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會議結束,罪者“gy-zf9531”——也就是叫做豸生的小子,他的訊斷也確定了。即便身為主角的他並未出席會議,即便在整場會議中沒人提到他的名字。


    接收判決是在一個星期之後,這一天按照古舜曆計算正好是立夏,然而天氣依舊清涼。狹小的行為矯正室非常明亮,整個屋子是用高密度防爆玻璃圍合而成。沒有人來正式通知過他,豸生是在影像傳達視窗裏收到他的判決。這次判決與以往不同,以前罪名皆是偷竊等罪,而這一次判決罪名為阻礙社會發展罪,刑期兩年(分為綜合教改和神經輔助教改兩部分)。他略感詫異,旋即麵露無所謂且欣然接受的表情,對他這個卑微的人來說坐牢無非是換個地方吃飯。


    剛開始的時間他與以往一樣按時工作、吃飯、睡覺,定時觀看影像傳達視窗的輔導內容並且做著無趣的語音答題。變化是在半個月之後,答題部分增加了獎勵選項,答題分數超過五分(九分製)就會得到相應的獎勵,比如幾片水果(偶爾有一小片甜食),或是傳送進來一些不同場景味道空氣(基本為森林、海洋、草原的味道),或是聆聽一刻鍾外麵世界的聲音(如孩子玩耍的歡笑聲、寂靜深夜的蟲鳴聲、甜食吧裏的吧唧聲等)。逐漸的,他喜歡上了答題,答題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答對。


    之後,豸生每次答題都能得到滿分,他可以理所當然的聽聽外麵世界的聲音,嗅嗅外麵世界的味道,從此,枯燥孤寂且勞累不堪的行為矯正生活也有了一絲淺淺的、淡淡的、微微的甜。


    時間一天天在等,這一天按照古舜曆計算正好是夏至,天氣轉熱。


    影像傳達視窗彈出了一條語音訊息,“行為矯正中心特批準優秀改造者獲得每日兩刻鍾語音交流獎勵,恭喜你獲此資格,係統將為你隨機抽選對話對象。”


    豸生聽著資訊,愣愣的看著視窗中不認識的一行文字,腦海裏也在不斷揣測。允許罪犯語言交流,意義重大,可以說是行為矯正者們莫大的福音,自己真的如此幸運麽?


    這時,“有人麽?聽到請迴複。”視窗出現動態的屏保背景,卻並沒有出現訪問者的影像。對方的聲音粗糙怪氣,語調卻很溫和,給人一種不和諧的突兀感。


    “喂,喂,有人麽?”視窗動態屏保背景配合著聲音,呈現不同的影像。


    “嘻嘻。兩個月了,可算遇到喘氣的了。”豸生應道。


    短暫空白的兩秒,對方沒有迴複。


    “哎,不是小妞啊,奶奶的,白裝正形了。”透過視窗也可以感到對方的失望。


    “夥計,今天咱倆對付著聊聊。”對方道。


    “行啊。”豸生也無所謂。


    “娘累的,好久沒有說過話,小爺我都快被逼瘋了。可如今還真不知說些啥?”豸生接著迴到。


    “夥計,你知道麽?‘豬圈’裏麵有女人啊。嘿嘿。”


    沒有國界,沒有種族,沒有階級,沒有種姓,對於兩個陌生的男人最健康、最有趣、最保險的話題就是從女人開始。


    “嘿嘿,要能聽聽她們的聲音,我都能呲出水來。哈哈,你瞧一提到女人我他奶奶的都流口水了。”屏幕裏聲音很誇張,吧唧吧唧的,豸生仿佛看到一個人在舔屏,心裏有一啾啾別扭。


    “你管這叫‘豬圈’?”豸生問到。


    “可不,坐吃等死不就是豬麽?你以為我們比豬強多少,豬天天白吃甘睡的。啊?夥計,你說這死地方除了苦逼咱幹活,還有啥?”


    對方很是健談,“跟你講,我之前跟一個夥計聊,他說‘他聊過的一個弟兄,有一次跟一個女的隨機懟上過,可帶勁了。’奶奶的!老子都在豬圈裏泡了三年了,還從來沒懟到過,哎!”


