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慶落幕,五一假期過完,文理分科就成為學年末尾最後一個還未落定的乾坤,要分科重組了,也意味著,班級要散了,宿舍要散了。方泳柔將洗淨的校服撐高,曬在天井旁的走廊。步入五月後,每一日的天空都湛藍如洗,大雨清洗了整座島嶼,洗掉了春天的濕和悶,令少年們也抖擻精神。程心田背著書包從108出來,剛洗過的短發半幹,脖子上撲了爽身粉,泛著一片白。泳柔叫她:“你去哪兒?不在宿舍午休嗎?”“我去教室學習,下學期分科了,我想補補物理跟數學,從現在到期末,我決定不睡午覺了!泳柔,你來嗎?你來的話,正好可以教教我。”她熱情向她發出邀請。上個月,小奇與李吵架那天下午,泳柔打完排球迴宿舍來洗澡,遠遠瞧見心田在打電話,走近了,發現心田渾身發抖,掛了聽筒,轉過身來,臉上哭得一塌糊塗,抽抽噎噎,一會兒說家裏有人生病,一會兒又說家裏有人受傷,說她不同她們去燈塔了,一放學就要馬上迴家。泳柔幫她將不斷流出來的淚擦了又擦,預備鈴一響,兩個人攜手狂奔,奔到教學樓入口,心田忽然緊拽住泳柔的手,說:“泳柔,我沒事,你別告訴別人。”她淚痕未幹,努力擠出微笑。一轉眼,她就像這天空一樣抖落陰霾,還壯誌淩雲地發表不午睡宣言,泳柔聽了,奮進之心熊熊燃起,前段日子花了太多時間打球,趁此機會,正好提前衝刺期末考。她匆忙去換了校服,周予從宿舍窗內望見她倆整裝待發,探出頭來問:“你去哪?”不午睡小隊就此擴充為一行三人,午休鈴響後,偌大校園萬籟俱寂,連籃球咚咚砸往球場地麵的聲音都無,教室內隻有零星幾人,周予將書本題冊搬到大頭的位置,坐在泳柔身後。物理與數學是心田的弱項,她整理了疑難點請教泳柔,教室內人聲稀微,隻有電扇唿唿轉,她們說話時也情不自禁地放低聲音。泳柔輕聲說:“你想好選理科了?”心田也輕聲說:“嗯。其實我也喜歡文科,但我將來想念跟大海有關的專業,那些專業都愛招理科生。”“大海有關的專業?”“對,比如說海洋生物,海洋地質。我們家不是開水族店嘛,就是賣魚的,賣微縮的大海。所以,我想去學真正的大海。”泳柔玩笑說:“這麽巧,我們家也是賣魚的。”心田知道她家開了一間海鮮大排檔,也笑說:“是嗎?我們家賣的是金魚、孔雀魚、鸚鵡魚、斑馬魚。你們家呢?”“我們家賣:金鯧魚、赤尾魚、帶魚、大馬頭魚。可以整著賣,也可以散著賣,可以清蒸賣,也可以紅燒賣,還可以煮酸梅,煮豆豉。”兩個人湊在書本前,各執一筆,頭挨著頭小聲笑。泳柔說:“你信不信,後麵那位,連哪樣魚能吃哪樣魚不能吃都分不清。”她們轉過頭,周予摘下一邊耳機,一臉困惑,她們見了,更加嬉笑成一團。周予淺淺一笑,戴好耳機,筆下畫出幾條輔助線,一副懶得搭理她們的樣子。“沒聽見拉倒!”泳柔從書包裏翻出mp3,就是那個她曾經打算送給小奇做生日禮物的mp3,“我們也聽歌。”她分給心田一隻耳機。片刻,周予戳她一下,塞給她一張紙條。紙條上寫:你們在聽什麽歌?她迴複:要你管?聽你自己的去。還在後麵畫了一個鬼臉。自這日起,她們三人每日午休都在教室學習,兩個坐前麵,一個坐後麵,後麵的那個總是戴著耳機,一句話都不說,前麵的兩個偶爾會小聲談笑,一起聽歌,聊喜歡的歌手。方泳柔喜歡孫燕姿,她喜歡她的聲音有種柔韌的質感,程心田則更喜歡梁靜茹,喜歡梁氏情歌中那種甜蜜又堅定的期盼。音樂在耳邊播放時,程心田總想起那個曾被她偷偷據為己有的mp4,她有無數個瞬間想向方泳柔坦誠一切,可她沒有,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再等等吧,先是明天再說,再是這周要結束的時候再說,最後又變成學期末再說。她跟泳柔一起趴在桌上小憩,她在本子上寫:“分班後,我們就不能做同桌了。”她將本子推給泳柔看。泳柔在下麵寫道:“但我們可以一直做朋友。”