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施在田仰起頭望著施恩德講,爸,有一件事,我不賣關子,你後天上午到獅子鎮街上去,準會碰見塗冷肌,他的左腿傷了,還拄著拐杖。


    施恩德一陣冷笑,不相信兒子有這麽神。但是他記住了這句話,第三天上午趕到獅子鎮街上去,果然看見塗冷肌拄著拐杖迎麵走來,他的左腳探到地麵還一踮一踮的,分明是傷著了。


    施恩德假裝不了解情況,故意問,怎麽搞的?他說,幾天前上樹砍枝杈做柴燒,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幸好隻摔傷了一條左腿,身上的其它部位都無礙。塗冷肌以為施恩德不知道真相,也就不說出真相。


    塗冷肌拄著拐杖往前趕,頭略微埋著,好像不願和施恩德多說話。他從施恩德麵前走過時,又抬起頭,看前麵不遠處的鎮衛生院大門。


    那天深夜他打算撬開施恩德家的廚房門偷臘肉,未料不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動輒虧得夠慘,才動用撬杆撬門,倒不知犯到鬼還是什麽的,突然身子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壓著,朝下一坐,就這樣,左腿一跪就扭傷了,而且從痛到腫,難受死了。


    第二天,他找附近一位會治跌打損傷的打師給他揉捏一會兒,再貼上膏藥,到第三天仍不消腫。家人就勸說別耽誤時間,還是到正規醫院的骨科看一看。


    於是,這天上午,他就到鎮衛院去,途經鎮街道,未料碰見了他盜竊未遂的準受害人家的主人施恩德,內心總有幾分惶惑不安。


    當天,施恩德迴到家,把一根拇指像旗杆一樣豎起來伸到三歲小兒麵前誇獎道,在田,你還真神,說對了,我一到鎮街道就碰見了塗冷肌,正像你說的,他的左腿傷了,還拄著拐杖。


    這有一點塞翁失馬,因禍得福的味道。塗冷肌傷了腿,不方便再去做強盜,也就不再偷偷摸摸了,這不是好事嗎?施在田邊說邊看父親點頭,他又繼續講,要是這次塗冷肌不是摔傷腿,他下次盜竊必然犯忌。


    犯什麽忌?施恩德一激動把他抱起來問。


    多行不義,必自斃嘛!施在田說話像個大人,他圓圓的娃娃臉忽然變得冷峻,接道,他犯什麽忌?要是他沒摔傷腿,就在今天晚上到某戶人家行竊,會被抓住挨打,打得嘴裏嘔出屎來,繼而氣絕身亡。


    有這麽可怕?施恩德問。


    這是他自己招感的惡果。他之所以躲過了這場劫難,是因為他父親以前身體好的時候做了些修橋補路的好事,積了善功,化解了他的死罪,但活罪猶存,所以他恰巧撞上了我噴了符水的門窗入口,故而摔傷了腿。施在田拿塗冷肌的事講出因果關係,不像個小孩,看上去又是個小孩。


    施恩德感到驕傲,認為他抱著的不是普通的孩子,而是可遇不可求的神童。他高興得把抱在懷裏的施在田旋轉了一圈,然後放下來,說,在田,塗冷肌摔傷了腿可以治好嗎?


    爸,你不是問過了嗎?除非他來找我。施在田還是那句話。


    施恩德當下沉默了。他低頭看著三歲小兒,卻感覺他像三十歲的大人一樣老成。他隻說了一句,在田,為父隻好依你的來。施在田“嗯”了一聲,就跑到禾場上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去了,又表現出他作為小孩兒天真爛漫的一麵。


    此刻,天空中一團厚積的陰雲被天風蕩散,現出一塊晶亮而幽藍的天空,陽光像一支彩筆,又給仙人洞村裏的一切塗上了溫暖的色調。


    應該說施恩德畢竟是個好人,他人如其名,總是對人施恩抑或以怨報德。這會兒,他總想幫一幫向他家行竊未遂反而摔傷了左腿的塗冷肌,而且總覺得塗冷肌可憐,耳畔仿佛還縈繞著村裏村外人關於他的傳言,說他的母親有精神病,生出他不久,正值隆冬,白雪盈門。


    本來把塗冷肌抱在繈褓中的母親發了神經,竟然打開門,把這嬰孩放在雪地上,被父親發現,他已冷得縮成一團,肌肉涼得發紫,哭得哈不出聲來。要是父親再晚來一步,這嬰孩準會凍死。


    父親哪好責怪發神經的母親,隻埋怨自己沒有提前注意到,他不由吩說,將嬰孩抱送鎮衛生院看病。


    醫生在開處方時,問這小伢叫麽名字,他說,還沒有起名。又想起嬰孩被丟在雪地上冷得身體透涼的情景,突然冒出三個字來:醫生,我姓塗,我家伢兒就叫塗冷肌吧!


