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者,鬥指壬,陰陽各半,故晝夜均,寒暑相平。>


    …


    辰時一刻(早7點15分),老人星城一家高檔的會員製餐廳內隻有一桌客人。


    “抱歉,這麽早約你出來哈。”女子看了看表,她不自然的蒯了蒯頭,然而她今天帶了帽子,白絨的畫家帽遮住她烏黑濃密的短發,而手蒯帽子的動作看上去有些好笑且俏皮。


    她穿著嶄白的中性禮服,臉上也畫了淡妝,可精致妝彩也難掩其臉上的倦意。女子將菜單送到桌子對麵,“吃些什麽盡管點哈。”


    她對麵也坐了一名短發女子,正是龜元集團人工意識研究院的專家乾英。


    乾英四下看了看,然後又瞧了桌上餐單的菜式,她有些疑惑,“這家餐廳以往不供應早餐的。”


    對麵女子笑了,“對,頭一次。”她自信的解釋,“從幾個大酒店請來的名廚,味道還過得去的。”


    乾英疑問,“單服務我們兩個人?”


    女子點了點頭,“我準備落戶老人星城,”她接著解釋,“嗬嗬,總要找些事情做哈。”


    女子姓薑名巽[xun],半月前曾去人工意識研究院做過一次諮詢,當時是象餘慶與乾英接待的她。那時的薑巽梳著油亮的背頭,穿了一套仿軍式的玄色修身禮服。那次,她也畫了淡妝,畫的卻是劍眉星目的武英妝,與人留下俊朗風流、落拓不羈的印象。


    雙方第一次見麵並沒有談論許久,得益於薑巽說話幹脆而不拖泥帶水的結果。


    那時她直抒來意,聲音剛硬,語速稍快,“你們不是可以科技改造人的思想麽?”不等兩位專家迴答她又說:“我的封套(身軀)被搞錯了。對,我本應是男人。”


    “可我不要這樣了,你們是專業的,看怎樣改革我的性取向。”


    她遞過一個小圓形金屬薄片,“這是一張無限額支票,我輸入簽名了,隨你們開支。”然後她向後一仰,身體抵住椅子靠背並翹起了二郎腿,那身體語言似乎是說,“事就這麽定了,我這等著哈。”


    屋內兩位專家以及其他工作人員皆一時無語,薑巽大膽且張揚的觀察屋內每一個人,人們神情有審視、有疑惑、有客觀、也有輕蔑…哼,她見慣了這些表情。當她看向對麵的短發女專家,心頭一觸,她發現對麵女專家眼神雖然也存在疑惑,但更多的存有則是溫靜與樸直。


    她收起翹著的二郎腿,雙腿張開著地,開始認真的欣賞對麵女子的眼睛。那雙眼裏有嬌弱的氣息,有探索的趣味,也有些霸氣影子,而這幾種氣質恰到好處的遊蕩於清澈深邃的眼泊之中。


    薑巽一下就喜歡上這對眼睛,她不由的擴大了審視範疇。對麵的女專家也留著短發,烏黑富有光澤,參差疊著層次。再看女子的臉,其沒有化妝,臉上呈現的是真實純粹的清秀明俊。


    薑巽身體前傾,單手肘桌,握拳抵腮,她虛眯著眼看著對麵的女專家,“既然封套不對。那麽,我,薑某人,索性變成完整的女子,身心如一。”


    對麵的乾英麵露疑惑,“知道了,”她不禁問道:“身心如一,就是完整麽?”乾英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她腦海中一刹那隱約有些琢磨不定的東西出現,她將其快速收攏,提取了一些有趣的想法,那便是自己身體似乎是一層紗,可以隨意的置換顏色與質地;又或是一層柔軟的鏡子,映射外麵環境,天要她藍她便藍,樹要她綠她便綠。


    薑巽先是為之一愣,她快速思考自己認定的想法,“是啊,誰規定的呢?”她心中冷哼,“人世間的法統與秩序麽?”她麵露不屑,因為她不在乎什麽法統,也無所謂他人的目光與看法,她隻是想心裏輕鬆一些。


    薑巽淡淡一笑反問道:“哈,如果你愛的女子不愛身為女子的你呢?將是你的錯,還是她的錯?”


