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夜裏的這場雪斷斷續續下至初五一早還未停下,槐院裏炭火旺盛,熏得人暖洋洋的。容枝意在美人榻上坐起,合上書冊:“說吧,你二人究竟何事,在這磨蹭得都快半個時辰了。”


    還是輕雲直爽些:“娘子為何要收新來的丫頭?近身由輕雲和照水姐姐伺候還不夠嗎?”


    她上迴去孤兒園時同張雨薇要了個丫頭,張雨薇精挑細選了一番,今日給她送了來,那丫頭模樣性子倒還不錯,就是瘦的厲害,已讓人帶她下去換身衣裳用個膳好生安置一番。


    “你們倆日後想跟我去王府嗎?”她該提早做打算才是,輕雲倒是不急,不跟著她也無處可去,加之年歲還小,容枝意準備再留她幾年磨磨性子。照水就不同了,是容府的家生子,父母尚在,總有一日要離開她的。


    二人自然是點頭如搗蒜:“娘子去哪,我們就去哪。”


    “照水,你年歲也快到了,爺娘可有與你提過婚事?”


    照水如實道:“爺娘說,奴婢自小跟著娘子,和您在一塊兒的時日比跟他們二老還長些,嫁不嫁,嫁何人,都聽娘子的就好。”


    “這樣也好,等去了王府,我便把你的身契還給你,你想同從前一般跟著便跟,日後若有喜歡之人,我就給你去說親,給你備嫁妝,讓你風風光光從王府出嫁。”她還擔心照水爺娘給她挑不到好人家,有她把關,總要放心些。


    暗自下了決定,那位新來的丫頭也換了衣裳進來,這般收拾了一番,很是齊整,想來張雨薇挑她也是有緣由的:“可有名字?”


    她低著頭,緊張地連聲音都在發抖:“大長公主是在一個大雪天裏撿到的奴婢,便給奴婢取名為雪遇。”


    “今日也落了雪,如此湊巧,便循大長公主依舊喚你雪遇吧。你不必緊張,也不必自稱奴婢。日後在我身邊,跟著照水姐姐做事,多像她學學,我定然不會虧待你。”據張雨薇說,這丫頭認得字多,女工也厲害,隻是平日裏膽小了一些,總被人欺負,正好交給她練練膽子。


    “照水,現下還早,你帶她去熟悉熟悉院子。”今日午後趙珩和陳璟安要上門做客,還有那位傳聞裏的聞錄事,要來府上跟小五相看,也不知道容媱接受這個事實了沒有。正想讓輕雲去問問容姝,嫻如忽然跑了進來,單看麵色,便知有事發生:“娘子,宮裏傳了消息,說是出事了。”


    以為是姨母有事,容枝意噌一下站了起來:“怎的了?”


    “除夕那夜馴獸表演好看,聖上便留了馴獸的師父幾日,結果昨夜跑丟了隻豹子,竟去了歸真殿,衝撞了姚妃娘娘。”


    啊?容枝意來迴踱步,又在美人榻上坐下:“孩子呢?孩子可有事?”


    “如今整個太醫署和司藥司都在姚妃娘娘宮裏,尚不知具體情況。”嫻如說道,“世子已進宮去了,讓您不必憂心,隻是他今日想必是來不了了,隻好派人來同您說一聲。”


    “好…嫻如,你派個人去宮門外守著,有任何情況都來向我迴稟。”趙珩來不了沒事,但求保住孩子,孩子是無錯的,怎麽說也是姨父的親骨肉,要喊姨母一聲母後的。


    如今是山雨欲來的多事之秋,也不知這豹子究竟是如何跑丟的,又偏偏去了姚妃那兒。她有孕在身,歸真殿是層層守衛,怎麽會讓豹子跑了進去,還嚇著了她?容枝意百思不得其解。


    “難不成是有人故意為之,想害姚妃娘娘?”輕雲隨口一句話,倒是點醒了容枝意。她不會拿孩子開玩笑,肯定不是她為了博取聖心自殘的,可誰會害她呢?她不害旁人就不錯了。


    “姚妃出事,你覺得最有可能是誰動的手?”容枝意問道,見輕雲和嫻如那欲言又止的樣子,趕忙催促,“說吧,絕不罵你們。”


