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幹!”


    “你幹,我愛吃果子。”


    這是一個圓形的房間,竟環開了八個門,門為通透材質,可觀外而不能窺內。屋內整體素白,卻相當淩亂,但見地上淩淩撒撒,堆堆垛垛都是孩童的玩具。令人悚然的是,其間還有散落了數隻蛻脫的皺皺巴巴的整身人皮。


    屋內有兩人,一是風儀,另一人是一名約三四歲的赤身孩童。


    風儀盤腿坐於地上,手托銀爵,身旁一隻玫瑰千手螺正斜身為其倒酒。那孩童則坐在一個大象形狀半包裹的扭扭車裏,其車旁堆了各色生果、幹果、涼果、蜜餞,孩童正操控扭扭車操縱杆,那車前的象鼻子便在地上一盤凍幹映日果中一卷,卷起一枚果幹送到小孩嘴前,孩童小嘴一張,屋內響起了嘎嘣嘎嘣脆響。


    “老師,那我先淺飲半杯。”風儀對著孩童恭敬說到,然後緩緩喝了酒。


    “我要那個。”孩童拿眼睛看了不遠處一罐糖水枇杷。那扭扭車用象形鼻子在那罐糖水一吸,然後送到車內,孩童便握起象鼻開始吮吸。


    “喲!”孩童一臉滿足,“酸甜潤口。”


    “我前幾日蛻皮之時口火心焦,一心就想吃這些潤口糖心的。”


    那吃的美了心的孩童正是風儀的老師——冬日斐。此時此刻,風儀看他正心無旁騖的開心的吃著果鮮,便欲言又止。


    他進屋近半個時辰,最初身為孩童之身的冬日斐還跟他正經說上幾句,之後冬日斐便心猿意馬,不是玩地上的玩具,便是溜到各個門口聽聽動靜。


    “哎!”他迴想到方才於屋內的情形心中不免生出感慨。風儀又環顧了屋子四下八門,那眾門正是那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透過八門可觀外界各色風景人物,窺見人間百態。


    從開門向外看,便望見乾宮剛健純陽、燦爛輝煌之氣派,此時此刻風儀的兩個學生百裏靂與蕭化十正背對開門而坐,麵對重陽默默飲酒。


    “他二人也漸老了。”


    “嗯,八門內透外阻,可觀外而不能窺內。這興許便是自己的意識可以與外界聯係,外界不能探查屋內之因由。”他心忖著,“不知,我之意識是不是可以穿門而出呢。”風儀下意識迴頭,瞧見老師正津津有味地嘬著冰涼的凍花紅,“嗨。”風儀不知自己是當笑還是該哭,如今他也辨不清自己心中之滋味,“老師是超脫了麽?”他瞥視地麵上的數張蛻皮,“是迴歸了人性的本源了麽?”


    “嗄,”風儀苦笑,關於人性本源這個題目,當年還是冬日斐為自己開的蒙。“算起來也將六十年了,當時雨佶、阿信似乎也在場。”風儀努力迴憶。如今老師的話猶在耳邊,“有關人之本性,不乏各色論調。”


    “性善論、性惡論、性兼善惡論,你們覺得哪種論述得當?”記得當時老師還讓他們做了圓形卡片,卡片中間畫“十”字,均等四分,在每個1\\4圓上標識好四種論調,“為師認為此四種情況皆有其道理,不應存在誰對誰錯、孰是孰非。”


    “為師先提出自己的觀念,你們可將我之思想與其他論調並列存記,不必將為師思想奉為圭臬,我希望你們最終有自己的理解與認知。”冬日斐於教學上非常開明,總是循循善誘地。“嗯。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為天下溪,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風儀記得當時老師似乎還做了抱嬰兒的動作,“人類原始的本性要觀其質,其質無偏無頗,無顏無色,天真無邪,純真自然。”


    “如,嬰兒餓了便要尋奶,沒奶便哭,有奶便樂,喝夠便不再索取,即使你逼他,其也不多抿一下…”想到此,他聯想到如今的老師冬日斐確實與當年教學提及的論點頗為一至,就是全憑口腹之需,按需而取,想到這他又睃眼望向冬日斐的小肚子,風儀不由淡然而笑,“看來,老師還在依需而取。”


    風儀有些無趣,他便踱步向牆邊的開門,開門於房間西北位,他不由得失聲一笑,參照老師方才的方法,自己也揪起自己的一隻耳朵,這時便可以聽外麵的聲音。隻聽到學生百裏靂說到,“噯,這冰黃留少了。”蕭化十一聽,隨即開啟自己的對外同聲,對著天空吩咐,“送些酒指標進來,另加各色果子。”一旁百裏靂伸出拇指,咧嘴一笑。於開門內的風儀則輕輕搖頭,不禁會心一笑,“哎,我們每人心中不都住著稚子?”


    他順時向北走,正北方則為休門,正對坎宮。此時門外天上飛著數智能尋覓獸(數字飛犬),同時一些數字人正從藤橋上向下垂降一個深海探測艇至大漩渦處。風儀當時曾在屋內看見大貓孫柱天於此門探尋的經過,他歎了口氣,料想到了乾英此時定是心緒不佳。


    行至東北方,門為生門,正是冬日文舉所在的艮宮,此空間也生出重日,但見群山簇立,峰上有峰。此時,冬日文舉還在門外嚎啕大唿。


    風儀又揪起自己的右耳,隻聽到冬日文舉念念有詞,“我苦命的爺啊!”


    “噯,今宵星滿天,明夜月無臉,苦熬春夏秋冬雨雪風,夜夜思爺爺。”


    他真心哽咽,“我最親的爺啊!”


