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這般飛快過著,轉眼便到了九月底。


    玉槐院裏,容枝意收到了遠在杭州的舅母和表姐妹們寄來的信,一封封讀過,說今年夏日格外炎熱,她們在山間尋到處荒無人煙的小溪,日日都去戲水避暑。


    還說到中秋時他們又去錢塘邊觀潮了,今年比往年都要壯觀,還吃上了弄江茶飲新出的茶點,可惜她看不到也吃不到,問她在長安過得如何。


    還能如何?


    除了去各個府上賞花賞景作詩作畫,再便是隻能日日躲在這四方天的院子裏浪費時日,就沒點旁的消遣了。這幾日她時常去宋府陪宋嘉夕,好在她生來便是個堅韌的性子,就算上迴被那樣欺辱,也沒有什麽想不開的。


    她趴在貴妃榻上讀完信,正琢磨著要如何迴複,又瞧見了壓在最底下的紅帖。


    翻開看了上頭的字,她頓時坐起:“照水,去把我那件胡服拿出來曬曬。”


    “娘子要出門麽?”


    容枝意晃晃那張紅帖:“趙景帆問我去不去華州。”


    **


    華州離長安不遠,若是快馬,半日便可抵達,當日便可來迴。帖子上說的,他將楊記開去了華州,初十這日正式開業,得過去瞧瞧,問她願不願一起。


    在這長安待得夠憋悶了,難得能出去走走,雖不是什麽遠行,但至少出了城門,她是一百一千一萬個願意。再者…上迴趙珩的話實在讓她倍感不爽。


    所以初十這日清晨,連天光都還未亮起,她便準時出現在了容府後門,身邊隻帶了輕雲一人。


    趙景帆邀請她時秉持著試探的心態,但見她真的應允出現,還是跟做賊似的姿態,鬆了口氣後也不由失笑:“是我辦事不周,若能求得娘娘一句應允,你也不必如此小心。”


    容枝意心想,得了吧,上迴送她兩次迴府,已經被全府上下不知嚼多少舌根了,真被知道跟著他去華州,豈不是要鬧翻天。


    “我這還不是為了你的名聲著想。”她嘴硬,一下跳上了馬車,“快走吧。”


    言語間的雀躍讓趙景帆又多了幾分對今日的期待,自從上迴在武安侯府射箭比武後,她明顯與他熟絡了不少,也不像宮中第一迴見麵時那樣端著敬著,他認為這是個好的開始。


    出了城門便能騎馬,容枝意下了車,趙景帆有些擔憂:“當真要騎?你雖馬術精湛,但路途遙遠,我怕你受不了。”


    “若不騎馬,一日能來迴嗎?帶我本就是拖累了,你明日還要上衙,我可不能耽誤你正事。”容枝意翻身上馬,“走吧,我若受不住,自會跟你說的。”


    “你並非是拖累。”她若不去,他一人去也沒有意思,本就是為她而去的。


    趙景帆想說若從前沒試過快馬趕路,腿一定受不住,但她態度如此堅定,隻得生生將話咽了迴去。


    容枝意還是高估了自己,才騎了一個時辰多,她便有些受不住了,馬鞍磨蹭著雙腿內側的皮肉,火辣辣的疼,從前雖常常與趙讕練馬,但練上半個時辰總會有一盞茶的功夫休息,如此強度,還一刻不停,當真是頭一遭。


    輕雲騎在她身旁,見她漸漸的有些跟不上了,趕忙問:“娘子可是累了?”


    她的確是累了,但見前頭領路的隨從們並未有停下的趨勢:“無妨。”


    “道全,吩咐下去,前頭茶肆休息片刻。”趙景帆低聲道,名為道全的隨侍應是,調轉馬頭傳話去了。


    “景帆哥哥,其實不必…”容枝意怕耽誤他正事。


    “昨夜從衙門迴府已是深夜了,今日起得又早,是我有些累了。”趙景帆今日一身紙棕襴袍,看上去比往日更為沉穩,但麵向她時,總是笑意不減。


    容枝意知道他是怕自己撂不下麵子才這樣說的,心裏感激,與他道了句多謝。


    甫一落地,容枝意便覺迴到了天堂,輕雲看著她發笑:“娘子,您這腿怎的還打顫啊?”