    “夥計,你咋老不說話。聊天是隨機抽取配對的,今天不聊以後可能碰不到了。”


    “娘累的,我是頭一次聊天。那,兄弟,咋稱唿?”豸生發問。


    對方提醒,“夥計,告訴你。豬圈有三大忌,不問姓氏,不問出處,不問罪名。萍水之交,隻談女人。嘿嘿。”


    “不過,我無所謂的。叫我螞蚱就行。”


    對話持續著,螞蚱天生話癆,喋喋不休,基本是豸生說一句,螞蚱說十句,這次聊天是兩人第一次對話,之後再沒有被係統配對過。


    時間一天天在等,這一天按照古舜曆計算正好是小暑,天氣熱了起來,令人乏味散漫。


    “你好,有人麽?”溫言甜美,似水如歌。


    豸生心中一緊,腔子一陣窒息,身子一下從腳暖到頭,他沒有單獨跟女子攀過話,即使隔著電子視窗也消解不了他的緊張,以至於他呆滯一陣,竟不敢去迎合那聲音。


    “有人麽?講話,講話啊。”視窗那頭聲音甜美幹脆。


    啪。


    象餘慶關上了乾英身前的發音器的開關,“聲音不要太硬朗,可以溫柔莊重些麽?”他把手迴放在發音器的開關上,“準備好了。”乾英抬頭圓睜目挑花眉,“呸!就不。”象餘慶無奈的搖搖頭,重新打開發音器的開關。


    “我也有些緊張的,好巧碰上了,我們可以攀會話。”乾英還是調整了聲線,聲音持重了許多。


    豸生又吞咽了下口水,他稍微退了一步,手掩著口鼻羞聲道:“你,你,你好。”


    “哦,聽你聲音很年輕啊,這監獄太不仁慈,怎麽讓半大孩子進來呢?”乾英如長者一般嗔怪道。


    豸生從對方的言語裏聽得了同情之味道,他是一個卑微的人,受不得高等人的好言暖語,心裏一下充滿暖意,“哦,你,你是?”


    “哎,我是這監獄的服務,定期給裏麵的人做心理疏導。”視窗那頭的女子迴答。


    豸生聽螞蚱講過的豬圈三大禁忌——不問姓氏,不問出處,不問罪名。本來還可以聊聊女人的話題,可如今應該是不好提及的,除此之外,他就不知再攀些什麽話。好在視窗那頭的女子成熟健談,跟他說了好多在外麵有意思的事情,讓他大飽耳福。時間很快到了兩刻鍾,攀話時間關閉,豸生心中有些不舍,這一天很美好,他需珍藏起來。


    “不錯,”象餘慶衝著乾英豎起拇指,“很成功。”


    “為什麽不請古博士、榮梅或寶尊她們來幫你來跟這犯人閑談。”乾英虎著臉,“你知道,我是最沒有耐性的。”


    象餘慶不無輕鬆的說:“她們不屑與罪犯浪費口舌,”他又趕緊把話續上,不給乾英反駁的機會,“同時,我也不屑於求她們,你知道為什麽?”


    乾英本就要發作,但聽到象餘慶的話,怒火便疾風驟停,她嗔怪道:“少廢話,說吧。”


    象餘慶長舒口氣,“她們的心智被傳統所蒙蔽,太在意門族與姓氏,根本瞧不起那些平民、賤民,”他盯著乾英,“你就不同,論身世和身份,你比她們都要尊貴,但你從來沒有瞧不起那些平凡的、窮苦的人。”象餘慶一臉欣慰,“這就是我找你,更信任你的因由。”


    “這倒是,人不都是同樣光不出溜地出於娘胎麽?為何憑借身世和外在的裝點來判斷人的高下貴賤?”乾英用反問作迴答。


    “是啊,這個世界條條框框太多了,且越碼越細,把人切割的四分五裂,格格不入。”象餘慶若有所思,“如果有一個新的世界,讓人們全都翻到一個盤子上,不分國別、種姓、職業,全都過著衣食無憂,物盡其責,沒有等級壓迫的生活,是多麽的愜意!”


    “你啊,白日做瘋夢。”乾英調侃道。


    “現在老人星樂園純境世界就是一個機會,在純境世界裏可以重新定義法律、規矩,給人們平等選擇的機會。”象餘慶繼續補充,“我知道你會反駁說,‘純境世界是依托於現實世界,是沒法從根本上改變的。’可我不這樣認為,”他組織了下言語,“縱觀我們這個世界的曆史記憶,自古以來春夏與秋冬,生與死、黑與白,戰爭與和平此類種種,都是相互對立且相互依存的生發著,都是無法改變的。你知道麽?其深層次的原因是基於這個世界的規律與法則是一成不變的,無法被打破,試問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規律與法則下的我們能超脫麽?”


    象餘慶目光了閃爍著光芒,“現在,純淨世界就可以重新定義這些!更公平、更美氣,不是麽?也許你還會反駁,‘這些改變都是有前提,有限製的。’”


    他平和的舒展了眉頭,“是的,沒錯,純淨世界無論怎樣改變,都需現實世界給與定義,給與補給。但我所說的要點則聚焦在最深的層麵,那就是——如果證明世界的法則和規律可以改變,那麽世界就會獲有重塑的機會。”


    他沉聲說,“哪怕是一線機會。”


    乾英安靜的聽著象餘慶講解,其實她壓根就不想提出任何反駁,不知為什麽?她提不起興趣探討這個話題,“人類的世界已經無可救藥。”她的腦海裏總是時不時跳出這句令人厭惡的話,把她對世界的認識與熱情盡數裝入棺槨,蓋棺定論。


