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椅子上坐下,方言問:


    “叔叔,你和我親生父母很熟?”


    “也不能說是很熟,我是廠長,他們是工人,你想想,關係真的要近,也近不到哪裏去。”趙廠長說,“不過,他們兩個都是我去江西招來的。”


    “他們是江西哪裏人?”方言繼續問。


    趙廠長搖了搖頭:“這個還真的想不起來了,江西哪裏人,叫什麽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一進了工廠,大家就叫你爸爸江西佬,叫你媽媽江西婆,名字沒有人叫,原來工廠的勞動工資那裏肯定有,後來也找不到了,這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


    “加上他們還是農民工,和在編的正式工不一樣,在編的正式工,上麵二輕公司有記錄的,就是退了,也轉到社保去了,要找還找得到。他們沒有這些的,原來就是我們財務,自己有個表,人走了,這表也就改了,那個時候又沒有電腦,還有存檔什麽的。”


    趙廠長說著,方言將信將疑,心裏在想,這麽多年過去,記不住名字正常,這連江西哪裏人都不知道,可能嗎?不是說人是你去招來的嗎,你連自己去了哪裏都忘記了?不會這麽老糊塗吧?方言覺得,這個老頭,肯定對自己還感冒,說話藏著掖著了。


    趙廠長好像知道方言在想什麽,他說:“我們招工,去的是江西武寧,你知不知道武寧?”


    方言搖了搖頭。


    “九江下麵的一個縣。”趙廠長說。


    方言問:“那他們是武寧人?”


    “不是。”趙廠長說,“我們那次去武寧,我記得是招來了二十多個人,但都是梅城人,真正的江西人,就你爸媽兩個。”


    “你們去江西招工,結果招來的都是梅城人?”方言覺得簡直是莫名其妙。


    “對啊,沒錯。”趙廠長說,“富春江水電站造好的時候,梅城鎮裏有大壩圍著,沒有人移民,但鎮外麵,像東關、碧溪塢、胥口、烏石灘,上麵十裏埠千鶴,對麵南峰大洋,再下麵乾潭安仁那邊,還是有整村整村被水淹的,他們都被移民了。


    “那個時候,移民最多的是兩個地方,一個是湖州的織裏,還有一個就是江西的武寧。以前梅城汽車站,去外省隻有一趟車,那就是江西的武寧,一個星期兩班。這樣你就知道,這兩個地方的人,往來還是很多的,自己移民了,親戚還在這裏嘛。


    “移民去江西的,天天都想迴來,我們廠去招工的時候,來報名的,都是這些移民,很多是自己小時候還是梅城人,一移民,變成了武寧人。聽說可以迴來打工,他們就都來了,我們去招人麽,當然也喜歡招這些還講梅城話的人。”


    方言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麽迴事,看樣子這個趙廠長,不僅沒有老糊塗,他記性還好的很。


    方言問:“那這樣說,我父母也是從梅城移民過去的?”


    “不是,他們是江西人,不過不是武寧人,我記得是邊上什麽縣的人,他們是和有個人,早年的時候,一起去深圳服裝廠打過工,聽說我們去招工,從家裏趕過去報名的。你爸爸原來在深圳的時候,是大燙,我們那時,正好缺大燙啊。


    “在服裝廠裏,大燙是很要緊的,一個好的大燙,你車位上做得扭扭歪歪,有點毛病,有經驗的大燙,是可以把這衣服燙迴來的,看上去還像那麽迴事。雖然這樣的衣服,一過水又是老樣子了,但誰管你,開始好看,驗貨的時候沒驗出來,貨都出掉了,誰管你。


    “所以一個好的大燙,是很要緊的,你爸爸的手藝不錯,我們就收了他。你媽媽和他一起來的,她原來和你爸爸,一起在深圳服裝廠打過工,她是倉庫管理員。倉庫管理員也很要緊,那個時候的倉庫管理員,是兼半個質檢的,那麽多麵料輔料進來,都要驗收嘛……”


    方言聽到這裏,心裏一震,趕緊問:“所以我媽媽你們也招進來了,還是當倉庫管理員?”


    趙廠長點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方言聽了暗自歎息連連,看樣子對上了,小爺爺說的,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外地人,就是自己的媽媽。自己趴在冶校的窗口,看著裏麵的那個大會堂,就是原來自己親生母親上班的地方。


    “哦哦,我想起來了,你爸爸姓鄭,對對,沒錯,江西佬姓鄭,你媽媽好像姓何,我想想,江西婆,好像是姓何。”趙廠長邊說邊想邊點頭,自己肯定著自己的想法。


    姓鄭,姓鄭,原來自己不被方國飛抱抱去,自己應該姓鄭。


    “他們是怎麽樣的人?”方言問。


    “你媽媽文文氣氣的,不多事,你爸爸很喜歡搞事,不大弄得靈清的……”


    趙廠長說到這裏停了一下,方言感覺他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隱,不過,他還沒問,趙廠長自己就說了下去:


    “你爸爸這個人,有多少喜歡搞事,我和你說,那個時候,整個梅城,那麽多工廠加起來,杭不郎當(一共)也就十來個江西人,你爸爸硬是把他們都弄到一起,搞了個什麽江西幫,誰有什麽事情,他就帶著大家一唿隆過去,他去幫人出頭,搞得每個工廠,看到這幫江西人就頭痛。”


    方言問:“叔叔,你前麵說,還是你叫人送我媽媽來醫院的,這是怎麽迴事?”


    “我那個時候是廠長,你媽媽在廠裏,下麵都出血了,工人跑過來叫我,我過去一看,這都要出人命了,我不讓人趕緊送她去醫院,還有誰會管?你那個混賬老子,他在上班,其他人跑過去和他說,他連熨鬥也沒有放下過,照樣繼續幹活。”趙廠長說。


    “這可真是夠混賬的。”雖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方言也覺得很過份。


    趙廠長看了看他,搖了搖頭:“他那個時候大概心裏在想,反正這個小孩不是他的,是方國飛的,要管也是方國飛管,不是他管。”


    方言吃了一驚,問:“叔叔,你這個話是什麽意思?”


    趙廠長反問:“你老子,我是說方國飛沒和你說過?”


    “沒有。”方言搖搖頭,“我隻知道自己是抱抱來的,我的親生父母是江西的,當時在梅城針織廠打工,其他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趙廠長接著和方言說了,他才知道了徐愛蓮沒有告訴他的事情,知道原來自己的親生母親,懷上自己的時候,自己就屬於超生。


    方國飛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找到了趙廠長,又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和他們談妥,自己一生下來,就讓他抱走。自己在梅城,在梅城針織廠,等於是生了又沒有了,這才讓他生了下來。


    聽趙廠長說了,方言才理解趙廠長前麵在病房裏說的那些話,才明白為什麽自己沒出生的時候,方國飛就會在病房出現,他那是來看自己預訂的小孩。


    方言甚至也明白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為什麽會那麽冷漠,對他來說,自己還沒有出生,就是別人的了,多看一眼,是不是還多一點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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