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辦公室時,王主任扣下她們的學生卡,勒令每人寫一千字檢討交到班主任處。一行人離開行政樓,鍾琴走在最前麵,沒有要與另兩個家長搭話的意思。齊麗蓮將她女兒牢牢揪在身旁,半真半假地罵:“討債囡仔,害我半天開不成鋪。你把錢給我賠來。”齊小奇聽了就知危險解除了,嘻嘻笑著緊掛在阿媽手臂上。周予迴頭望方泳柔,看見她被母親牽著,臉上印著淚痕,她想停一停等她走來替她擦去,可鍾琴在前頭步伐飛快,她不得不緊隨其後。齊麗蓮高聲說:“鍾醫生,你剛剛說得真好,有文化是不一樣。你說得對,囡仔也有個人隱私的,憑什麽讓她說幹嘛就幹嘛。”陳香妹接腔:“人家老師也是為我們好。反正就當這件事過去了,高三了,念書緊要。鍾醫生,你周末有空,帶周予來我們家吃飯,高三要多補充營養。”鍾琴停住腳步。“我們家裏請了人做飯的,不缺營養。你們也知道高三了,”她掃了一眼泳柔與小奇,“還是把湊在一起玩的功夫多勻些給學習。我說也奇怪,又不同班,隔那麽遠,那麽不一樣的小孩子,也能玩到一起去。”後頭兩對母女的步伐遲疑了,她們之間分出清晰明白的界限,事實上這界限始終存在著,這邊與那邊,絲質襯衣與滌綸恤衫,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齊麗蓮的笑容僵住了,“小孩子嘛,有什麽不一樣的?談得來就一起玩,談不來就拉倒。”鍾琴似笑非笑的,沒有答她,隻說:“我們先走了。”小奇用誇張的口型無聲地對周予喊:“我們不刪!不刪!”泳柔什麽都沒說,隻是靜靜地看著周予,臉上還掛著那道淚痕。她們像是各自礁群中兩座最小的孤島,絕無彼此靠近的可能,周予一邊往前走著,一邊迴頭望著,眼見著距離越來越遠,最終匯成了隔絕的海。她悶聲上車,用力拉上車門。鍾琴她,“你還發起脾氣了?”“你幹嘛那麽說話?”周予目視前方。“哪樣說話?我夠客氣了。亂七八糟的鄉裏事,拖別人家的女兒下水,她們倒不慚愧。”鍾琴利落地將車子開出車位。“沒人拖我下水。”“那你就是自己蠢。這事跟你有什麽關係?”周予惱得緊咬住牙。鍾琴說破她內心真正想法,她與她們是不一樣的,她並不特別為了馮曳感到不公或是憤怒,她與她的媽媽一起,站在那條清晰界限的這一側,傲然地望著隔絕的海。她咬牙切齒地說:“因為我不想跟你一樣。”“跟我一樣是哪樣?”“不想跟你一樣,永遠隻愛自己,不愛別人。”她扭頭瞪住鍾琴,眼眶紅了起來。“隨便你,你想跟誰一樣就去跟誰一樣。這件事,我和你爸昨天就知道了。你爸說,把你轉到英德去,不用轉學籍,他直接跟你們校長請假,以後他每天順路把你帶上,到英德的重點班去聽課。”無疑一聲驚雷炸響,周予失態地喊:“我不去!”“不去可以,一會到了家,你就把視頻刪了。”“我不刪呢?”鍾琴開著車,冷聲說:“刪視頻,轉學,你選一樣。”*方細自教導處領到周予的學生卡。後續批評教育工作移交到班主任手裏。她看著手裏學生卡照片上年輕的麵容,心裏歎自己是個冷酷的大人,事情發生後隻顧脫身而去,將一切拂至身後,不像小孩們這般奮力點燃星火。王主任通透給她最新消息:溫水鴻被單位查辦,他本就是托關係的合同工,本來已談定轉正式編製,這下化為泡影,工作也未必保得住。無論如何,她已將此人作為錯誤步驟,從她的人生中徹底擦去,事了隻覺一身輕鬆。她翻出開學摸底考的成績冊,發現周予成績下滑嚴重,年級排名下降一百多位,周予向來是985的苗子,若高三這麽一路下去,恐怕隻能在省內擇校了。