    輕雲得了她同意才躊躇著道:“姚妃若出了事,自然是皇後娘娘嫌疑最大…”


    “聖人後宮並無佳麗三千,能排的上號的主子隻有那麽幾位。與皇後娘娘是有結發夫妻的情分,一月裏大半的時日都在娘娘那,再者就是勢力漸長的姚妃了。”後頭的話不必多說,嫻如自覺閉上了嘴。


    姚妃勢力漸長,忽出此意外,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後準備除之而後快。


    “定是有人想嫁禍給姨母。”容枝意知道姨母不是多單純心軟的人,否則也不會這麽多年來坐擁中宮之位屹立不倒,可她絕不會拿孩子下手。


    直至在前廳用飯時,她也沒琢磨明白這事。容姝正提著耳朵聽一架屏風之隔的陳璟安與她父兄說話,被容枝意木箸掉地上的聲音嚇了一跳,越看她越不對勁:“阿姐想什麽呢,心不在焉的,連最愛的葫蘆雞都不吃了,還是生氣了?世子姐夫到底因何事不能來啊。”


    容枝意迴過神,罷了,想是想不明白了,還是等趙珩查出真相再問過他吧:“他進宮去了,今日宮裏出了事,我也是在琢磨這事兒。”


    朱氏向來愛八卦,下意識問:“出了何事?”


    這種事也沒什麽好瞞的,明日滿大街就會傳了,容枝意便同她透露了幾句。沒想到朱氏驚訝地捂住了嘴,好一圈張望,湊到她耳邊悄聲問:“意兒如此憂心,難不成是皇後娘娘幹的?”


    容枝意欲哭無淚:“大伯母!沒憑沒據,這事兒怎好瞎說!


    她們這樣想,宮裏的人自然也這樣想。


    姚妃的歸真殿外跪了幾排的人,最前頭那位便是武安侯,雪勢不見小,身旁立著聖人派去給他打傘的內侍:“求聖上給小妹做主啊!小妹慘遭人害!求聖上給小妹做主啊!”後頭的人也跟著嗚啦啦一片大喊。


    趙珩站在殿門口,裏頭的下人們端了一盆又一盆的水進進出出,嬪妃們聚在姚妃塌前泣不成聲,屏風之後烏泱泱的跪了一地的太醫,外頭的武安侯又哭天喊地的不得安寧。


    “真吵。”


    “世子,找著了。”劉大東拿著段麻繩匆匆跑來,“我比對了繩子的另一頭,材質、粗細,一模一樣,是這根無疑了。”


    趙珩接過一看,繩子已被燒的焦黑了,跪在一旁的馴獸師見了這繩宛若見了救命稻草:“是這根繩!那晚上明明綁的好好的,和鐵籠一塊兒,草民前前後後檢查了數次,生怕有恙,斷然不敢說謊的!這繩子牢固無比,若用刀,得細細磨上一段時日,最快解開的法子,便是用火!”


    “豹子怕火。這麽說,還真是人為。”趙珩默了半晌,又問,“在何處拾到?”


    劉大東跟了他多年,聽了這話竟有些猶豫著不敢答。見他這做派,趙珩了然於心:“你先下去吧,繼續找其他線索,一處都不準放過。”


    他歎口氣,朝趙諺走去,本想盡早解決了此事去容府的,如今看來是趕不上了。他將焦黑的繩索交與他:“看來這人不大聰明。”


    “果真丟在母親那兒?”趙諺不敢置信,“竟如此愚鈍,當不是那位的手筆。”


    “可武安侯隻怕是不會善罷甘休,”趙珩歎氣,“又是場惡戰。”


    話音剛落,王公公腳程飛快,直奔趙諺而來:“太子殿下,武安侯夫人在殿外暈過去了!”


    “將夫人抬去側殿,再請太醫過去。”趙諺與趙珩對視一眼,正要親去殿外請武安侯起身,裏頭便傳來幾聲:“醒了!醒了!賢妃無事了!”


    有內侍自裏向外狂奔而出:“侯爺!咱們賢妃醒了!龍胎無事!”


