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阿明,你們不要打架,當心把阿爹吵醒,他頭疼。”


    “阿姐,阿光他欺負我。”


    “誰欺負你,你胡說,是你先將泥塞到我嘴裏,你看看我的鼻子,都給糊成啥樣。”


    “那還不是怪你說阿爹要死了。”


    “我啥時候說的,我沒說。”


    “就說了,就說了,你說話不承認,丟人!”


    李海生被孩子吵鬧聲驚醒,他揉揉眼睛,看到門外泥水裏兩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在互相撕扯,全身被泥水塗個遍,簡直成了兩個小泥人。


    正在恍惚,有身影從眼前閃過。


    是個小女孩。


    她大概六七歲,身上係著小圍裙,兩隻小手被麵粉粘的雪白,身上衣服破舊,臉卻精致的像個玉娃娃。


    女孩跑到門口,雙手叉腰,對著兩個男孩喊道:“阿光,阿明,你們別鬧,再鬧晚上不許吃飯!”


    “是阿光先欺負我,阿姐,你快罵他。”


    “你還胡說,明明就是你先有錯……”


    “是你!”


    “是你!”


    “是你是你就是你,一萬遍都是你!”


    “都給我老實點!!”


    小女孩突然吼了一聲,還想說點什麽,卻突然蹲在地上,腦袋埋進臂彎哭起來。


    “你們咋不聽話呢,我叫你們別吵,你們非要吵,阿爹頭疼好不容易睡著,你們就不能聽話點嘛。我都沒學上了,還要給你們做飯,你們還鬧……”


    小女孩似乎是積壓了頗多委屈,瞬間傾瀉出來。


    哭聲很大,一下子哭到李海生心裏。


    若非真正傷心,如何這般撕心裂肺。


    “阿姐,你咋哭了?”


    “阿姐,你不要哭了嘛。”


    兩個小男孩一看女孩哭了,也顧不上彼此撕扯,連忙跑過來,一左一右蹲在姐姐麵前。


    一個輕輕拉扯姐姐胳膊,一個像小大人拍打著姐姐腦袋,忘記自己手上全是泥水。


    很快,小女孩的衣服和頭發都被染上很多泥。


    “都怪你,惹阿姐哭了。”


    “還不是怪你,阿姐就是被你惹哭的。”


    他們一邊哄姐姐,一邊還沒忘記彼此埋怨,給姐姐說話時溫柔的像小大人,但彼此撕吧時又顯得很固執。


    李海生這時已坐起來。


    他怔怔地看著三幼童,一時間還沒從震驚中迴過神。


    這三位,竟是他的孩子。


    女兒李洋冰,一對雙胞胎兒子,李洋光和李洋明。


    可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怎麽又變成這麽點大的小孩?


    我這是……迴到了從前?


    他正迷糊著,麵向這邊的李洋光看到他坐起來,頓時頭一縮,小聲說:“不好,阿爹被吵醒了。”


    李洋明一聽,下意識幸災樂禍地喊道:“這下看你怎麽辦?”


    李洋光沒好氣地說:“還不是被你吵醒的。”


    “是你!”


    “我一個人能吵嘛,吵架至少要兩個人才行。”


    “啊……這,怎麽辦?”


    “跑吧,躲起來。”


    “好!”


    說幹就幹,兩個小崽子不約而同站起身:“阿姐,你別哭了,我們先溜,等阿娘迴來我們再迴來。”


    說完,踩著泥水坑“劈裏啪啦”一溜煙跑得不見了人影。


    頓時看的李海生目瞪口呆。


    這倆小子,怪不得大後不老實,原來是從小皮到大。


    這邊李洋冰聽父親醒了,急忙用袖子擦擦眼睛,轉身時已無淚痕。


    她徑直走到李海生麵前,小小的手背放在他額頭上,又貼在自己臉上,感覺無異常,這才放心點頭。


    “今天沒發燒,阿爹,你被吵醒了啊,你不要亂動,阿娘不在家,我正在給你做飯呢。是你喜歡的紅薯疙瘩湯,等熬得糊一些,我再端給你……”


    李洋冰一邊說著,一邊扯起個褂子披在李海生背上,又細心幫他戴好帽子。


    “阿爹你先坐著,這兩天風大,可不要摘帽子,小心著涼。”


    說完,她就要轉身繼續去做飯,離去的刹那,手臂被李海生突然抓住。


    她頓時嚇個哆嗦。


    “阿爹,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頭疼好不容易睡著,我做飯聲音小著呢,阿光和阿明年齡小不懂事,你不要怪他們……”


    “冰冰,你娘呢?”


    “說是出去有點事,晌午走的,多半天還沒迴……啊,阿爹,你咋說話了?!”


    李洋冰開始是低著腦袋,很怕李海生,機械迴答了一些話,可突然她意識到什麽,抬頭盯著李海生。


    大大的眼睛裏,驚喜都要溢出來。


    “我……說話?”


