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進宮,容枝意迴來的消息就在閨秀圈裏傳開了,而這屆閨秀圈,消息最靈通的當屬她的手帕交——漢陽郡公府嫡女唐可兒。


    所以昨日晚間,她就收到了漢陽郡公府的帖子,邀她和大理寺卿獨女宋嘉夕一同去鬆濤居用午膳。她們本就是從小玩到大的好交情,便是連容枝意在杭州時也未曾斷過書信往來。用唐可兒的話說,她們三人的組合,就是集美貌與才華於一身,在街頭都能橫著走的長安三朵金花。


    她說話向來有些誇張,容枝意和宋嘉夕並不敢苟同。


    她到鬆濤居時,自有掌櫃的引她上了二樓一間名為“摽有梅”的雅間,她抬頭看著雅間上這三個字,自嘲一笑,這詩倒真是像她近期的狀態…莫不是唐可兒那人故意的吧?


    容枝意剛推開門,就見到一個著寶貝藍花緞裙,綰垂髫分肖髻,點綴著攢絲藍瑪瑙發簪的妙齡少女已經坐下了,這少女當真稱得上是“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見了她更是粲然一笑,忙和她打了招唿。


    正是飽讀詩書,十四歲時以一首七言名滿長安的才女宋嘉夕。


    她起身過來扶容枝意越過一個台階,與她在同一邊坐下。


    兩人許久未見,愣在原地打量著對方,頗有些拘謹。最後還是宋嘉夕先開口了:“前日上街時就聽聞你迴來了,昨日又聽可兒說你進了宮,忙和她寫了帖子邀你出來一聚。三年未見,我們意兒可是越發清麗可人了。”


    容枝意笑嘻嘻的任她打量著,還帶著幾分促狹:“哪有我們梔梔滿麵春風呐,我可是聽可兒說你好事將臨,信裏未細說,到底是哪家的郎君?”


    梔梔是宋嘉夕的乳名,她出生於梔子花盛開的時節。


    聽了這話,她端起茶碗細飲一口,並無女兒家的嬌羞,坦然道:“隻是父親的舊識罷了,太學博士曹家的大公子。”


    大伯父是國子博士,太學博士那便是他的下屬了,這樣一看,名副其實的下嫁。


    “性格、外貌呢?你快同我說說嘛…”


    門卻在這時被推開了,來人身穿桃色半臂,暗繡梨花白淺色襦裙,一張白嫩的圓圓臉盡顯少女嬌憨姿態,不是唐可兒是誰?


    “葡萄!好葡萄,我都想死你了!”唐可兒跑上前一抽鼻子就要落淚,一隻手拉著容枝意一隻手拉著宋嘉夕:“你迴來了,我們長安三朵金花才算是合體了!”


    容枝意哭笑不得,不過唐可兒慣是如此做派,像安撫小孩兒一般拍了拍她的背,還沒拍兩下呢,她忽得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來。


    “怎麽了?”容枝意忙問。


    “你們猜我剛剛發現了什麽?”,她笑得一臉神秘,拉著二人往外去,“我發現一個能讓我改寫《長安美男榜》第一名的人。”


    二人無奈,但還是由著唐可兒拽著,趴到了二樓最西邊的欄杆上:“就是那位!怎麽樣,是不是比謝澤旭還要好看!”


    容枝意順著唐可兒的視線看去,一樓的窗邊正坐著一位青色錦衣,發頂單插木簪,端著酒杯在欣賞窗外美景的貌美郎君,端的是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樣兒。


    “是不是‘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呐?”


    “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連宋嘉夕都點了點頭,“你看啊,如果說謝少尹是寡言少語氣宇軒昂的青年才俊,那這位便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翩翩書生,這二人不分伯仲。不過吧,我倒還是覺得謝少尹更勝一籌。”


    “梔梔,我要是能召集百位美男辦個男子選美,一定找你去做點評!”唐可兒誇讚道,隨後又看向一直沒有開口的容枝意:“葡萄,怎麽不說話,你覺得這二人孰美?”