    這便不用親自去請了,趙珩喚過跟在身後的隨從:“去趟容府跟縣主說,姚妃母子平安,讓她無需憂心。”


    容枝意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在花廳陪著聞司衣相談甚歡,聞言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孩子無事便好,可有查出是人為還是意外?”


    通報之人雖是趙珩親衛,但從前也跟過容枝意,對她並無隱瞞:“世子並未明說,可屬下以為應是人為。那位馴獸的師父再三說入夜前多次檢查過綁豹子的繩索和關押的鐵籠,並無異樣。他言辭懇切,就算世子以性命相逼,也仍一口咬定非是他失職導致。且事後檢查,鐵籠有過被撬的痕跡,繩索也被火燒斷了。”


    容枝意眉頭緊皺:“如此便難辦了,武安侯必定借此生事,隻盼別殃及姨母。”


    “娘子放心,太子與世子定會盡力保全皇後的。”


    容枝意點點頭:“你先迴去吧,有消息再來告知我。”


    那人才退下,不遠處迴廊底下跑來個青綠身影:“下著雪呢,三姐姐怎的不進去?”


    是六姑娘容婼,容枝意看著她不禁微微一笑:“這是我上迴贈你的那匹雲錦做的吧?六妹妹穿青色真好看。”


    “多謝姐姐誇讚,我小娘也這麽說。”她低頭羞赧一笑,小心翼翼地指指袖口上的竹葉,“還有這個竹葉,是阿婼親手繡的,三姐姐覺得繡的可好?”


    這個六妹妹,大概是養在深閨之中,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見客都極少,相熟前覺得是個膽小怕事、恪守本分的性子,相熟後,小心之餘,倒還有幾分女兒家的天真與可愛。


    “好看!六妹妹手藝真好。”容枝意牽起她的手再次打量一番,絲毫不掩藏對她的誇讚,“咱們進去吧。”


    “姐姐,那個…五姐姐她,仍舊不願來。”今日本該是五娘子的主場,遲遲不來讓聞司衣等著算什麽?容枝意隻得轉頭吩咐照水:“你親去請她,就說嫁不嫁是另迴事,起碼不能讓人這般好等,若傳出去了,隻怕是更無人敢上門了。”


    其實她能理解容媱的感受,自己親姐姐嫁去了國公府,她卻要配給一個九品芝麻官,換誰誰願意呢?總會一口咬定是自己阿爺偏心。雖然確實嫡庶有別,可容枝意覺得,大伯父看中聞錄事,也是有他的緣由,說不定那位聞錄事真有什麽高於常人之處。總之,若是她被迫至此,定然先要與人相看一番再做決定。


    聞司衣見容枝意引了位青色衣裳的姑娘進來,忙站起身歡歡喜喜地打量了她一番,直到聽人介紹說這位是府上的六姑娘,眼神裏才有過一絲遲疑。


    容枝意忙著打圓場:“五妹妹方才派了人來傳話,說是出門時,不慎被房簷上落下的積雪打濕了衣裳。恐穿著髒汙的衣裳見客失了禮數,隻好又折迴去更衣了,特意讓我代她向您道句歉意。”


    聞司衣一聽,咽下那點點不愉:“不急這一時半刻的了,雪天出門本就不易,讓五娘子慢慢來就是。”


    容婼在容枝意身邊坐下,許是因為有生人在,打了招唿後便保持一如既往的文靜,低著頭默不作聲。直到聊著聊著,話題忽然就轉到了她身上,是聞司衣瞧見了她格外精巧的袖口:“六娘子的竹葉好生秀致,看針腳不像是尋常繡房做的。”


    容婼有幾分手足無措,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什麽。容枝意看出她不自在,接過話:“看這針腳,倒像是上迴六妹妹送我那塊水竹帕子,想來又是妹妹親手繡的?”