    於是,醫生就在處方上寫上塗冷肌的名字。……後來塗冷肌長大了,因為家貧如洗,幾乎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這樣他從小就偷偷摸摸,偷吃的隻能是聊以飽肚,久而久之形成了扭轉不過來的壞習慣。


    施恩德覺得他可惡又可憐,現在一隻左腿摔傷了,就更加可憐,還是想讓自家有神通的孩兒救他一救。


    這個念頭一起,不知怎麽的,施在田就知道了。他正在和一個小朋友玩抓石子兒遊戲。驀然停下來,跑到施恩德麵前說,爸,你要我幫塗冷肌,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不會聽的。


    是嗎?施恩德這麽問,心裏又生起一個想法:我偏不聽你的,反正你能夠救治可憐的塗冷肌,我現在就去找他,要他來找你,希望他的腿早點好。施恩德並沒有把這個想法講出來,而是直接赴鄰村找到左腿發瘸而拄杖走路的塗冷肌,微笑著講,冷肌,想不想你的腿腳好?


    哪不想呢?塗冷肌說著,略略彎腰,擼起左腿褲管,從膝蓋到足踝部位都腫了,皮膚烏黑。他讓施恩德看了,抬起臉,苦笑著說,你有辦法給我治嗎?


    我沒有辦法。但有一個三歲小孩能夠幫你治,我想準能治好。施恩德肯定地說。


    塗冷肌不停地揺頭,還用拐杖在地麵跺一下說,怎麽可能?我在鎮衛生院沒有治好,正準備讓爺老子把家裏過年的臘肉賣了湊錢,到潛山縣醫院去找技術高超的骨科醫生看病。你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笑人前,落人後,我的腿是傷了,你這樣笑我,難保你的腿有一天也許會摔傷,甚至傷得更慘。


    我可不是哄你的,更不是笑你的,你不相信可以,但你要記住我說的一句話,你的腿傷到縣醫院,甚至省醫院、國家醫院治好了巴不得,若是治不好,你還是來找我,我給你介紹一個三歲小孩跟你治。


    說過這話的施恩德也不看塗冷肌可以想象的非常懊喪落寞的表情,就竟自離開了。迴返途中,還在想:我家三歲小孩說的話還真靈,現在對塗冷肌施救還不是時候。


    一個月後的一天清晨,施恩德就聽到有人敲門,還有拐杖蹭地的聲音,繼而是夾帶呻l的叫聲,恩德叔,做點好事,你說哪個三歲小孩能夠跟我治腿傷,是真的嗎?


    施恩德沒有迴答,正要推醒還在床那頭熟睡的施在田,未料施在田欻地爬起來說,爸,你不要管,讓我去開門。我知道是塗冷肌找上門來了。


    不錯,門外確實是塗冷肌,他還在重複他那夾帶著呻l的叫聲,而且增添了一些煩躁,因為屋子裏一老陣沒有迴聲,他就把那根拐杖敲得山響,驚飛了屋簷上正在嘰嘰喳喳唱著晨曲的幾隻麻雀。


    驀然聽到腳步聲過來,接著大門打開了,出現在塗冷肌麵前的是一個麵帶微笑的小孩,身高打起塗冷肌的腰部。小孩衝著塗冷肌說,塗叔,你找人治腿傷可不要心急哦。


    你是恩德叔的兒子嗎?問這話的塗冷肌見小孩點頭,又說,你爸說有一個三歲小孩能跟我治療腿傷,不知是真是假。你爸在家嗎?


    你不管我爸在家不在家,我就是那個願意跟你治療腿傷的三歲小孩,我叫施在田,你叫我在田就行了。施在田說著,手一擺示意塗冷肌進屋坐。塗冷肌站著不動,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小孩問,你用什麽藥跟我治?


    我用心藥可以給你治好,不過你要配合。施在田說。


    心藥是什麽藥?塗冷肌感到稀奇地問,因為他長到幾十歲,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小孩說可以用心藥治病。


    進來坐吧!我會告訴你的。施在田又一次擺手說著,並請他進堂屋裏坐,他進來了沒有坐,而是彎腰撩起左邊大褲桶,露出一條腫得發綠行將潰爛的腿杆讓施在田看,又抬起頭問,你用什麽心藥治?


    施在田尚未迴話,施恩德就從房內出來搶白,冷肌,你聽我家在田的就行了,他會跟你講的。


    好!塗冷肌說著,鬆手放下大褲桶遮住了那條難看的腿杆子。


    這時,楊柳青沏上一杯熱茶送來,客套地講,請用茶。


    塗冷肌伸出一隻手接茶,沒有喝,正欲放在一邊,突然,拿茶杯的手被什麽推了一下,好家夥,杯子跌落在地,開水潑灑在塗冷肌的右腿上,燙得他嗷嗷直叫。繼而他略弓身子扯起褲管一看,腿杆子都燙紅了。


    楊柳青連連賠禮說,不好意思。


    不能怪你。是我沒有接好茶,是我倒黴,就這條右腿是好的,卻被滾燙的開茶燙了。不過不要緊,我的肉皮老,不至於燙傷。這麽說的塗冷肌並沒有怪罪人家的意思。


    施恩德說,這也是不好中的一好,要是這杯開茶潑在你潰爛的左腿上,那就更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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