    她低頭一看,腿抖得跟見了鬼似的,下意識想用手去摁住,不料連帶著手跟腿一塊兒抖了,容枝意欲哭無淚,早知平日便不日日在家躺了,多隨趙讕騎馬去京郊狩獵,也不至於鬧得這般惹人笑話的境地。


    她發誓這趟迴去,一定要跟著輕雲好好練武,把因憊懶而丟下的那些功夫都撿迴來。


    “意兒,來這兒坐吧。”趙景帆用袖口擦了擦茶肆的長凳,邀她過去。


    輕雲扶著她歎氣:“娘子好生在家躺著什麽事兒也沒有,偏生要出來受這罪,而且要是被世子知道您跟郡王殿下單獨出來…”


    “別提他!而且就算他知道又何妨?”容枝意甩開她手瞪她,提起這人他就煩,上迴拉著她說些有的沒的,還沒弄懂他什麽意思呢,人就不見了,過了這麽些日子也沒再來找過她。


    “他跟我什麽關係,管我跟不跟旁人出去,娘娘本就有心給我和郡王賜婚,那我與他多多相處,有何不可?再說了這哪是受罪,這不是…風景挺好的嗎。”


    輕雲往四周望了望,樹禿了,落葉鋪了一地,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蕭索,這算哪門風景好啊。


    趙景帆看她不大舒服,正要上前來扶,輕雲眼疾手快,先一步挽上容枝意的手:“殿下,還是我來吧,下人活計,您做不得。”


    趙景帆尷尬地收迴了手,等容枝意坐下後,他又去吩咐人將備好的果子飲拿來,跟她說:“我怕你喝不慣山間野肆,聽阿諺說你愛吃荔枝,特意讓人帶了楊記的荔枝果飲。”


    是個小型的食盒,上頭放著個俊馬紋的銀壺,下頭竟還鋪著碎冰。道全拿來白釉碗,趙景帆接過:“我來,你且去休息。”


    道全默不作聲地打量了容枝意一眼才退下。趙景帆將壺中果飲倒出,又添了幾塊冰,他手指白皙骨節分明,做這樣的活莫名讓容枝意覺得格外賞心悅目,好像連帶著這碗碎冰荔枝飲都好喝了不少,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一舉一動皆在趙景帆的注視下,他再次失笑,將碗盞遞給她:“嚐嚐。”


    她道謝,隨手攪了攪,碗底的荔枝果肉隨白瓷勺打轉。


    分明方才還在火急火燎趕路,如今又閑坐在這樣一個秋風宜人的山腳,好像忽然悟出詩裏那句“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意味了。


    人生再無趣,有這半日閑足矣。


    她細細嚐了一口,果飲微甜,沁人心脾,再多的焦躁不安也被盡數拂去。


    趙景帆問她味道如何,容枝意展顏:“人活著,許是就為了這一口吧。”


    對坐人愣了愣,良久後輕笑出聲:“也有人活著,隻為你這一句。”


    容枝意嚼著果肉,也笑容滿麵:“哪兒學來的奉承話。”


    “是真心話。”他眼神真摯,“我曾與你說的一粥一飯平凡度日,不就像是此刻。”


    想起那夜他隔著窗帷與她剖明心跡,容枝意垂眸看著那碗果飲,碎冰拂在麵上,透著晶瑩光澤,忽然有一瞬,她覺得好像這樣也不錯。


    “我沒想過你會答應與我來,今日你出現的那一刻,我很驚喜。”趙景帆並未喝什麽茶飲,始終在對座靜靜看她。


    她頓了頓,轉過話題:“不是去各家吃席,便是在寸光陰或府裏悶頭看書、繡花、彈琴、射箭…新做的衣裳都無處穿,還是在杭州有趣,景帆哥哥去過麽?”