    “東山栽一樹,西山植一竹,愁等鬥柄迴寅年複年,葉葉念爺爺。”


    他擤了把鼻涕,“我最念的爺啊!”


    “兒時勤習字,今日謹研詩,奮筆左圖右史亦頹唐,頁頁書爺爺…”


    風儀呆瞧著冬日文舉,耳邊是他的踅[xué]踅念,腦海中卻想著方才屋內的情形。方才風儀與蛻化為孩童的冬日斐也是巡了一陣各門,於生門處,便聽到冬日文舉賣力的唿喚,其情赤誠摯真,略有誇張。那時風儀便觀察坐於扭扭車之中冬日斐之表情,見他大眼忽閃,稍有動容,最後冬日斐忽然仰頭看向自己,“我要吃果子。”然後便操控車兒向旁門走,“那人哭唱的好好聽,果子一會送他兩個。”


    風儀唿出一口沉沉的氣息,“人生啊,愛什麽?圖什麽?”他心生稍許挫敗,一旬之前老師冬日斐還與他談論政事,那時冬日斐對親人還是慈祥和煦,不乏關愛。之後風儀與眾科學人員從事從形,於情於理,探討了各種解救方案,“骨肉親情,師徒情義,對,甚至還安排了孫柱天來助陣增添一把溫情。”風儀搖了搖頭,“這些近乎完美的情之疊加到頭來還不如那些生果幹果讓冬日斐動心動意。”


    風儀背著手緩步行走,路過正東方的傷門和東南的杜門。當時冬日雨佶的裝扮探尋傷門,而冬日雨佶妻子冬日風歧葒的裝扮則探尋杜門。這兩門說來也是特別,從兩門望出去皆是同一空間場景,不同的是傷門外麵看到的是兩個裝扮的俯視圖,杜門看到的則是頂視圖。原來是當時二人於各自門口認真背念台本,老師冬日斐似是對其極為厭嫌,便整蠱了他二人。“或許,”風儀聯想,“老師對過世的那一雙至親心存愧疚,其深層意識為了保護自我,便對其二人的裝扮生發惡意。”風儀又掃了一眼兩門,見二人此時依舊在漫無目的的唿喚,不敢有一絲懈怠和半絲的不情願。“嗯,蠻好,蠻好,難得的好演員啊。”風儀給予他們較高的評價。


    風儀走到屋子正南,透過門可以看到其外日赤如丹,雲霞爛漫,飛鳥耀插金翅,樹木濃染錦緞。此方位之門為景門,乃是少年冬日文舉裝扮的探尋之門,此時隻見男孩的裝扮正站於景門前,其強裝笑顏卻眼含淚花。風儀原地觀察了一陣,他略有遲疑,之後他還是忍不住用兩手揪起自己的雙耳。


    隻聽到男孩用其甜脆的聲音唱著,“砰砰砰,砰砰砰,是誰在敲門,砰砰砰,砰砰砰,是我在敲門。是誰呀,是我,我是貓司令~小老鼠,小老鼠,嚇得喊救命,救命~救命~喵嗚~”


    這首兒歌對於風儀來說並不陌生,他曾在為老師打造的數字空間裏聽過好幾次。方才老師冬日斐在這扇門後駐留的時間最長,他似乎很喜歡這首兒歌。


    “爺爺,您開門吧。”


    “我把太陽架起來了。您看,太陽多高多大多鮮豔啊!”


    風儀不由想起少年冬日文舉的裝扮,記得老師出事那年這個裝扮還不及二十歲,那是一個周身精致且具有靈氣的女孩,她扮作的角色惟妙惟肖,活潑且乖巧,使得風儀有時真將其當成的兒時的冬日文舉。


    “砰砰砰,砰砰砰,是誰在敲門…”少年裝扮複唱起兒歌。


    “爺爺,您開門。”


    “爺爺,您開門那。”那孩子哽咽了,“求您了。”


    “求您了,我隻求在您身邊。”


    孩子唿喚聲中泛起哭腔,“爺爺,您開門吧。”嗚嗚嗚,嗚嗚嗚,孩子忍不住哭將起來,嗚嗚嗚,嗚嗚嗚,“二十八年零七十八天…”


    “嗯?”風儀不由警覺。


    嗚嗚嗚,“你疼我,愛我,”那孩子紅著眼看向大門,大門另一側的風儀可深深感受到他眼中的炙熱與無奈,那股炙熱絕不屬於一個孩童所具有,那是一束感恩、崇拜與愛慕的光;而那眼神中的無奈亦別外豐富,那是見不到陽光的花兒,是映不著湖麵的月兒。


    嗚嗚嗚,那孩子眼中閃爍著憐惜與苦楚,“我懂你之淒苦。”隨後他眼神中含藏著堅定與義無反顧,嘴裏卻是柔情撫慰,“放心吧,我會陪你一輩子…”


    “哎呀!”風儀心中一驚,“這個裝扮有問題,”風儀腦中快速運轉,“日久生…”


    風儀心中憤惱,“哼!日久生妖孽。”風儀眉宇緊鎖,“嗯,二十八年啊,世界在變人在變。真的冬日文舉於門外惺惺作態,而仿的冬日文舉則對老師生出情愫,而老師,”他迴頭看向屋內的老師,見冬日斐似是吃飽了,正在地上滾果子玩。


    風儀反倒是樂了,“哎,混亂啊。”


    …


    備注:“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戰國時告子的人性論學說。提出了“生之謂性”,“食色,性也”的論點,見《孟子·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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