    李海生剛要問,突然腦袋如錘擊,記憶一下子湧進來。


    他瞬間明白兒女們為什麽這麽怕他。


    這是一九八一年夏天,上半年他修繕房頂時從上麵摔了下來,昏睡一個多月後蘇醒,卻一直頭疼,好幾個月都無法說話。


    原本他性格比較溫和,但從這之後,因為時不時偏頭疼,開始變得暴躁,直到年齡稍微大點後,才慢慢平和。


    妻子和孩子們跟著他受了很多罪。


    這麽看起來,他就是睡了一覺,便迴到了幾十年前……


    而這段時間,是他人生最艱難,事後迴想起來也最痛心,後悔的階段。


    他清楚記得,就在這段時間,有天晚上他頭疼的實在不行,不慎掉進大海。


    妻子林秀娥為救他,被礁石戳傷肋骨,從此落下隱疾,天陰下雨就會疼的厲害,最後也正是因為舊疾,五十多歲就去世了。


    “阿爹,你抓得我胳膊好疼。”


    李洋冰的喊聲讓李海生迴過神,他怔怔地盯著女兒看了半晌,直到她都想逃跑了,這才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到腿上。


    用略帶胡茬的下巴蹭蹭她的小臉,忍不住笑了。


    笑的滿臉都是淚。


    李洋冰突然被父親抱起,被嚇了跳,但感受到父親溫暖的懷抱,溫熱的淚水,小小的她一時間有點懵,不知阿爹又為何這般。


    是病情惡化?


    那就很麻煩,為給阿爹看病,阿娘已經將能借的親戚,鄰居,朋友們都借了個遍,現在是一分錢都已借不到。


    這可咋辦呢。


    哎,先不想這個,還是先安撫好阿爹。


    阿娘迴來前,阿爹就要靠自己照顧。


    她掙紮著抬頭,用手臂擦著李海生的眼淚,“阿爹,你不要哭,男人不能哭,你不是給弟弟們說過,汗水才是男人的驕傲……”


    “阿爹知道,阿爹沒有哭,我是在笑。”


    “笑?”


    李洋冰睜大眼睛看著阿爹,她這才發現,今天的阿爹似乎和平日不一樣。


    他的眼神不再是茫然或者憤怒暴躁,而是充滿溫情,暖的就像阿娘掌心。


    這種眼神,李洋冰並不陌生,阿爹在出事前,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阿……阿爹?”


    李海生輕輕用手指刮刮女兒怯生生的眼睛,將她放迴地上,“冰冰,爹迴來了。”


    “阿爹你又沒出門。”


    “阿爹啊……”


    李海生目光越過女兒的腦袋,越過一些人家的房頂,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大海,海麵上帆影陣陣,嘴角露出溫和的笑意。


    “出過一次遠門,但走錯了路。”


    李洋冰不懂阿爹在說什麽,但來自阿爹的溫暖卻體會的真真切切,她很開心。


    “你是在做飯嘛?”


    “是呀,是阿爹喜歡的紅薯疙瘩湯,阿爹自從出事後,什麽都不喜歡吃,就喜歡喝這個,所以阿娘每天都給阿爹熬。今天阿娘不在家,就換我為給阿爹煮。”


    “那你辛苦啦。”


    “這算啥辛苦,阿娘才辛苦呢,又要在地裏幹活,還要照顧我們,晚上還要給人家串珠子賺錢……”


    “嗯嗯,你說的對,你娘最辛苦,就阿爹沒用。”


    李洋冰這時已經跑迴出灶台下麵添火,一邊用根燒火棍撥著灶台的火,一邊笑著說:“阿爹也辛苦,這不是生病了嘛,阿娘說了,等阿爹好起來,家裏最辛苦的人就又會變成阿爹。”


    “哈哈~”


    李海生從竹床下麵翻出鞋子,剛套在腳上,就看到一個和冰冰差不多大小,長相秀氣的男孩跑進屋子。


    看到坐在床邊的李海生,一驚,連忙退到門外。


    李海生覺得這個小男孩有點麵熟,仔細一迴想,才記起這是大哥家小兒子阿水,全麵叫李洋淼。


    男孩取了個女生名,和他的外表形象很般配。


    “阿叔,我找三嬸。”


    阿水明顯有點怕李海生,說話時腳跟都沒著地,感覺是一言不合就準備跑路。


    這也難怪,李海生生病期間,脾氣很暴躁,聽不得吵鬧,隻要孩子們玩,他就會訓斥他們。


    一來二去,幾個侄子侄女看到他就害怕。


    “你三嬸不在家,有啥事給阿叔說也行。”


    “哦,我們老師說了,如果李洋冰再不交書本費和班費,周一就不用去學校了。”


    “……”


    李海生一怔,想起剛才似醒非醒間,聽到冰冰好像也說不能上學的事,原來是因為這個。


    看李海生神情有點不對勁,阿水伸進腦袋對著李洋冰喊聲:“李洋冰,別忘記告訴三嬸,我可是把話傳到了。”


    說完,一溜煙跑得沒了人影。


    感情是,知道給他這個廢材三叔說也是白說,他徹底被看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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