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獻公當國的第十六年,在滅掉耿、霍、魏三國並賜地給趙夙、畢萬的同時,還為太子申生修建了曲沃的城池,而太子申生此前已被任命為下軍統帥,按晉國的製度,擔任這一職位者就是卿。


    有先見之明的士蒍這時就看出了不好的苗頭:“國君不想讓太子繼承君位了!把都城封給他,又給他卿的官位,先讓他達到了官位的頂點,還怎能被立為國君呢?”


    士蒍為太子申生設想的出路是:“不如逃走,不要在這裏等著受陷害,讓罪名落到頭上來。做個吳太伯,不也可以嗎?這樣還可以保有好名聲,勝於留在晉國遭禍。如果上天保佑太子,他就不會再待在晉國!”


    士蒍所提到的吳太伯,就是《在春秋戰國之前》中講過的,周文王的祖父周族首領古公亶父的大老婆生的大兒子,也就是周文王的大伯父。按照宗法製度,吳太伯是不容爭議的繼承人。但是,古公亶父卻特別看重孫子姬昌(周文王),想讓他繼承部族首領之位。可姬昌是古公亶父的三兒子季曆的兒子,除非立季曆為繼承人,否則姬昌絕無可能當上部族首領。可是立三兒子季曆又不合立長不立賢的規矩,古公亶父既不想開破壞規矩的先例,又想拋棄規矩而立賢,左右為難。從這也可以看出宗法製度有多麽脆弱,剛創立不久就幾乎堅持不住了,你叫後代子孫如何能守得住?再說了,假如這次守住了這個製度,那麽也就沒有了什麽周文王、周武王,甚至是否會有周王朝都難說!季曆的兩個哥哥太伯和仲雍看出了父親的心思,就主動逃亡到南方蠻夷之地去了,這樣季曆就當上了首領。周王朝建立後,為了報答太伯仲雍,到處尋訪太伯、仲雍的子孫,結果發現,太伯並無子孫,仲雍倒有很多子孫,他們已成立了一國家吳國,於是周王朝就把仲雍的一個後代封在吳國,讓他繼太伯的香火,另一個仲雍後代則繼仲雍的香火,封在虞國(已被晉獻公滅掉),太伯因此也被稱為吳太伯。


    以上是史書上說的,很懷疑太伯和仲雍的流放真的是完全出於自願,他們的父親真的一點沒有向他們施加壓力?總之,如果要立賢,又不想破壞宗法製度,就要嫡長子高度自覺,主動流亡或自殺。如果不自覺,那麽就有可能會發生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比如謀殺,比如冤案之類。——這是題外話了。


    反正士蒍的意思就是希望太子申生自我流放,離開這是非之地,別在晉國等死。為什麽?申生到底碰到什麽麻煩了?事情還得從晉獻公的女人說起——


    首先,太子申生雖是長子卻不是嫡長子,他母親不是晉獻公的大老婆。晉獻公的夫人是賈國國君的女兒,賈國是個姬姓的侯爵級諸侯國,後來也是被晉國滅掉的。國君夫人通常也被尊稱為“少君”,賈少君,簡稱為“賈君”,她沒能生出兒子來。晉獻公又把父親晉武公的一個小老婆齊薑搞上了手,居然生了一子一女,女兒長大後嫁給了秦國國君秦穆公,成為秦穆夫人,兒子就是申生!