程心田站起身,走出教室去洗手間。泳柔看著本子上的兩行字。要分班了。過完這個暑假,她就再也不會迴到這間教室,高二教學樓在教學區的另一側,新教室的窗外會換一番新的風景,她的身邊也會換一批新的人。分離的愁緒襲上心頭,她轉過身想與周予說說話,卻發現周予趴在桌上,正在睡覺。她看著周予淡薄的眉毛與嘴,心想,這人長得這麽薄情,肯定也沒什麽舍不得的,要是跟她說了舍不得她,說不定還會被她當傻子看呢。她湊過去,偷偷摘下周予的一隻耳機,塞到自己耳裏,想聽聽這人睡覺時都在聽些什麽。可什麽都沒有。耳機裏一片寂靜。一片寂靜中,周予睜開了眼睛。正午陽光明亮,她的眼睛如同琥珀般發光。風扇不再唿唿地轉,一瞬間如同千萬年,樹脂滴落變成化石,她的眼睛如同琥珀般發光。周予說:“金魚是用來看的,金鯧魚是吃的,我才沒有分不清呢。”泳柔說:“偷聽鬼。還假裝沒聽見。”她急忙將耳機塞還給周予,起身跑出教室去追趕心田,走得太急,還被擋住過道的課椅絆了一踉蹌。程心田躲在開水間裏,十指交纏,來迴踱步,她有些出汗,六月過半,天氣熱起來了,學期末將近,她還是沒能向方泳柔開口,她怯懦,害怕袒露如此不堪的自己,事情過去半年有餘,早已變成不會再傷害任何人的過往,也許泳柔不會跟她計較,可誰又會跟一個小偷做永遠的朋友呢?“我們可以一直做朋友。”她難以麵對這句留言。“心田?我以為你去洗手間呢,原來跑到這裏來了。”方泳柔走進開水間,站到她身邊來,兩臂搭在欄杆上,向下望去。“這裏不曬,正好透透風。”程心田啞然無聲,心突突跳著,話幾次都要蹦到嘴邊,她想,或許趁著現在,現在是最好的時機,這裏沒有別人,隻要一口氣說出來……有些勇氣隻存在於刹那,若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泳柔。”刹那的勇氣一股腦上湧,程心田漲紅了臉。“嗯?”方泳柔轉過臉來,耐心地等著她講話。“我……”可怎麽講呢?她根本沒有想好。“我……”她的腦中一團亂麻,像有一隻卑劣的老鼠在追趕飛舞的線頭,於是毛線越纏越亂、越纏越亂……她就是那隻卑劣的老鼠。“我、我家裏……我上次跟你說,我家裏有人受傷了。”老鼠從亂麻中扯出另一個毫不相幹的線頭。刹那的勇氣消失了。老鼠是見不得光的。“我記得。你的家人好些了嗎?”“是我爸爸,我爸爸的腿斷了,被人給打斷的。他賭博,欠了人家好多錢。”方泳柔微睜大眼睛,有些呆住,下意識地拉住了程心田的手。“已經好幾年了。”程心田的語速慢下來。“他一開始就是玩六*合*彩,越玩越大,那些放貸給他的人收不到錢,就砸我們家的店。”泳柔牽著她的手,肌膚相觸,融解心防、滋生依賴。她將家裏這些年的事情說給泳柔聽,那些被砸爛的魚缸、目珠凸起掙紮著死去的魚,穿著尖頭皮鞋、皮帶扣子大而晃眼的陌生男人,洗手盆內大把大把的母親的落發……還有一再認錯、不斷重蹈覆轍、意誌殘破卻疼愛她的父親。生活是斷線的,時而好,時而好像無事發生,時而天崩地裂,她總是用力微笑著活在那些好的段落裏。隻要微笑,好的事情就會發生。因此她每天都用力微笑。方泳柔擁抱她。她泄了力地將頭顱靠在泳柔的肩上,內心空茫。她甚至靜靜地想,若此刻將mp4的事說出來,那麽誰都不會苛責她的,她有苦衷,她很可憐……她覺得自己無恥到了極點。泳柔說:“上次,你不是說你要去學真正的大海嗎?我在網上查了,中國海洋大學的海洋專業特別好,在青島,青島離我們這裏很遠很遠,青島的海是黃海,我們這兒是南海,中間還隔了一個東海呢。“程心田,你知道嗎?我們將來都會離開這兒的,我們會走得很遠很遠,去過我們自己的人生,真正的大海不是魚缸,沒人能夠把它砸爛。”程心田的眼淚撲簌簌地滑落。方泳柔撫摸她的頭發。她真無恥。她真無恥。可她還是沒能說出口。