    他搖頭:“說來慚愧,我長這麽大還未去過江南,不知是什麽模樣?真如詩書和戲文裏說的那般詩情畫意?”


    “自然是的,詩人們愛詠江南,不無道理。”容枝意與他說起杭州的事,“我阿娘有座宅子,就在上湖邊,我幾次和表姐妹們從外祖家搬出去小住,那些日最重要的事,便是等日出等日落,等春日楊柳拂麵,夏日荷花盛開,秋日枯葉滿池,冬日披狐裘走上斷橋看雪,總覺得自己滿身詩意,如話本裏的女角兒。”


    講起這些她眼裏都閃爍著光芒,趙景帆一時呆看,聽她的描述,對江南也存了許多向往:“聽你這麽說,倒適合年邁時去養老。”


    她拚命點頭以示讚同:“我都想好了,往後年歲一到,就去阿娘那間宅子安度晚年。”


    趙景帆有些意外,別的小娘子日日想得都是逛街、出遊、嫁人,她倒好,淨想著養老了:“你才多大,都想好暮年之事了?”


    容枝意越過他望向遠山,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落寞,反問他:“景帆哥哥如何看待貴女二字?”


    “家族興旺則是玉葉金柯,家族落敗則苦難纏身遭人嫌惡。”


    “嗯。常有人把貴女比做菟絲花,開與敗,皆仰仗家族。”


    趙景帆皺眉:“意兒憂心這個?可你不是…”


    “我是。”容枝意苦笑著打斷了他,“地位、身份、錢財,我如今擁有的一切都仰仗著聖人一道旨意,仰仗著我是皇後侄女,太子表妹。是恩寵,也是牢籠,什麽都能做,什麽都不能做,步步行於刀尖。旁人敬我豔羨我,也看不起我。我於那些被稱為菟絲花的貴女有何分別,不過是家族地位更盛罷了。”


    “現下的確什麽都有,可日後呢,一絲風吹草動的變故,這些擁有的,我習以為常的,都會離我遠去。我如何能不為自己打算呢。”


    趙景帆顯然感到詫異,再次遇見她時見她如六年前初遇那便笑得天真無邪,便以為她已將傷痛淡忘,可她今日這番話出口,她好似又看到了那個孤獨落寞,對任何人任何事都麻木不仁的她。


    他不忍看到她這副模樣:“你想要的安穩,或許我可以給你。”


    “安穩不是旁人給的,是靠自己得來的,”容枝意說道,“為安穩而嫁你,不過是菟絲花又找到了更高的倚仗,我若真想要,早就應允嫁給幾位表兄了。”


    “這世上除了本我,誰都不能成為自己屹立不倒的靠山。景帆哥哥,你瞧我,開了寸光陰,又聽表哥的話成為寒門或少年文仕的伯樂,但凡有人落難,能幫則幫,這些那些的雜事,明麵上是助人為樂,可何嚐不是在幫我自己呢?少年文仕終有一日會成為名儒大家,落難之人總有飛黃騰達的一刻。名望與名聲這些殺人於無形的東西,往往都能救人於水火。”


    她從未告訴過人這些,許是被今日蕭索的山景秋景陶染,又或是被他真摯看她的笑容打動,忽然就想與他分享了。


    “景帆哥哥,”容枝意端起空了的碗盞,“喝完了,我們啟程吧。


    剩下的半段路途,趙景帆為了照顧她,騎得很慢,直到正午過後,二人才進了華州的城門。她未曾來過,麵對什麽都覺得好奇,楊記這間分鋪正好開在華州最熱鬧的大街,容枝意今日放開肚子,不僅吃全了楊記所有的糕點果子,還跟著趙景帆去了華州最有名的酒樓,將華州美食嚐了個遍,二人聊到日暮西山,才帶著濃濃酒意迴程。


    趙景帆本欲騎馬,卻被容枝意一把拉下,她已是醉得醺醺然:“近年飲酒駕馬鬧出的禍事越發多了,太子殿下都言…飲酒不騎馬,騎馬不飲酒,你還是老實些——同我坐車吧!”


