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美雲看見孩子的脖子濕了,根本沒有考慮水鬼啟武在這裏搗鬼,隻一個念頭:把孩子從搖窩裏抱起來,別讓他睡濕了褥子以免患病。當抱起殷滿願時,又發現那個套在他脖子上的項圈及其係在項圈上的小布袋也都潤濕了,還有一點臊味。吳美雲麻利把那項圈從殷滿願的脖子上取下來,放在一隻椅子上。


    此刻,屋外有腳步聲,一看季春迴來了。她手裏抓住一隻空木盆,所洗淨的屎尿片已經晾曬在院內搭成架狀的竹竿上。


    這是暮春天氣,天空放晴,日子溫和,時而還能聽到銅蜂飛進堂屋裏發出的嗡嗡叫聲。吳美雲望著進屋的季春說,唉,剛才犯鬼了,一隻花貓趁我上茅廁時跳上搖窩撒尿,尿液搞得滿願脖子上都是,套在脖子上的項圈都沾上了。你把它拿去洗幹淨,在太陽下曬一曬。


    哦,還告訴你,你要記得,那個小布包千萬不能打濕水,裏麵包了一張寫有符咒的紙條,一洗的話,有可能弄壞了它。你隻把它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幹了就拿來給滿願戴上。還記得接生婆說過嗎?不要輕易把係著符咒的項圈從孩子的脖子上取下來。


    說到這裏,吳美雲就抬手指著那個放在椅子上的項圈。季春“嗯”一聲,就摘起它放在手裏拿著的那隻空木盆裏,然後出門到當家塘的碼頭上去清洗。


    一直在堂屋裏遊來遊去的水鬼啟武聽到吳美雲剛才說的一番話,更加得意。他自言自語,我硬是估計對了,那個布包裏裹著的就是符咒。好,現在它離開了殷滿願這個嬰孩,我就要趁機捉拿他的魂魄,這找替身的事兒十拿九穩了。一旦成功,就讓這個嬰孩成為水鬼,我在吳美雲肚子裏投胎,日後成為這個殷實富裕家庭中的一員,那是多麽幸福美滿的事嘍!


    機會來了,吳美雲一手抱男嬰,一手扯出搖窩裏的被褥換成幹淨的。然後將醒過來的男嬰喂足奶水,再放迴搖窩,幾搖幾搖,他就入睡了。


    吳美雲坐在旁邊一邊照常納鞋底,一邊看護搖窩裏的男嬰。水鬼啟武見大人看不見他,就明目張膽地走過來,正欲捉拿男嬰的魂魄之際,手才伸過來,陡然發現殷滿願印堂上那個拱形官印,明顯變成了一張彎弓,一支支神箭從上麵嗖嗖地發射出來,啟武右邊的手肘、手臂、手背相繼中了三支神箭,他痛得嗷嗷直叫,負痛而逃……


    25年後,殷滿願果然做了官,時任沙坡縣知縣。上任之前,好靜的他微服迴到殷家莊休閑幾天。連坐騎也不用,他獨自在秋天的月亮河畔徜徉賞景。在這個水落石出的季節,月亮河灘塗的吃水線露出了明顯的輪廓,隻是河床還有水,最深處才打齊胸部,一般都是打齊腰深的水。要到河對麵去的人,大都是趟過去,再上岸,是一條縱貫田畈伸向遠方的鄉道。


    這會兒,月亮河裏的兩個水鬼,見明和啟武正在吃蝦米,都非常高興地在議論著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見明說,我明天可以找到替身。啟武也說,我明天照樣可以找到替身。見明瞅著他問,你明天找個麽樣的替身?啟武咽下一口蝦米,喜滋滋地迴答,戴鐵帽的。你嘞?見明說,我的替身是個驢騎人。