    容枝意看了半晌:“這人怎麽…有些眼熟呢。”


    聽了這話,西邊雅間裏,在正中端坐的寶藍色襴衫郎君笑容一凝,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身旁的灰衣男子早已憋不住笑,努力壓抑住了瘋狂上揚的嘴角,偷偷看了眼坐在對向依舊麵無表情的謝澤旭打趣:“真想看看這和謝少尹不分伯仲的美男是何等風采呐。”


    謝澤旭雖麵含笑意,聞言卻不搭理他,灰衣男子自討沒趣,轉頭看向愣坐在一旁的郎君:“昀升?昀升!你這兩日怎麽了?怎麽老是發愣。”他思考一番,故作恍然大悟,將手搭在那人肩上:“莫不是,看上哪個小娘子了?”


    寶藍色襴袍郎君不是別人,正是郢王世子趙珩。


    他聞言迴過神來,放下手中緊握的茶杯:“哦,無事。”


    “你這樣可不叫無事啊,”那灰衣男子又開口了,“昨日召王一來剛說兩句話,你也是這般發愣,然後突然說要進宮,風一樣的跑出去了。誒你今日可不準走了啊,說好你請客的。”


    趙珩點頭,耳朵卻還在注意外頭的動靜。


    在唐可兒的強烈要求下,容枝意隻好答應介紹二人認識,她看著邁步走上樓梯的喬楚逸,禮貌一笑,幾人一番見禮過後,她橫在他們幾人之間:“這位是自揚州赴來年春闈的喬郎君。”


    她又看向一臉花癡樣兒的唐可兒和正人君子臉的宋嘉夕:“我前些日進長安途中突遇暴雨,喬郎君車壞了,就載過他一程。”


    “說來慚愧,未曾有機會向縣主道謝。”喬楚逸拱手:“多謝縣主那日載某一程,縣主大恩,某定銘記於心。”


    “舉手之勞而已,喬郎君言重了。”


    “收收你的口水。”宋嘉夕在唐可兒耳邊低聲道。


    唐可兒抿抿唇,一臉期待地看向容枝意。容枝意無奈:“這位是漢陽郡公府的唐娘子。”又指指身後的宋嘉夕:“這位是大理寺卿之女宋娘子。”


    唐可兒揮揮手,笑出兩排整整齊齊的牙:“喬郎君好呀,叫我可兒就好了!”


    喬楚逸一一拱手施禮,對上唐可兒灼灼的目光,尷尬一笑,有些不自在的避開了。


    “看到沒看到沒!喬郎君對我笑了!”唐可兒連拽了幾下宋嘉夕的胳膊,沾沾自喜。


    喬楚逸:“……”


    容枝意:“……”


    宋嘉夕:“嗯,你倒是說得再大聲些。”


    ···


    唐可兒目送喬楚逸的最後一絲衣角消失在鬆濤居大門口後,轉過身對另外二人說:“哎,喬郎君一笑傾城簡直閃瞎了我的眼,我今日就迴去砍了謝澤旭那塊萬年冰山,讓我的喬郎君坐上《長安美男榜》第一名的寶座!”


    徐元洲看著被即將被“砍”的冰山謝澤旭,臉似乎是比方才陰沉了幾分,也不算毫無變化!他一不留神笑出了聲,果不其然收到了謝美男的一記眼刀。


    “元洲,這《長安美男榜》是何物?”坐在中間的趙珩問道。


    “這你都不知道?也對,你才迴來沒多久。這本是流傳在長安貴女圈的一本小冊子,半年前不知為何傳了出去,現在街頭的小娘子啊,幾乎人手一本。貌似是從漢陽郡公府傳出來的,哦,就剛剛外麵那個,漢陽郡公的女兒,唐可兒,她向來就愛搗鼓這些。”


    趙珩點頭,冷不丁地問了句:“那你呢,你可有排名?”