    聞司衣投去詢問的眼神,容婼點了點頭,試探著說:“在府中無事,胡亂繡些東西打發時日…當不得司衣誇讚。”


    容枝意滿意地笑了笑,容婼是府中除了念兒外最小的姑娘,加之是庶女,平日裏不大能見得到外人,性子懦弱了些,如今快要及笄定親,往後無法避免地要與各大長輩同輩們打交道,正好也趁此鍛煉一番,讓她敢於開口。


    哪知,容婼這一與人熟絡了,開了話匣子,又有母親和姐姐們在身邊,那是根本就停不下來,看是要把前輩子關在院中沒說完的話都說了。


    聊得有一會兒了,照水才引著容媱姍姍來遲,她許是聽了容枝意的話,高抬貴腳的來了,隻不過聞司衣與她搭話時,她句句言簡意賅、愛答不理的樣子,神情還有些輕蔑,幾個迴合後聞司衣也看透了這人,不去自討沒趣與她說話了。


    本是想著讓二人單獨相看一番,但最終聞家這邊並沒有提出這事,朱氏提了一嘴又被聞司衣帶過了,心中也有了答案,想來聞家是不大滿意容媱。朱氏默默歎氣,這個燙手山芋怎的就這麽難丟呢。


    “阿姝,上迴你去呂司業府上做客,可有看清聞錄事相貌如何?難不成小五是從哪聽說此人相貌極度醜陋,這才對這門親事如此抗拒的?”瑞雪飛舞,容家除了容媱外的三位姐妹走在迴廊之下,容枝意心有疑惑,忽然問道。


    “怎會呢?”容婼第一個不同意了,“與我交好的那位吳主簿的妹妹,她就說聞錄事瞧著比二哥哥可靠些,二哥哥勉強算是有幾分姿色了,那聞錄事定然也不會差吧。”


    “小六!我見過他還未開口呢,你著什麽急呀!”容姝戲謔笑過她,又迴了容枝意的話,“他當時坐得離我們有些距離,隻是遠遠瞧了一眼,談不上多少俊朗,跟世子姐夫肯定是比不得的,但也是五官端正之人。容媱估摸著還是嫌人家官職低了些,怕自己往後沒有出路。”


    “不是樣貌問題,難不成是聞錄事品性不好?阿姝,一會兒你去問問璟安他人如何,若是不好,還是讓二哥哥出麵跟大伯父說去。”縱然小五人不討喜,可到底是她妹妹啊,也不能讓她嫁個品行不端的男子,最終落得跟徐元溪那般下場。


    話才說完,對麵迴廊下忽然走出個青衣男子,並未打傘,而是低頭大步穿過花園往外去。


    “就是他就是他!”容姝在一旁小聲道,“他就是聞錄事。”


    容枝意粗略瞥了眼,因他低著頭並未如何看清容貌,隻覺得身形板正,還有吳主簿的妹妹說得對,真比二哥哥壯實多了。


    “他倒是個守禮的。”看著他背影消失在後院,容枝意感歎道。


    “這…才遠遠瞧了一眼,阿姐都看出他品性了?”


    容枝意笑了笑,替她二人娓娓分析:“你瞧,他並未帶傘,本可從迴廊經過出府,可他瞧見咱們這有三個姑娘,所以就算落了雪也要往園子裏過。還有,他今日本是來相看,雖並未見著,但哪家郎君不好奇談婚論嫁的小娘子是何容貌?說不定那未婚妻就藏在我們之間。長輩沒有引薦,他顧念著小娘子家的清譽,就沒有因好奇而抬頭,就算見禮,也隻是低頭躬身。這兩點足以見得他是個守禮、老實之人,他絕不會僅僅隻做一個九品錄事的,升官指日可待。”


    二人恍然點點頭,容枝意笑著拍拍容姝的肩:“怎麽樣,比你多活的這半年沒白活吧?”


    “嗯!阿姐閱男無數、履曆頗豐!”


    容枝意皺著眉:“你這話,我怎麽聽著不像是在誇我呢?”


    容姝拔腿就跑:“阿姐方才看旁的郎君如此細致!我要去告訴世子姐夫!”


    “容姝!你敢!”容枝意抓起木欄上的積雪就往前丟,見容姝笑著輕鬆躲過,她也不甘落後,忙追上前:“你也等著,我現在就去告訴璟安,看是你快還是我快!”


    “小六!愣著做什麽!快跟上呀——”二人在廊下追逐著,笑鬧一團。


    容婼收迴眼神,怔怔地跟上姐姐們的步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春,與人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詩人不算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詩人不算命並收藏春,與人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