    乾英被帶入薑巽的問題之中,她認真的思忖,然後環顧周圍的同仁並詢問:“你們說,”最終她的目光落在身側的象餘慶身上,“嗯…男子愛上女子被拒絕與男子愛上男子被拒絕,或者,女子愛上男子被拒與女子愛上女子被拒,會有同等量度的沮喪、煩惱與痛苦嗎?”乾英沒有迴答薑巽提出的問題,可她提出的新問題卻很好的接住了薑巽之前的問題。


    而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反而讓象餘慶有些猝手不及,他心想乾英幹嘛要看著他問這樣的問題,‘男人愛上女子’,‘男人愛上男子’,‘女子愛上女子’…‘還有被拒絕’,“哎,這就是偽命題嗎?當然是無法比的。還有迴答是與否,總不免會給他人造成些,暖昧的感覺。”


    象餘慶見乾英還在認真的瞧著自己,似乎這個問題必須要他來解答,他心中苦笑,機械的點了點頭,“嗯,”他不去看乾英而是轉頭看向諮詢人薑巽,“嗯,這些是很好問題。總的來說麽,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參伍錯綜之問題。”當象餘慶看到薑巽那深邃犀利的眼神時,也不免有些心慌,他唯故作鎮靜,“嗯,這些問題是可以作為課題,可深入研究的。”再之後的交流都被象餘慶程式化迴應帶進了索然無趣,那一次的願望提取與實現諮詢也很快結束了。


    此時,太陽半張臉跨過垣牆照進餐廳的庭院,將庭院中暗淡的水塘擦亮,將一簇簇扁柏、枸骨、月桂等庭院植物刷綠。這些常綠植物參差錯落包圍著幾株元謀早櫻,那是全院的焦點,此種櫻花雨水節氣便開了花,花色多白少粉,很好的過渡了殘喘的冬與哮喘的春。


    乾英與薑巽隔著窗戶同時望著庭院的風景,薑巽轉頭問乾英,“還要再點些什麽?不要客氣哈。”


    乾英知道薑巽準備要說些什麽,便幫她引出話題,“那早櫻較晚櫻來說,樹形高大了許多,花色也少了些許粉氣。”


    薑巽直接起身,“嗯,也是。走哈,咱們院子裏頭轉轉。”她開始摸尋衣兜,可她忘了今天是穿了裙子,尋了半天她恍然而悟便去旁邊一個男式提包中尋出一個金屬煙盒。


    兩人來到庭院,薑巽從煙盒中抽出兩支煙,想當然的將一支遞給乾英。


    “你自便。”乾英淡淡迴應。


    薑巽並沒有把單支煙收進煙盒,而是將兩支煙一起叼在嘴上,“給你變個戲法哈。”她牙齒切住煙蒂,樣子痞痞的,這形象與她今天的文藝裝扮很不映襯。


    薑巽猛的吸足煙,煙吐一個大大的圓圓的煙圈,又用手去輕推那煙圈,她穩走兩步跟了煙圈一段距離,等那煙圈行走的穩定了,薑巽把臉靠近這個煙圈,又吸一口煙,把那煙送到方才的煙圈中,有意思的是兩個煙圈結合後竟然形成一個煙霧水母。


    薑巽揚起輪廓分明的下頜,樣子有些自得,“看!”


    “嗯,是,”乾英心裏好笑,想著方才吃早餐時薑巽還表現地爾雅溫文,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就迴了原形。


    “象…”乾英故作認真的辨析,然後恍然大悟,“嗯…象是長了腿子的饅頭!”


    “啊?”薑巽麵容一瞬不自然起來,沮喪中雜有些許氣惱。


    “哼!”乾英見其表情流露,心中自然有些不悅,她又覺好笑,笑薑巽的賣弄與自負。“嗯,挺有意思的。”出於禮貌乾英補了一句。


    “咱們還是進屋聊吧。”乾英不想耽擱時間便提議到。


    薑巽沒想到乾英這麽快就要進屋,頗感掃興,她趕緊麵有興致的說:“我這園子裏有好些寶貝,瞧,”她一指著不遠處的池塘,“那,我那水塘中有好些名貴魚蟲。”


    乾英見薑巽顯擺她那庭園,也不捧場,“嗯,外麵有些森涼,下次再看吧。”她也不等薑巽迴應,自己邁步走迴餐廳。


    薑巽心嫌這女專家不知丁董。她預先設計了好幾個橋段將展示自己的氣質與風采,可乾英偏偏不買賬。薑巽看了看表,頗有無奈,唯僵著俏臉隨乾英迴了餐廳。迴到座位,服務趕緊端來一個托盤,其上是一套精致茶具,剪勺針夾皆為上品,托盤上另有一株大花。


    乾英被那花吸引,貼近欣賞,但見那花純白的花瓣上分布著對稱的紫紅色條紋,顏色絢麗,尊貴不凡。


    薑巽臉上也洋溢起笑容,她等著乾英問此花明細,可乾英觀賞許久也不去觸摸,也不問此花之來曆。


    最後薑巽反倒是繃不住,“這花麽?”乾英便抬頭聆聽。


    “這花名為神仙蘭花,需栽培十五年方才開花,及其稀缺,我是大費周折才弄來的。”薑巽解說著。


    “哦,”乾英又看向那花,“用這神仙花來沏茶?”