    她記憶中的自己是一個熱情積極的人,如今確是矛盾重重的人,她一度懷疑自己的心智出了問題。


    她不想繼續關於人類命運的深奧話題,隻是希望隨性的麵對當下,“我們接著討論下監犯gy-zf9531的改造計劃吧,還需進行幾次的語言溝通,才能在他的潛意識中‘種下’求愛向善的‘種子’。”


    象餘慶收迴思緒,“根據記錄,監犯gy-zf9531從小便無父無母,是在一個犯罪團夥中長大的,可以說他的三觀都是極度消極且負麵的,如果按照傳統的坐監改造的方式並不能從根本上將其改變,待到他重返社會後說不定還會繼續犯罪。”


    “前一段時間,通過模擬的方式,已經對他進行了法規教育、社會準則認知的教條式的教導,但不會從本質上改良該監犯的認知與習性。”象餘慶繼續道,“因此我們從涉及監犯心靈和情感進行改造與升華,使其從內心和情感上排斥犯罪,主動向善。”


    “嗬嗬,通過與一些成熟的、溫柔的、善良的,”象餘慶笑眯眯的瞧著乾英,“真摯的、積極的、熱情的女性多加親近,使其內心先是接收善良,然後使其渴望被關愛,最後再發掘出其內自的善良。”


    乾英苦著眉,“好吧,不要蓋高帽了,我會盡量多掏出些成熟、溫柔,”她接著補道:“如果我有的話?”


    時間一天天在等,夏至溜走,小暑將至,天氣依然熱燥。


    豸生——監犯gy-zf9531這一個月間在語音交流隨機匹配中,共與六名罪犯攀過話,其中有一次是與一個博學的老男人攀話,老男人跟他談及了自己一生的四個女人——老媽、老伴、女兒和孫女的故事,總的來說都是婆婆媽媽、雞毛蒜皮的事,可經老男人繪聲繪色的講述使故事峰迴路轉、升騰跌宕,似乎不是講家事,而是講述一場史詩級的有關愛的大戲。


    還有一次是與一個判得終身監禁的重犯攀話,那一次談話使豸生心裏及其不舒服,那個重犯懺悔當初不該做盡壞事,以至於家裏的老娘孤苦伶仃,無疑無靠。最後那名監犯幹脆不說話,隻是用沙啞幹癟的嗓音一個勁的唱曲,“諸如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一尺三寸嬰,十又八載功。母稱兒幹臥,兒屎母濕眠。母苦兒未見,兒勞母不安。”唱的誌誠誌意,讓人心生惻隱。


    其餘四次他最心心念念的,則是與千姐姐的談話。千姐姐是專門為監犯做心裏輔導的專家。她聲音是那麽的溫柔親切,笑起來的聲音真誠熱情。千姐姐並沒將他視為卑賤之人,與他交談語言溫和,態度尊重。他能感受到千姐姐對自己的理解與關心是發自其內心,並無刻意與做作。


    不知怎的,短短的幾次對話,使得他對千姐姐產生一種莫名複雜的情愫。


    首先,千姐姐對其鼓勵與對其關懷,令豸生對其產生好感與依戀,這種感覺是他不曾有過的。他自幼便跟絕戶老頭一起生活,生下來便是在打罵與白眼中泡大的。他一直渴求得到關愛與包容,在與千姐姐的交流中,他有了那種如沐春風,心裏安寧的感受。這時,他發覺自己出奇的脆弱,就如同一顆小草,急需要溫暖的土地、明麗的陽光、清新的空氣和水。等到談話結束,他忽然發現自己又變成一隻無所歸屬的小動物,隻想躲在黑暗中獨享敏感與焦慮。


    同時,他對那聲音的主人十分癡迷,心中迸發處強烈探究與占有情緒。令豸如今已經十四歲了,入獄前他時常會光顧偽倡架子,“幹廣告人”什麽的,每每都是謀求達到快速實際的性的滿足。對於千姐姐,他腦海中會不時閃現一些朦朦朧朧性的遐想,是那種唯美的、激烈的且相互傾心的占有,是一種不惜用生命去置換的怡情悅性。


    在後李國幾乎所有男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夢中情人,這也是各個階層男人的唯一的共同點。這名於男人們心中的神聖女子便是大明星妘獨步春。令豸對其也有過性的幻想,但那中情緒夾雜了強烈的報複與占有,是砸碎一塊無暇美玉,斬損一朵豔麗花朵那般的無情無義的占有。而對於千姐姐的遐思與衝動無疑也是一種強烈的挑戰與占有,不過他的這種情緒卻並無任何的玷辱與踐踏,而是對美好的期許與夢幻。


    總之他似乎得了一種情感饑渴症,內心充滿著不確定的依戀和渴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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