    跟衛宣公一樣,晉獻公一開始也是對自己這個小媽非常寵愛,連帶著對她所生的兒子也寵愛,就立申生為太子。後來,有了別的女人,嫌棄小媽了,連帶著她生的兒子也嫌棄,就要換太子,完全是一樣的套路。


    跟小媽生了兩個孩子之後,晉獻公又從戎國娶了兩個夫人,是一對姐妹花。不過,這對姐妹花卻不是少數民族的戎族,而是華夏族,且跟晉獻公是同一祖宗,是晉國的開國國君唐叔的另一支子孫,一直生活在戎狄生活區的,也姓姬,以狐為氏。所以姐姐就被稱為大戎狐姬,妹妹被稱為小戎子。另有一種說法,說兩人並非姐妹,小戎子為允姓的戎人。而《史記》則說這對姐妹花不是戎國的,而是翟國的,“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夷吾母,重耳母之女弟也”,翟就是狄,到底是戎還是狄說不清了,估計那裏是戎人狄人混居地區,中原人也分不清他們到底是戎還是狄,這個不重要,反正這對姐妹花既非戎又非狄,是華夏族人,隻是來自戎狄生活區而已,不過,很可能已混雜了戎狄的血統。如前所述,這對姐妹花中的姐姐大戎狐姬生了兒子姬重耳,妹妹小戎子生了姬夷吾。


    晉獻公即位的第五年,他率軍攻打驪戎,這也是一個生活在戎人生活圈的華夏人諸侯國,而且也是姬姓,是男爵國,他們的地盤在今陝西臨潼東。驪戎國打不過晉國,國君就獻出兩個女兒以求和,就是驪姬和她的妹妹。


    晉獻公一得到這對姐妹花就喜愛得像老鼠遇上了大米,當即就要立驪姬為夫人。請占卜的人來占卜,占卜的結果是,不吉利。晉獻公不死心,又叫占筮——用蓍草起卦,然後根據卦象和《易經》上的卦辭來判斷吉兇。結果倒是吉利。晉獻公說:“按占筮的結果辦!”


    占卜的人說:“占筮沒有占卜靈驗,不如按靈驗的辦,而且占卜的繇辭上說,‘專寵她會生出變亂,將奪去您的美事,把香草臭草放在一起,過了十年還有臭氣。’所以,一定不能立她為夫人!”


    晉獻公不聽,硬是立驪姬為夫人。後來驪姬生了兒子姬奚齊,她妹妹生了兒子姬卓子。


    驪姬不僅生得美而且頭腦很管用,晉獻公被她迷得神顛魂倒。她一心想把自己的兒子奚齊立為太子,就賄賂晉獻公的兩位寵臣梁五和東關五,讓他們勸說晉獻公把三個大兒子都打發出國都。


    晉獻公真的就讓太子申生住到了曲沃,讓重耳住到蒲,讓夷吾住到二屈,蒲和二屈本來都是狄人的地方,現在都已並入晉國版圖了,不過也都屬於晉的邊境地帶。


    後來,其他兒子也都被陸續打發到了邊邑,隻有驪姬和她妹妹的兒子留在了國都絳城,父母的身邊。


    接著,晉獻公命太子申生帶兵去攻打赤狄的東山皋落氏部落(在今山西垣曲西北)。


    大夫裏克勸諫說:“太子是奉事宗廟大祭、社稷祭祀和早晚照看國君飲食的人,所以被稱為塚子。國君外出,太子守護國家,如果有別人守護國家,太子就跟隨國君一起出去。跟隨國君一起出去,叫做撫軍,留下守護國家叫做監國,這是古代的製度。領兵征伐,不是太子的事情啊。”


    晉獻公說:“我有好幾個兒子,還不知道立誰為繼承人呢!”


    裏克無語了,退了下去。他又去進見太子申生,太子申生忐忑不安地問他:“我大概就要被廢掉了吧?”


    裏克說:“您應該擔心能不能很好地完成任務,而不要擔心會不會被廢,修養自己的品德,不責怨別人就能免去禍難。”


    等到太子出征之時,晉獻公卻讓他穿上一種奇怪的衣服,左右兩邊不同顏色,一半是原先太子服裝的顏色,另一半則是國君的公服的顏色,還讓他佩戴了用金製成的玦。


    大夫狐突為太子駕馭戰車,另一位大夫先友擔任太子的車右。先友高興地對太子說:“穿著國君衣服的一半,掌握著軍事的機要,成功在此一行了,請您勉勵啊!國君分出衣服的一半給您,沒有惡意,您又兵權在手,可以遠離災禍,看來國君是信任和親近您的,您還需要憂慮什麽呢?”


