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姑是個有靈性的女孩,看了那匣子,心裏有數了,她順手把鋪蓋的底層翻開,從被褥上抽出一根棉線,一端拴住那砣生豬肉,再小心翼翼地將另一端拴在那匣子掰開了的彈簧上,必須小心,弄得不好絆動了那彈簧,猛地摑下來,恐怕會把來不及縮迴的手指摑斷。


    弄妥帖了,癸姑再謹慎地伏下身子將那掛了一砣生豬肉的匣子放迴鋪底。她爬出來時,才感覺手上髒,既有生豬肉的油膩,又有巴在指頭上的灰塵。


    她出了臥室,走出寺院大門,來到前麵斜坡400米處的一管石泉旁洗手,石泉是一個深可見底的坑,那泉眼就深不見底了,冒出的水花清澈,明亮,還隨著揚起幾粒碎沙,很快隨著水花散失,平靜,又沉澱下去了。


    癸姑沒有心情觀賞。這管泉是他們寺院的水缸,她不能弄髒了它,就在泉水外流的口子上洗手,那是活水,洗髒了可以流走,那泉水坑仍是純淨的。


    癸姑洗手時感覺泉水比深秋的空氣都暖和,這又讓她想起寺院西側參天古柏下那條聽經聞法的菜花蛇,這樣的天氣它一定很冷,她巴望那掛了一砣生豬肉的匣子早點夾住老鼠犒勞它,也好暖和暖和它的身子。


    可是那條菜花蛇現在的身體狀況不佳,它已經半月沒有吃東西,天氣又冷,它被冷得打不起精神,更沒有力氣去捕食一隻老鼠什麽的。它又不打算鑽進土洞冬眠去,擔心誤了聽經聞法的好時光。這些癸姑慨然不知。


    這會兒,癸姑洗淨了手,沒有迴到寺院誦經閣去課經,而是再溜進光澤暗淡的臥室,趴下身子朝鋪底下瞄那個匣子夾到老鼠沒有,終究沒有,開始瞄她的眼睛有點發花。


    片刻,就適合了這種光線,她的瞳孔放大,把那個匣子包括掛在上麵的一砣生豬肉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們都原封未動,她竟然有一種失落感,從鋪底下退出身子,麻利跑到誦經閣去課經,要是一兩個時辰都不去,空覺法師知道了,會訓斥她玩性太重,沒有修行的緣分,不如還俗去。


    她有些害怕,還俗是那麽容易的,況且她年齡小,在煙火人間又舉目無親,唯有這寺院,這佛門淨地才是她生息的最佳處所。站在僧尼們一起課經的癸姑雖然嘴裏在念經,心裏還想著那個掛了一砣生豬肉的匣子夾到老鼠沒有?


    暮鼓敲響的時候,癸姑沒有立刻去用餐,而是迴到臥室看安放在鋪底下的那隻匣子摑到老鼠沒有。這令她失望,窗外淅淅瀝瀝地在下雪霰;朔風也在嗚嗚地吹刮著。這麽冷,那條菜花蛇鑽進地穴沒有?


    她還真有些擔心,便從臥室出來,急步趕到寺院西邊看,果然那條菜花蛇仍蜷伏在草坪上,草坪已經發黃了,就像黃昏的天色。


    癸姑仔細瞧那菜花蛇,仿佛要對它說什麽?但什麽也沒有說,她想:要是菜花蛇是人,她會勸其迴家暖和暖和。可它偏偏是異類,沒法溝通。她同情它,跑迴臥室拿出自己的一件舊衣趕來放在菜花蛇旁邊。


    她想:隻要菜花蛇鑽進去了,就可以禦寒。菜花蛇的身子似乎凍僵了,隻是腦袋動了一下,那雙眼睛盯著癸姑看,好像認識她。菜花蛇不再一伸一縮地弄著蛇信子,好像怕嚇著了她。當然菜花蛇已經沒精打采了。