    徐元洲臉頓時黑了一些,避開二人視線:“徐某不才,排名六十又二。”


    “嗯。”趙珩轉轉手中的茶盞,“如此說來,這榜還算公正。”


    “確實頗有眼光。”一直未發聲的謝澤旭如是說道。


    徐元洲瞪這兩人一眼,卻聽隔壁“摽有梅”的聲音又大了幾分。


    “說起這個牡丹糕,那日我上街看到楊記新鮮出爐的牡丹糕,飄香四溢,買了好幾袋。迴去路上遠遠瞧見謝少尹巡街,特意提了一份上去跟他搭話,你們猜怎麽著?”唐可兒提高聲量:“他竟然看都沒看我一眼!臉臭得跟我欠了他幾千兩似的。我讓他揚名長安,讓他多了那麽多追求者,還沒找他算賬呢!”她越說越激動。


    容枝意忙給她添了杯茶:“你別氣嘛,要我說這謝少尹相貌如此出眾,都二十有三了吧,追他的小娘子那麽多,貌美的、家世好的、有才的,什麽樣的沒有,怎麽還未婚呢。”


    宋嘉夕思索一番,冷不丁地問了句:“會不會,謝少尹根本不喜歡女子?”


    “什麽!謝少尹喜好男風!”唐可兒一口茶噴了出來,驚異得張大了嘴,“太好了!!”


    這邊端坐的謝澤旭可沒好到哪去,被一口羊皮花絲嗆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連咳了好幾聲,趙珩抿嘴憋著笑給他拍背,又給他倒了一大壺的茶。


    徐元洲也是一臉震驚,默了半晌,咋舌道:“阿旭…?”


    “滾。”謝澤旭連灌了幾口茶,終於緩了過來。


    “不是便好,不是便好。”徐元洲連連點頭,“不然我就危險了。”


    隔壁又有一個女聲開口了,聽方才的對話來看,便是那位南川縣主:“你們兩個姑娘家可別在這瞎說,興許謝少尹隻是沒遇到喜歡的小娘子呢。”


    謝澤旭連連點頭以示讚同,結果隔壁又幽幽傳來一句:“況且,就算是斷袖,謝少尹也是好看的斷袖,跟尋常人能比嗎?”


    趙珩沒憋住,哈哈大笑起來。徐元洲也笑得前仰後翻。


    而被迫斷袖的謝澤旭滿臉黑線:“……”


    一頓飯,兩桌人,不管隔壁桌如何,“摽有梅”的這頓飯吃的是歡聲笑語、其樂融融。三人起身,準備去逛逛最受長安閨秀們追捧的定寶齋。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三人說要離開時,徐元洲也拽著另兩人說要走,好巧不巧,唐可兒剛推開門,迎麵就撞上了一個玄衣男子從隔壁雅間出來,嚇得她瞪圓了眼,驚唿一聲。謝澤旭也低眸看了過來。


    這這這!這不是他們剛剛編排的主人公謝澤旭嗎!完蛋了完蛋了,都說習武之人耳力過人,謝少尹武藝定是不俗的,那她剛剛罵他那麽大聲,不會都被他聽去了吧!


    站在斜前方的宋嘉夕也被嚇得驚慌失色,反應過後忙拽過唐可兒見禮。


    容枝意清楚地看見宋嘉夕紅到能掐出水的耳尖,還有唐可兒僵直的背影,她也不甚自在地低下頭摸了摸鼻尖,忙轉過身去拿起掛著的帷帽戴上。說人壞話結果被當眾抓包,這叫什麽事兒啊!


    徐元洲也從隔壁走了出來,見到這般情形賤兮兮地又添了把火:“喲,這不是大文豪唐大娘子嗎?好巧,在這也能遇上呢!”


    唐可兒狠狠瞪他一眼,攥緊拳頭就想給他一拳。熟料他聽徐元洲身後又傳來一道男聲:“還走不走?”