周予的學生卡背麵附著一張簡易課表,中間似乎還夾著別的東西,方細打開塑料卡套,將幾張紙片取出來看。夾在中間的是一張三寸照片。若換了別人來看,這就是一張不知所雲的照片,天光太亮,畫麵有些過度曝光,背景是白茫茫大海,一個年輕女孩背對鏡頭,走在長堤上。方細一眼就認出了這女孩。刹那間,她困惑地將學生卡翻迴正麵。這確實是周予的學生卡沒錯。35-1食堂小廣場上張出師兄姐們的高考風雲榜,清北,隨後是浙大、複旦、交大……五十張年輕麵龐砌成榮耀高牆,供更年輕的戰士們仰望。排球社的山風師姐被單列在最末的藝術類一欄,底下寫著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周予沿著榜單來迴看了幾遍,沒有找到小關師姐的照片。她不知她有沒有如願考迴北京,大抵應該是有,就算滑出前五十,畢竟北京有那麽多院校。高考倒計時的計數牌翻到了2打頭,高三仿佛一個秘境,一個南方八月裏頭擠悶的蒸籠,溽熱空氣灼著她們的後背,人人都還在笑著,可壓力已從尾椎骨漫上來,令下巴冒出小痘。周予站在榜前發呆,不知方老師何時站在她身後。“怎麽樣?明年這個時候,你想出現在這上麵的哪個位置?”她一愣,迴過頭,茫然不知怎樣應,目光漫過榜單上的照片,在每一張麵龐上勾勒出方泳柔的五官。她想,她呢?她會在哪裏?方老師叫她同去辦公室,“你的學生卡還在我那裏。”“檢討……我還沒寫完。”實際上,她隻字未寫,每次提筆都感到自尊心受損,她不是輕易認錯的人。“我就當你交過了。走吧。”方老師領她向高三教學樓走去。暑期的周日傍晚,校園寧靜,師生前後腳走過紫薇花盛開的校道,錯開半個身位,兩人都不輕易與人親近。“這次摸底考得不好。”方老師開口,簡單陳述,沒有特別語氣。周予含糊地嗯了一聲。前段時間網上的風言鬧得她心緒不寧。“單一次狀態不好也是正常的。你跟那個女孩很要好嗎?”方細指的是馮曳,“你不像會管閑事的人。”“沒有,不熟。”她想了想,明確補充說:“不太認識。”“那是為了正義感,還是為了別的朋友?”周予陷入沉默,恰逢她們走過一棵大樹,驚擾了背陰處的一對少男少女。女孩閃身出來,匆匆問了老師好,擠過她們身側跑走了,男孩忙不迭跟在她身後。方細迴頭望著她們走遠。“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也像她們一樣,戀愛了?”周予神經一跳,馬上否認:“沒有。”方細慢下腳步,扭頭來盯著她看,冷靜目光像穿透一切的射線,“那是有喜歡的人了?”她頓時不知腳該往哪裏邁了,舌頭也像黏住,想答沒有,竟發不出聲音,心裏亂了,最終如實吐露:“……不知道。”喜歡的人。她想。心內不停盤旋這幾個字。方細不再為難她,“有也正常,你心裏知道什麽事最重要就行了。高考誌願呢?有什麽想法?你媽媽是醫生,你想學醫嗎?”“……不想。我跟她不一樣。”周予垂下頭去。她整個周末沒跟阿媽說一句話。視頻刪了,她因此在校園遊蕩,遲遲不迴教室去,怕方泳柔和齊小奇來找她,她麵皮薄,左右都覺得難堪,心裏兩邊拉扯,懊惱自己不夠堅定,其實她也想盡早結束這件事,是阿媽替她做了惡人,可她想到阿媽那樣脅迫自己,又覺得自尊心難熬。她那情感單調的心承載不來這麽複雜的情緒,隻覺得悶,一團亂麻,從辦公室領了學生卡迴到教室,泳柔果然在等她,那天來不及抹掉的淚痕當然已經消失了,但總覺得還殘餘在澄淨的眼珠裏,在某個角落閃著微光。她們相望無言。泳柔捏著一份檢討書,見了她攥在手中的學生卡,說:“我還想著問你要不要抄我這份。”她知道她不樂意寫。“方老師沒跟我要。”