    兩個水鬼哪裏料到他們所說的話都被殷滿願聽到了。照說鬼說話,人是聽不到的,殷滿願曾經受到一位道人指點,經常打坐,心念集中之際,能夠聽到靈界異類說話。


    此刻,月亮河畔靜靜的,殷滿願的心也靜靜的,他當然聽得清楚。


    第二天,他早早地來到月亮河畔。太陽爬到一棵高的時候,從遠處走來一個頭頂鐵鍋的老頭,正要趟過河去,殷滿願麻利攔住他,悄聲耳語一陣,那老頭便轉身離去。


    到了中午,從遠處走來一條毛驢,驢背上騎著一個年輕男子,從河畔走到河灘,毛驢不肯走了,年輕男子便從驢背上跳下來,將驢舉起擱在肩膀上,現出驢騎人的樣子。


    他正要起腳渡河,殷滿願又攔住他,說一陣悄悄話。那年輕男子點頭,把驢從肩膀上放下來,再騎上驢背,掉頭離開。


    兩個水鬼甚為氣惱,但又不敢把殷滿願拖到水裏溺死,以此泄憤。殷滿願是江東縣知縣,福祿渾厚,連附近的土地、城隍都護著他,兩個水鬼哪敢惹他?若是惹了他,陰司馬上就會派出陰差抓他們問罪,何苦呢?但是這口氣又咽不下去。


    見明便走到殷滿願麵前說,殷知縣,我們的好事都被你破了,你該幫幫我們。


    我能幫你們什麽?你們兩個是靈界異類。殷滿願說。


    你當知縣若是發財了,能夠在月亮河上修一座橋,供行人往來行走,那麽我們兩個長駐月亮河的水鬼就可以蒙受你的功德而得以超生。啟武邊說邊拱手,顯得彬彬有禮。


    殷滿願沉吟半晌迴答,好哇,將來沙坡縣發富了,我就撥發一筆官銀在月亮河上修一座橋。不過我想問一問,你們兩位是怎麽到這裏來做水鬼的?說一說吧!


    兩個水鬼麵麵相覷,沒有立即迴答。見明忽然說,殷知縣,恕我不好意思說出這樁事。啟武也說,我也不好意思說出我的事。


    殷滿願微微一笑,說你們都不好意思說,就別指望我殷滿願將來在月亮河上修橋超度你們。


    殷知縣,我說他的事,讓他說我的事,行不行?見明靈機一動,很誠懇地征求意見。


    我同意。你們哪個先說?站在月亮河碼頭上的殷滿願蹲下身子,伸手在水裏浣洗一下,邊甩著手上的水氣邊說。


    我先說。見明指著胖乎乎的啟武說,他有點傻,四十年前,他正在庠序讀書,下課後逢人就講,說他的父母親昨天晚上在床上做了那種辱人事。這話傳到他父母親耳裏後,他父母親非常惱火,把啟武用繩子綁住,背上壓一塊石磨,把他丟進月亮河沉水活活溺死了。


    殷滿願一聽就發感慨,說誰的父母親都做了那種事,不做,會生得出人來嗎?但不能說,更不能傳。世間有些事,可做不可以說,就像這種事,就不能說。也有些事可說,不能做,甚至說也不能說,要是開玩笑說,還真不能做。


    稍微說極端一點,譬如有人罵人,“日”你娘,假如真的“日”了你娘的話,那就不行了,就是犯法,總之,我說的意思你們理會得到,將來超生變人的話,一定要謹記,有的事可以說不可以做,有的事可以做不可以說。


    知道!知道。見明附和著。


    殷滿願便朝啟武挑嘴,現在輪到你說了。


    啟武沒有發話,剛才見明所說的諸如“他有點傻”之類的帶有攻擊性抑或詆毀、侮辱性的語言,他聽了很不滿意,隻想反擊。


    隻見他把低著的頭抬起來,揚手指著見明說,他說我有點傻,我說他有點缺德。三十年前,他看上了朋友呂虎的漂亮妻子菱香,便和她打“皮絆”,結果被呂虎捉奸捉雙,也是用繩子綁住,將他拖到月亮河按在水裏活活溺斃,這樣他就成了水鬼。


    哦,我都知道了。殷滿願說著,一轉身拂袖而去。


    不久,殷滿願作為知縣到鄉下巡案,途經呂家莊,突然想起上次迴鄉到月亮河遊玩,碰見兩個水鬼所說的情況。他記得水鬼啟武說過,水鬼見明生前與一個叫菱香的漂亮的有夫之婦有染。便打算找個理由見一見她,到底是真漂亮是假漂亮。


    找個啥理由呢?殷滿願一皺眉頭,有了主意。他騎在正在“得得”地慢跑的高頭大馬上,把韁繩一拉停住了,立馬授意隨行的胡捕頭把呂莊的莊主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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