    要不是輕雲扶著她,她都快站不穩了。趙景帆麵色憂慮,今日不該放任她喝這樣多的:“你不是怕晚迴府麽?”


    她指指天:“都這麽晚了,也不在乎更晚了。”而後想到什麽,朝他狡黠一笑,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不過你要是怕與我共處一車清白被毀,那我便不強求了。”


    輕雲嫌棄的看了眼她主子,喝醉了真是什麽話都能說出來,好像上迴過生辰都沒這麽醉。


    趙景帆堂堂殿下,竟被個小娘子家調侃了,笑得頗為無奈,知道她是酒意上頭開始胡言亂語,和輕雲合力將她塞進了馬車吩咐啟程,容枝意沒個坐像的斜倚在車壁上傻笑,顯然不肯放過方才那茬:“怎的,我名聲在外,說我比好些郎君還要如狼似虎,你不怕麽?”


    天色晚了,胡服單薄怕她受凍,趙景帆彎腰取出存於座下的夾棉鬥篷。


    正想給她蓋上,抬眸見她小臉微紅,睡眼惺忪,仿佛下一瞬就要昏睡過去。趙景帆咽了咽口水,聲音都在發顫:“被你毀了,求之不得。”


    “趙景帆,隻有你跟我說過這個話。”她嗓音輕柔,“你好像是真心的…心悅我。”


    趙景帆覺得自己快要無法唿吸,快要溺斃在她的雙瞳剪水當中。此時不說更待何時:“是,我心悅你,四年前便是。”


    “四年前…”她好似陷入了沉沉迴憶,“四年前,你便認得我了。”


    “四年前,我進東宮尚書房與你們一塊兒讀書,那時認得的你。我正因阿爺去世困在無窮的傷痛之中,還被其他的伴讀排擠,連奴仆都敢欺辱我。世間黑暗,隻有你,善良美好如渾金璞玉,朝我伸出手…”趙景帆講到動情處,抬眸時卻見容枝意氣息綿長,已然睡熟了。


    “罷了,今日你來我便心滿意足,其他事,日後再與你說吧,反正還來得及。”他低聲道。


    容枝意醉酒其實做不成什麽荒唐事,隻會昏天黑地的睡大覺,如輕雲所言,就是十個大鼓在她耳邊敲敲敲也喊不醒的。


    直到門外輕雲的一句“世子殿下”也沒讓她生出要醒的打算,翻了個身繼續睡的酣甜。


    “輕雲?你為何在這,這是景帆的車。”趙珩熟悉的聲音傳來,趙景帆睡得淺,此刻已經醒了,混身一僵,快速打量了一圈周圍,狹小車廂,根本無處可藏…


    這車座底下呢…不對,他為何要藏,為何這般心虛?


    “景帆哥哥你找什麽呢?”容枝意迷迷糊糊的聲音讓趙景帆更加冷汗涔涔了,趕忙捂了他嘴,示意她噤聲。


    其實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


    趙珩耳尖,朦朧聽到個熟悉女聲,皺起眉:“景帆,你車裏是何人?”


    “殿下醒了嗎?京兆府出了個逃犯,郢王世子與謝少尹正在抓人,說人人都要開車門查驗,您看此刻是否方便?”道全問道。


    怎的就這樣也能碰上…趙景帆感到懊惱:“稍等。”


    他捂著容枝意的嘴漸漸鬆開了,既然無處可藏,索性麵對現實吧,她深吸一口氣。


    不料本躺在對座的少女忽然起了身,還掀開窗帷,讓清晨的第一抹日光照上了她尚未酒醒的臉龐:“趙昀升!你也來華州了嗎?好巧!趙景帆正帶我遊長延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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