    這鬼天氣,癸姑罵了一句,和菜花蛇對視著,她告訴它,我在安匣子,要是摑住了老鼠,一定送來給你充饑。菜花蛇不懂癸姑的話,但它仿佛理會了她的好意,它蜷縮的身子動了一下,但並沒有鑽進身邊那件舊衣,一點也沒有,是因為受凍而沒有力氣挪動身子,還是不了解那件舊衣的禦寒作用?癸姑雖然憐惜它,畢竟膽小,未敢拿起那件舊衣蓋在它身上。


    這時,雪霰子還在下,幾乎下白了地麵。雪霰子落在菜花蛇紛披的鱗甲上沒有融化,看上去寒光閃閃,儼然菜花蛇身上長出了一層新鱗片。


    夜半時分,在臥室睡得迷迷糊糊的癸姑,突然被鐵器“嘩啦”的撞擊聲驚醒,這是什麽聲音,她還沒有反映過來。房子裏一片漆黑,她看見窗口暗淡的光澤,忽然明白,便翻身坐起,下了鋪沿,趿著鞋,摸起火柴擦亮一根點燃蠟燭,她伏下身子朝鋪底下瞧,好家夥,那隻匣子夾住了一隻碩大的老鼠,它的身子還在掙紮,尾巴還在微微擺動。


    菜花蛇有美食了。癸姑心裏念叨著,仍盯著那該死的老鼠看,片刻它的身子就不動彈了,它死了。癸姑沒有直接伸手去取那隻夾住了老鼠的匣子,而是從鋪底下退出來,從門旮旯拿一根撐衣服的叉子,再伏下身子,將鋪底下那隻夾住了老鼠的匣子撥出來。


    老鼠被夾的部位是連著脖子的腦袋,都夾扁了,沁出殷紅的血,頭上的兩隻眼睛黑米粒樣地從眼眶裏鼓出來,一副死不瞑目的慘相。


    次日淩晨,寺院司鍾的和尚尚未打鍾,癸姑就出了臥室,她倒拎著那隻已經僵硬變形的老鼠屍體的尾巴,繞過寺院前門,踏著灑滿了薄薄的一層雪粉的地麵,一陣小跑來到兀立著參天古柏的同樣蓋著一層雪粉的草坪,目光四處打量,卻不見那條菜花蛇。


    忽然她發現一條雪鏈,盤桓著的雪鏈銀光閃閃,仔細看時,不是雪鏈,是那條渾身裹滿雪粉的菜花蛇,它像癸姑手裏拎著的老鼠一樣僵硬了,已經死了。


    癸姑歎息著,還有些不相信,用腳尖輕輕挑了一下,菜花蛇的身子也機械地動一下,它確實死了,還昂著那顆沒有低垂的頭,對著寺院方向,包括那雙一直睜開的眼睛噙著的期望,永遠定格成一種壯烈的姿勢。


    這時,寺院的鍾聲敲響了,隨之眾僧尼唪經的聲音鼎沸。癸姑把那隻本該犒賞菜花蛇的老鼠甩出了寺院圍牆之外,便到誦經閣找到空覺法師,告訴他那隻聽經的菜花蛇昨夜冷死了。空覺法師雙手合掌,淡定地說,阿彌陀佛,這可憐的生靈總算解脫,我佛慈悲,超度它吧!


    接著,空覺法師從寺院工具房拿出一把钁頭,來到參天古柏之下,挖一個坑,將那條死去的菜花蛇掩瘞。跟來的癸姑幫著踩踏填在上麵的土坷垃,使勁地,她那雙冷成紫芽薑的小手和她上身套著的那件未扣對襟的小棉襖漸漸地變得暖和了。


    天空停止了飄雪,仿佛上麵的凍雲都變成了空覺法師頭上長出的細細密密的白發,讓他更顯得滄桑、穩重、慈祥、厚道。和他一樣肅穆地站在一塚新修蛇墳旁的癸姑,也學著他的樣子和口氣念阿彌陀佛,並跟著他說,我佛慈悲,蛇哦,願你隨緣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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