迴到教室,有老師來過,第一排的桌子上放了一摞嶄新的卷子,是期末總複習提綱,方泳柔拿了兩張,迴到座位上,在其中一張的姓名欄寫下自己的名字,愣了半晌,又拿過另一張,填上程心田的名字。方泳柔凝望這兩個無法被寫入任何一冊族譜的名字。她的同桌,圓臉愛笑的城裏女孩,第一次見麵,就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作業本上,大大方方地遞給她看。脾氣好,總被人欺負,被人以友誼的名義占去便宜,每天去食堂都要幫這個誰那個誰帶飯,有時是班裏趕著去打籃球的男生,有時是社團的夥伴。在聖伯公廟虔誠祈禱,嘴巴很甜地跟著她們叫阿嬸老姨,說要做南島的小孩。為了素未謀麵的小女孩大發脾氣,將博*彩報紙扔進水裏,還送給她與小奇一對自己培育的金魚,整個寒假都在幫家裏看店……說要去學真正的大海的女孩。活在不幸中,還是每天都笑著的女孩。泳柔在心田的名字上方寫道:“目標:去往真正的大海!”她也想落淚了,隻好仰起頭來眨了好幾下眼睛。忽然傳來課椅挪動的聲音,周予在她身後說:“方泳柔。要上課了,跟我一起去打水。”她的眼淚一下憋了迴去,忿忿地抓起水壺,恨不能迴頭一腳將不解風情的家夥踹死。高一結束了,文理分科也塵埃落定,她們鄭重其事地在分科表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像簽一紙具有法律效力的人生協議。搬出梅苑天井那天,隻有一個人哭了,那就是李,她哭嚎著說,我以後可就沒法罩著你們了,你們要照顧好自己……齊小奇抱著枕頭被子出門,見此情景哈哈大笑,下場是被李用枕頭捂住腦袋狂揍了一頓,並逐漸發展成了鬥毆,兩個人揮舞著枕頭,在天井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尖聲叫著互相追逐,還誤傷了一眾進來搬行李的家長。方泳柔逐一跟好朋友們告別,約定新學期再見,去108時,正撞見周予的母親推著行李箱出來,她戴著墨鏡,在烈日下緊抿著美麗的嘴角。去年秋天的一麵之緣給泳柔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知性精致、有涵養卻令人感到高不可攀的都市女子,聽說她是醫生,充滿智慧又高尚的職業。她看著天井內打鬧的李與小奇,輕笑一聲:“胡鬧什麽呢?這麽有趣。跟小孩子一樣。”泳柔從她的話中聽出一絲輕視。也許是錯覺。她漠然地對她說:“同學,借借。”周予跟在母親身後,與她們同行的還有鍾點工阿姨,負責搬運最重的床品。泳柔與周予匆匆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窘迫,擦身而過時,泳柔急忙拉住周予的衣角,小小聲說:“下學期見。”史上最漫長的暑假開始了。休漁期,村裏吵鬧不休,叔伯們不出海,就整日打著赤膊或是穿著破爛背心在村裏閑蕩、聚眾吹水打牌。大伯家的老大光輝哥弄來一輛引擎隆隆作響的摩托車,整天耀武揚威似的在村裏騎來騎去,他兜到泳柔家裏來,製造出巨大的噪音,刹車後大喊:“妹,上車嗎?哥帶你去兜風。”方泳柔覺得他真是蠢斃了,並懷疑他遲早哪天要把腦漿子摔出來,但他畢竟比方光耀那個討厭鬼要更像個好哥哥,還出手闊綽,有一次,他從縣裏買來一張孫燕姿的新專輯送給泳柔,因此泳柔還算樂於應付他,每次他頭腦空空地問:“妹,哥這車帥吧?”她都重重點頭:“帥!”溫水鴻也開始頻繁在她們家露麵,有時是在大伯家,有時是在她家大排檔,每次他來,家裏必定大擺宴席,泳柔對他那故作風度翩翩的腔調也頗感厭煩,隻好拉著細姑躲到樓上聊天。她問:“姑,你怎麽喜歡在家裏約會?”細姑說:“不好嗎?人多熱鬧。”她懷疑細姑是不想跟溫水鴻二人世界,才成天把他叫到家裏來,於是拐著彎地獻策道:“姑,放暑假了,你怎麽不出去旅遊?”方細聽了若有所思。