    容枝意聞聲轉過頭,徐元洲身後走出一位著寶藍色團花紋襴衫的郎君,頭戴玉冠,身姿挺拔,遠遠望去,端的是美如冠玉、豐神俊朗。


    明明隔了那麽遠,她卻清楚地看見他向上的嘴角微凝,以及那就算隔著帷帽的紗簾也無法阻擋的灼灼目光。


    好似雪後初升的朝陽,能融化世間萬物。


    是啊,他本就是生於冬日的朝陽。昀升,昀升,這個名字,再貼切不過。


    容枝意覺得自己的臉蛋有些發燙,沒想到昨日還想著遲早能遇到,今日就碰上了。說來也好笑,這麽久沒見,竟像有感應一般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彼此。


    她有些忐忑,心中卻有個聲音跟她說:去啊,不是一直想跟他道歉嗎?快去打個招唿啊!


    她最終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上前一步:“趙——”


    隻聽“砰”的一聲,迴過頭來她已經狼狽地摔倒在地,帷帽連轉了好幾個圈滾到了趙珩腳邊。


    眾人愣住了。


    趙珩眉頭緊皺,下意識伸出的手尷尬地僵持在半空。


    怎麽一見他就摔?什麽意思啊?


    “葡萄!”唐可兒離她最近,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連忙蹲下身子要扶她。


    被摔倒的容枝意一推,撞進了謝澤旭懷裏的宋嘉夕連忙掙開他的手,轉迴去扶著容枝意起身,“沒事吧?”


    容枝意被摔的一臉懵,腦子裏嗡嗡作響。她怎麽就?怎麽就被一個台階絆倒了?來的時候有台階嗎?怎麽不記得了!她欲哭無淚,更不知該作何反應,任由宋嘉夕和唐可兒將她架起,甫一抬頭,又對上趙珩那帶著幾分擔憂的雙眸。


    那眸光靜默地與她對視了一眼,短短一瞬,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隨即又掩蓋上常有的笑意。


    她長大了。趙珩看向她因受了驚而有些發白的臉色,白璧無瑕的額頭往下,是那雙依舊如水洗葡萄般黑亮又沁著盈盈水汽的雙眸,眉眼間依稀還能辨出幾分幼時的嬌憨。


    沒事吧?他用眼神示意到。


    容枝意竟然看懂了,真是奇怪,他們明明可以說是三年未見,可當他用眼神發出疑問時,她竟然立馬就看懂了。


    容枝意低下頭,有事,她很想說,有事!不知為何心裏湧現出排山倒海般的難過。昨日知道他在長安,就想著不管他們是否還能迴到從前,她都想體麵恭敬地站在他麵前,補上一句遲到的抱歉。可是她完全沒想到,再次見麵會這般的湊巧偶然,會這般的狼狽不堪,他褪去青澀風采更勝,而她慌張窘迫得無處遁形。


    但她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誰管你難不難過,人家隻是問你有沒有受傷而已。


    趙珩會意。良久後,就在眾人疑惑這兩人眉來眼去是什麽意思時,就在容枝意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要轉身離去時。


    郎君輕歎一聲,旋即笑著搖了搖頭,用那依舊能讓容枝意想起攪著碎冰的櫻桃蔗漿般的嗓音朗聲問道:“意兒,要我背你去看郎中嗎?”


    這話就如一塊落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掀起了陣陣漣漪。


    沒有生疏,沒有隔閡,他依舊如說好的那般,喊她意兒。


    他沒有對她生氣,沒有對她失望。他們沒有此去經年不複從前,他還是他,還是那個能融化她所有難過的人,像當初那個驕傲的小小少年,神采飛揚地跟她說:“我是稀少而珍貴的美玉。”


    半晌,容枝意笑著仰起頭,眼中瑩瑩有霧:“你背?那我豈不是要傷得更重了。”


    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背道而馳的人生旅程中,他們終於又相遇了。而那些已經遺失在歲月長河裏流著淚的傷痛往事,終究會被四季的風霜雨露一一衝去,留下的,隻有那些熠熠閃光的美好瞬間,就像他們在夏日烈陽下的初遇一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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