周予低頭望見那張夾在中間的相片露出一個小角。她用手指將那個角捏住了。“我把視頻刪了。”“我知道。你媽媽要你刪的?”“她說不刪就讓我轉學。”其實她知道,阿媽並不真的要讓她轉學,從頭到尾,刪視頻就是唯一選項,可她乞憐一樣說給方泳柔聽,也顧不上覺得沒麵子了。“刪就刪了,”泳柔輕輕拉住她的校服下擺,好像有誰馬上要來將她們分開,“你別轉學。”她裝模作樣地淡然說:“要不再偷偷發一次,轉學就轉學。”“不發了,轉學有什麽好的?轉學影響學習,說不定,她們還會欺負你這個新來的!”她見她著急,心裏有些適意,麵上還裝作悵然,天漸漸黑了,陰影偏斜,為角落中的她兩人勾勒隻有彼此的天地。夜色像心事一樣往上漫。方泳柔轉身趴伏在欄杆上,小聲說:“你媽媽好像不太喜歡我。”她也委屈起來了。周予心虛地替阿媽掩飾:“……她沒有。”“就有。她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們家。”“你要她喜歡你幹嘛?”她強詞奪理,“我喜歡你就行了。”空氣靜了。八月悶熱的空氣難以流動。泳柔看著她,靜止得好像屏住了唿吸。走廊的燈忽然亮起,陰影倏地被迴收,晚自習臨近,空氣再次流轉,走廊上的人聲多了起來。周予說:“……你又不跟她做朋友。”“誰要你喜歡了?你轉學吧!”泳柔拔腿就走,“我去交檢討了!”“我轉學了會被人欺負。”“你轉學了就是校長家的千金,誰敢欺負你?”周予叫住她:“方泳柔。”“又幹嘛!”她沒好氣地迴過頭來。“你要上哪個大學?”“……還沒想好!”“等你想好了,告訴我。”她們的頭頂上,教學樓的天台,南島中學的四字燈牌準時在夜色中點亮,夜空沒有一片雲,少年們迴到各自座位,埋下頭,提起筆,像螢火蟲們撅起發光的屁股,夜色越來越黑,星星越來越亮。周予走進教室,經過紀添添空著的座位。鈴聲打響了。她想,紀添添遲到了。這念頭像片落葉,很快從她腦海中滑落。哪知添添一連幾天都沒來學校。直到周四晚她才露麵,進了教室,伏在桌上,臉朝下,緊緊捂在臂彎裏。不過多會兒,整個教室都聽見她隱隱啜泣。下課迴了宿舍,她也埋在枕頭裏哭,周予一進門,她將腦袋從枕頭中猛地拔起,近乎哀怨地剜了她一眼,又馬上埋迴去了。“……你怎麽了?”周予隻得開口關切。“你說怎麽了!”添添的聲音從枕頭中傳來。好半天,她在枕頭中哭喊著說:“我以後就是單親家庭的小孩了!”周予不明所以,愣了半晌,往事浮現,菜市場中與小朱阿姨親密相伴的男子……她當是泳柔看錯了,從未放在心上。“真倒黴!我真倒黴!”添添哭著怨著,“都是你們家那個阿姨!”她的眼淚已止住了,隻是情緒還未泄盡,幹嚎了一會兒,見周予什麽都不問,她敏銳地覺察,像個彈簧一樣挺身而起,質問周予:“你是不是早知道了?”周予眼中登時閃過慌亂,蛛絲馬跡難逃添添的火眼金睛,她無法否認,添添緊咬住唇,臉頰發抖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像比剛剛那假模假式的宣泄還要傷心一百倍。“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大頭吹著不成調的口哨進來繼沉迷於模仿機器人說話之後,她又沉迷於學習吹口哨。紀添添從床上站起來,擠過周予身邊,恨恨地低聲說:“你真冷漠,你根本不把我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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