又過了一周,溫水鴻就不再到家裏來了,因為方細出發去了新疆,要去大半個月,而他不是老師,沒有暑假,不能跟著去。旅遊旺季,家裏大排檔雇了小工,泳柔得以無所事事地度過這個漫長的夏季,她的新愛好是上網,要麽就到大伯家去,要麽就跟小奇一起去縣裏的網吧。她不打遊戲,上網就隻是和朋友們聊天,她想念學校的同學們,夏天是因為想念才變得特別漫長。她懷疑周予每天24小時都在上網,無論她什麽時候上線,都能看見周予的頭像亮著。她發:你在幹嘛?周予迴:拚樂高。她打字:什麽是拚樂高?打完立刻刪掉,上百度去搜索,這才知道“拚”是動詞,而樂高是一個積木品牌,並且,是一個很貴的積木品牌。周予發來一張照片,畫麵中,潔白柔軟的絨毛地毯上放著一艘拚了一大半的積木輪船。這艘船精致漂亮,完全不像南島漁港中停泊著的那些船舷肮髒、底部附著藤壺的破漁船。她看著周予發來的照片,像在讀一封來自異世界的信箋。而她所身處的世界縣城網吧臭氣彌漫,光線昏暗,唯一明亮的是坐在她邊上看電影的小奇。馮曳在小奇的另一側,正在猛敲鍵盤玩音樂遊戲。她與馮曳仍然合不來,即使一起出行也沒幾句話說,但她必須承認,若馮曳不在,她和小奇根本不敢來網吧這種環境雜亂的地方。她不斷將那張照片點開關閉、放大縮小,單是這樣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小一隅,也能瞧出幾分舒適從容。淘寶網上有很多不同款式的樂高積木,她第一次了解到原來積木可以拚成這麽精細複雜的樣式,街道、城堡、太空飛船……若可以拚成輪船,那會不會也有燈塔的樣式?她搜索關鍵詞。燈塔款式的樂高積木,一套要四百塊錢。小奇分神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幹嘛呢?怎麽在看這些小孩子玩的東西?”誰家小孩一套玩具就要四百?小奇跟她一樣,對這些城裏人玩的高級玩具毫無概念。她點開周予的個人信息,實際上,她早就點開看過了,與她記得的分毫不差,生日一欄,寫著:11月11日。初一十五,她跟著阿媽去廟裏上香,虔誠地向神明祈願:希望好朋友們都能分在同一個班,就算不是同一個班,同一層樓也可以。她在心裏將所有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大聲念給神明聽,班裏的朋友、宿舍的朋友……末尾還要向神明強調:是“所有”好朋友,不是單單特指其中的哪一個哦!有一次,她還向神明祈願,希望天降橫財,她不貪心,不要五百萬,隻要四百塊就好了。但她才不會拿四百塊錢去買一套玩具呢。無聊的日子總是數著過的,過完了初一盼十五,望穿七月望八月,到了八月中旬,休漁期就要結束了,開漁前,照例又要祭拜,拜媽祖拜祖先,拜天地拜大海。這是島上每年最重要的祭祀活動之一,家家戶戶都著緊,方泳柔幫手捧著一盤阿媽新鮮做好的菜頭送到大伯家的供桌去,一邊被八月驕陽曬得出汗,一邊心裏在想,天天拜這個拜那個,這些神有那麽靈,怎麽不見島上人人都變大富翁!全然忘了她是怎樣虔誠地向神明祈願四百塊錢的了。一進門,正遇到光輝又在院裏遊手好閑,他見她來,湊上跟前,拿髒兮兮的手撚她盤裏的東西吃,她嫌棄得皺起臉:“媽祖都沒吃,你先吃了!”他撮自己的手指:“沒事,阿哥不出海,不用媽祖她老人家費心保佑。”她護住盤子,生怕他那雙髒手再來奪食。方光輝的鼻子生得又寬又塌,兩眼大,隔得開,短臉大腮,嘴唇偏厚,又愛笑,看起來總一副無憂無慮、腦子不靈的樣子,泳柔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冒出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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