    薑巽聞聽心裏很不得勁,她預先設計了一個佳花送佳人的橋段,如果佳人靦腆婉拒,她再順水推舟,將這花剪碎熬茶。而乾英幹脆替她直接跳到第二步了,不過她還有後續設計,也就順勢而為。


    “此花單開一株,唯獨無偶。”薑巽拿起那花,此時餐廳恰巧響起清揚音樂,薑巽輕輕說道:“與其形影相吊,孤芳自憐,哈,不若成為茶湯,滋人味蕾,助人身心。”說著她拿起茶剪開始慢悠悠的將那神仙蘭花剪成花絲。


    “這歌很美,是妘獨步春的作品。”薑巽輕輕提醒。


    乾英與妘獨步春素來交好,當音樂響起時便注意到是妘姐姐的作品,“嗯,我知道。”


    薑巽自顧輕哼,“碧雲深,碧雲深處路難尋。數椽茅屋和雲賃。雲在鬆陰。掛雲和八尺琴,臥苔石將雲根枕,折梅蕊把雲梢沁。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見乾英認真聽詩,薑巽有意無意問了句,“乾博士,你與妘獨步春似也相識?”


    乾英則有些警覺,可她也猜不出薑巽之寓意,便淡淡迴道:“嗯。”


    “哎!”薑巽歎了口氣,“有心向雲,可雲心無我。”


    薑巽瞥了眼表上時間不在說話,而是專心的剪裁花絲,然後將花絲放入茶壺,覆水燙之。而乾英則陷入思考,“這家夥說她愛女子,難道她喜歡妘姐姐?那找我做什麽?傳話麽?”


    不一會花茶燙好,薑巽為乾英倒了一杯,送至其桌前,“嚐嚐味哈。”然後她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茶慢慢的輕嚐,“哎!”


    乾英看向薑巽,見其眼圈泛紅。


    此時薑巽感慨,“我的愛對她來說是一種負擔。”


    “對於她,最好的愛便是放掉她、忘掉她。”


    “而放掉她、忘掉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我,重變迴女人,從身不在擾她,從心不在擾她。”


    乾英會意,心中稍有動容。這時她看到薑巽眼中晶瑩欲墜,心中不由歎惋。


    薑巽似乎不想乾英看到她落淚,她站了起來,背剪著雙手,麵對玻璃窗望向庭園,“春分之際,鬥指壬,陰陽各半,故晝夜均,寒暑相平。”


    “嗯,跨過此線,便是晝多夜少,陽重陰輕。”此時太陽高過垣牆三個頭,陽光沿著庭園掃向餐廳,一抹光恰巧從薑巽身邊掃過,光湧進屋內,薑巽抬起手看向表,聲音決絕,“現在是太元七九九八年辰時三刻(早7點45分,春分到來),從此之後我要變迴女人。”


    這一幕給乾英留下較深刻的印象,她也猜到那是薑巽整景編排的,可從心而論薑巽應該也是真情流露。


    之後薑巽與乾英約定清明時節去研究院,她說其要在那個時節開始,要埋葬以往的過去。


    時間過得很快,春分之後是清明。清明這一天薑巽並沒有來,而是送來一個大的魚缸和一封紙質信。


    魚缸中有兩尾鯉魚,一白一綠,乃是佳品。乾英打開信,信中夾著一個電子吻貼(電子吻貼可吸食親吻的味道),紙上之字俊秀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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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英雅杜:


    與美相約,清明而至,恰逢它事,遠去他國。


    今送來兩尾鯉拐,一白一青,猶戲曲《雙蛇鬥》中青白之喻。青雄白雌,青慕於白,白情不在青,雙方力鬥,終白上青下,青蛇舍雄化雌,侍奉白蛇左右,助其尋找摯愛,甘心奉獻。


    今青白而至,可娛亦可食,悉聽尊便。


    山水一程,他日相期。


    巽哥,己亥年清明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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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舍雄化雌,整景。”乾英看過書信心中可笑。她見那缸裏的兩尾鯉魚靈動活潑,惹人喜愛。她便湊到魚缸前,“方才信中說了,吃你們也是可以的,你倆聽話些,不然吃了你們。”


    清明這一日,下起了雨加雪,薑巽沒有來。乾英接待了另一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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