兒,多虧了你,多虧了你…”


    “唔…”容枝意方才還在讓秋兒去收拾東西這幾日搬去容府住,下一瞬就被人抱住了,頭抵在他下顎,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身旁還有個小娃娃愣眼看著,惱羞成怒想要推開他,他卻抱著不肯撒手。


    “走開,你身上濕。”別弄髒了她的漂亮衣裙!!


    簡直沒眼看,秋兒紅著臉,又想起一件事:“不過我當時寫了兩份,隻有一份在我這。”


    趙珩鬆開容枝意追問:“另一份他隨身帶走了?你可曾看到他藏在哪?”


    “他…”說起來秋兒就犯惡心,“把那紙吃了進去…”


    容枝意明白了,石二這遺書一式兩份,一份給了秋兒以防萬一,一份是拿給來追殺他的人看的,那人將他喉管和肚子都剖開了,就是在找這遺書,故意讓他以為事情辦成了,好放過對周邊百姓的偵查。隻有這樣,才能順利讓秋兒將這封信交給太子。


    不得不說,石二不愧是死士出生,辦事如此周全。


    至於當下趙珩為什麽看到這封信會如此興奮,迴程時他低聲道:“豢養死士,論律當誅。”


    “是哦…我一定是話本看多,竟覺得此事不稀奇了,”容枝意失語,“話本裏的皇家子弟哪個不養的,四處遇險,如何化險為夷?不都是死士相救嗎。”


    語畢趙珩唇角忽然勾起抹笑,容枝意頓悟,好似知道了什麽驚天大秘密,壓低嗓音問:“難不成你也?所以劉大哥、張強他們都是死士?”


    她早就想問了,為何他這些護衛都如此忠心,還有郢王府的奴仆也是,每一個都好似經過嚴格的訓練,婢女都不例外。


    “不是,但凡你能看到的,都是過了明路的。”


    能看到的?那她看不到的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這話讓死士二字更神秘了。


    她撇撇嘴不再多問,心想還是不知道的好。左右也是負責保護他的,於她而言,多多益善。


    所以話本裏寫的其實都是真的?有些事隻要不鬧到明麵上,上位者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鬧起來了,一個不處理就會有第二第三個更明目張膽的,這便是挑戰底線,必定要被上位者殺雞儆猴。


    但眼下一定不是個好時機揭露他,畢竟武安侯已在暗中與歸德將軍匯合往與燕譙交界的沙州去了。還有姚妃,她即將臨盆,宮中這幾日正戒備著呢。


    容枝意望向萬物失色的黑夜,鬱結於心,眸中的迷惘更如經久不散的濃霧。


    “我知你在憂心什麽,不論最後結果如何,我一定保你平安。”趙珩揚手攏起她鬢邊碎發。


    “不要隻我一人,”容枝意抱緊他,“要你們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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