    狐突的看法卻跟先友相反,他歎息說:“時令,是事情的征象;衣服,是身份的標誌;佩飾,是心意的旗幟。如果國君真的信任親近太子,就應該在一年的開始之時命他出征,穿在他身上的也應該是純一色的衣服,佩飾也應該是合乎禮製的玉玦!而在眼下這個年終之時命他出征,那是國君想讓太子辦不成這事;讓他穿這雜色衣服,是要疏遠他;讓他佩帶金玦,那是要丟棄他,金象征著寒冷和肅殺,玦意味著決絕,國君分明是要拋棄太子啊!”


    大夫罕夷擔任這次出征部隊的下軍卿(下軍統帥),他讚同狐突的看法,說:“國君已經有害太子的心了。”


    大夫先丹木擔任罕夷的車右,他也持同樣的看法,他對太子說:“這樣的雜色衣服,狂人也不會穿它!而且國君的命令是‘殺盡了敵人再迴來’,狄人那麽多,能殺得盡嗎?就算殺盡了也不能萬事大吉,宮內還會有讒言來害您,不如逃走吧!”


    大夫羊舌突這次擔任軍尉(軍中執法官),他反對說:“不行,違背父命是不孝;拋棄國事是不忠。雖然知道國君對您不懷好心思,但不忠不孝的罪名也不可接受,您還是為此而死吧!”


    還好,太子申生這次總算完成了任務,晉獻公沒有得到殺申生的理由。


    晉獻公二十二年,驪姬跟中大夫裏克串通,商量好了除掉太子的辦法。


    這年的十二月,驪姬對太子申生說:“國君夢見了你已故的母親齊薑,你趕緊去祭祀她。”


    申生馬上迴到曲沃他的住地去祭祀母親,祭祀完畢,按照規矩,得把祭祀時所用的祭肉和酒拿來獻給獻公。申生送祭肉祭酒來時,晉獻公正在外麵打獵,驪姬就把祭肉祭酒收下放在宮中,乘機在裏麵下了毒。


    六天以後,晉獻公迴宮了,驪姬把祭肉祭酒給獻公。獻公在吃肉喝酒之前,按老規矩,先要往地上倒一點酒,敬地神。結果,酒一入地,地上的土就鼓了起來。晉獻公大驚,馬上拿些祭肉給狗吃,狗立即被毒死。再給小臣吃,小臣也立刻中毒而死。


    驪姬哭著說:“這祭肉祭酒都是太子獻給您的呀!”


    太子申生聽到消息,逃迴了他所住的曲沃新城。


    申生的老師是大夫杜原款,他聽到申生被誣陷的消息後,非常自責,覺得自己這個老師沒有教導保護好學生,而且知道自己也難逃一死了,學生有罪,老師也要連帶受懲罰,就叫人帶口信給申生,說:“這是我太無知了,平時沒去打聽情況,又不敏感,不能及時教導你防範陰謀,才發生了現在這樣的悲劇。這都怪我沒有揣測國君的心意,沒有早早提醒你丟棄太子的身份逃亡到別國隱居起來。唉,能早提防的話就不會遭到如此悲慘的下場了!”


    晉獻公沒抓到太子,就把太子的老師杜原款殺了。


    太子身邊的人對太子說:“您應該申辯,國君對這件事一定會弄清楚的。”


    其實申辯有屁用!晉獻公那麽精明能幹的人,能看不透驪姬的伎倆?知子莫如父,申生是多麽厚道的一個孩子,晉獻公會一點不知道?他完全是配合著驪姬在演戲嘛!


    太子說:“我若申辯,驪姬肯定有罪,這肯定是她幹的。可是,如果驪姬被處死,國君沒有驪姬就會寢食不安,他年紀大了,我不想使他不快樂。”


    “既然這樣,那您趕緊逃走吧。”


    “國君還沒查清這件事,我若逃走,身上就帶著謀害君父的罪名,帶著這罪名,誰會接納我呀!”


    於是,太子申生就在曲沃新城的住所裏上吊自殺了。


    驪姬又對晉獻公說:“重耳和夷吾兩位公子是太子的同謀,他們都知道太子謀害您的陰謀。”


    此時已是年底,重耳和夷吾也都來國都絳城了,應該是來參加年底的祭祖儀式的。聽到消息,重耳忙逃迴了蒲城,夷吾也溜迴了屈城。


    晉獻公派寺人(國君身邊受過閹割的侍者,即後世所謂“太監”)披帶兵去攻打蒲城。


    重耳說:“君父的命令不可違抗。”他遍告蒲城的民眾和守軍,不許抵抗國君的軍隊,“誰抵抗誰就是我的仇人!”說完就跳牆逃走。


    就在這時,寺人披已趕到,左手一把抓住了重耳的一隻衣袖,右手揮刀便砍,沒砍到重耳,倒把那隻袖子砍斷了。


    重耳逃出蒲城,直奔翟國他姥姥家而去。


    第二年春天,晉獻公又命大夫賈華率軍攻打屈城。


    當初,士蒍奉命為重耳和夷吾築蒲城和屈城時,工作態度極不端真。這時的城牆都是夯土的,築城的土裏摻了許多柴草,會影響到城牆的堅固,他也不管。夷吾見了就向父親投訴。晉獻公派人責備士蒍,士蒍叩頭迴答說:“國君命令我來築城,我若不來就是不敬。但是,三年以後國君就要到這裏用兵,攻打這個城子,我幹嘛把它築得那麽堅固?”他還鬱悶地賦了首詩:“狐裘蓬鬆,一國三公,我將跟誰?”


    現在賈華帶著軍隊來攻城了,夷吾知道這城守不住,就跟城裏的人舉行了一次盟會,讓他們宣誓決不背叛他,然後他就逃走了。他也想逃往外婆家翟國,他的親信屬下卻芮提醒他:“公子在重耳之後逃走,卻跟重耳逃去相同的地方,這就顯得好像你們倆果然是在一起陰謀串通的,您的謀害君父的誣諂就會被坐實了。不如去梁國吧,梁國靠近秦國,而且秦國也信任梁國,一旦晉國有變,有利於您將來借助秦國之力迴來。”於是去了梁國。


    公元前651年,晉獻公病重。他召見了奚齊的老師荀息,指著奚齊說:“我這弱小的孤兒,要委屈大夫您保護了,您看怎麽樣呢?”


    荀息叩頭迴答道:“臣願意竭盡全力,再加上臣的忠貞之心。若能成功地保全他,這是靠您在天的威靈庇佑;若不成,臣就以死繼之!”


    九月,晉獻公死了。驪姬的兒子奚齊繼位。


    大夫裏克、丕鄭馬上策動申生、重耳、夷吾的擁護者起來作亂,他們想把局勢搞亂,然後乘機迎接重耳迴來繼位。


    裏克找到荀息,對他說:“申生、重耳、夷吾三位公子的支持者馬上就要起來作亂了,秦國人和晉國人都支持他們,您打算怎麽辦?”


    荀息說:“我會為保護奚齊而死。”


    “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我答應先君的,不能改變。”


    按照禮製,辦喪期間,已故國君的繼承人必須身穿粗麻布衣服,住在為辦喪而專門搭建的茅草屋裏。這年十月,裏克在奚齊居喪的茅草屋裏把奚齊殺掉了。


    荀息得到消息,就要自殺。有人勸他說:“不如立驪姬妹妹的兒子卓子為君,您再輔佐他。”


    荀息就真的立卓子為君,然後安葬了晉獻公。


    十一月,裏克又在朝堂上殺了卓子。荀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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