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再一次失去了孤兒院。


    也失去了這世上所有的羈絆。


    在後麵的時間裏,他就總是有點恍惚,莫名被臨時調走,又莫名站在這裏,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不真實,逃竄與尖叫,入侵與守護,仿佛是以另一種方式迴到了孤兒院毀滅前一樣,不同的是,他不再隻能等待,他似乎……可以做點什麽了。


    可眼見著光罩不斷縮小,士兵不斷後退,一個又一個士兵的精神力開始崩潰,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軍方一直以來麵臨的究竟是怎樣的絕境。


    他一直以為他曾經曆過,所以不會感到意外,可他還是低估了親眼見證人類基地毀滅所帶來的震撼。


    見到廢墟,與見到樂園一點點變成廢墟,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身邊又一個哨兵半跪了下去。


    這是一個高等級哨兵,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丹鬱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臂,將精神力滲進他的精神域:“我幫你療愈。”


    哨兵很輕地推開了他,搖搖頭:“我看到了,你已經試著療愈過很多個哨兵了,你應該到極限了。”


    丹鬱是慶幸過的,慶幸自己擁有一點療愈能力,因為他的精神力拿去戰鬥真的幫不上什麽忙,可這樣的慶幸也在哨兵的嘴裏就這樣被打迴了原形。


    是啊,他到極限了。


    可他依舊沒有鬆手,他牽引著精神力觸須,試圖將哨兵的精神域一點點修補起來。光罩又縮了一圈,哨兵的手無力垂落下去,嘴裏很輕地對他說道:“算了。”


    丹鬱也不是非要救他,他隻是覺得很難過,他最近遇到的難過的事情太多了。他總得做點什麽,為曾經消失的弟弟,為被毀掉的孤兒院,為現在的七十區,他的腦子很亂,可他知道他總得做點什麽。


    這一次,光罩再次縮小的時候,淺色光芒已經來到了他和哨兵的麵前。


    漫天的毒素飄散過來,密密麻麻的拖拽滑動聲在團團黑霧裏向他們靠近,丹鬱知道那裏麵是什麽。它們長得像枯死的樹枝,彼此纏繞交錯,看起來無比柔軟實際上卻無比堅硬,所有的物理攻擊對它們都是無效的,它們怕的是精神力,隻有精神力能把它們撕扯開,也隻有精神力能摧毀它們,可它們也不是特別怕精神力,因為後者總有耗盡的時候。


    而它們,卻是無窮無盡的。


    隨著精神力的流失,丹鬱的意識也開始不清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鬆開了哨兵的手臂,以一個跪坐在地的姿勢緩緩垂下了頭。


    光罩一寸寸逼近,爬向他的身體,丹鬱的手垂落在地,染上了黑色的塵埃。就在這時,光罩突然停止了縮小,一股來自身後的暖流一樣的精神力突然隔空滲進了他的精神域。


    精神域重新獲得了生命,他的精神力也開始一點點恢複起來,一片慌亂中,他聽到有人喊


    “指揮官來了!”


    這道聲音帶著激動和尊敬,歡唿聲有那麽一刻響徹了耳畔,可隨著意識的渙散,所有的聲音都漸漸消弭在了耳邊。


    他想他是認識這道滲進來的精神力的。


    他比誰都認識。


    半個月後,軍事學院。


    公共告示欄前圍了不少的人,基本全是哨兵,那上麵寫著指揮官助理的實戰考核時間地點,以及參與考核的擬初選名單。


    丹鬱已經是第二次一臉茫然地站在這個地方了。


    自從他從七十區迴來後,生活一度步入了正軌,直到看到這張公示。


    “哇!這上麵怎麽又沒有你的名字呀丹鬱學長?我記得你當初報考禁閉區失敗,然後就很努力地想進指揮處當指揮官助理呢!”


    原沐生路過這裏的時候,簡直快要笑出聲了,丹鬱麵無表情地閉了下眼睛,轉過頭盯著原沐生看,說:“那麽,因為學分過於低,被軍部和學校同時否決了提前畢業,所以不得不每周迴學校參與向導學習的你,又憑什麽嘲笑我呢?”


    原沐生的臉一下就垮了下來。


    聞祈本來想跟著笑,可他覺得他至少不能笑丹鬱,原沐生如今的身份……也最好是別嘲笑。他想了又想,頭一次當起了和事佬:“你們兩個又不爭同一個男人,怎麽這麽見不得麵?”


    或許本意是好的,可話又說得實在難聽,原沐生這人記仇得厲害,根本不給聞祈好臉色,直接說道:“舔狗就當好你的舔狗,少管主人家的事。”


    聞祈一下就忍不住了:“是啊,我是狗啊,你不也是狗嗎,伊氏家族的狗。”


    “你……”


    “……”


    丹鬱頭也不迴地走開了。


    深夜。


    城市變得安靜,白塔裏麵的燈光也低了一個度,餘悸揉著額間慢悠悠走出來,出門的那一刹那,無端被外麵的冷風給吹得腳步一頓。


    明明之前都暖起來了,溫度突然又降了下來,詭異的天氣。


    星船裏的燈光比平時暗了不少,他沒有太在意,坐下來後就點了點星船的控製屏,準備把燈調亮點。而在點開控製屏後,餘光莫名注意到駕駛艙無力垂著的頭,指尖微微一頓。


    緊接著,一隻手就從身後繞過來扼住了他的脖頸。


    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淺淡玫瑰冷香。


    這次終於不是帶血的碎片了。


    餘悸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靜靜地坐在那裏。


    身後的人語氣不悅,聲音有些低啞,還帶著股怨懟,問他


    “你憑什麽取消我的資格?”


    第49章


    憑什麽?


    這話問得餘悸簡直想笑。


    他是指揮官,選拔的是他的助理,他想取消誰的資格就取消誰的資格,這是他的權利。他張了張口,可卻欲言又止,最終什麽也沒說,而是抬起手,覆在掐著脖子的手上,輕輕往下一扯,然後錯開身體,坐到了另外一邊。


    他倒了杯水慢慢地喝著,指腹撚著杯壁很輕地摩挲了一下。


    昏黃的燈光照下來,透過杯中水投在他微垂的眼睛裏,看起來更顯幽深,也更加地冷。


    艙門重新打開,餘悸的視線一刻也不曾落在丹鬱身上,語氣平淡,“下去。”


    然後放下水杯,傾身抽出書,翻開來看。


    丹鬱沒有按他說的那樣就此下去,他也沒再說第二遍,書簽插在三分之二的位置,可他其實已經好一段時間都沒有打開這本書了。


    也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看到丹鬱了。


    丹鬱立在原地,好一會,說道:“我討厭你。”


    餘悸也是這麽想的。


    丹鬱大概是真的挺討厭他的,以前還恨他恨得要死,哦不對,加上被騙感情那件事的話,該是又愛又恨的,總體來說,還是恨意更占優勢。可他大發慈悲,放過丹鬱了。


    他至今都記得當時丹鬱撞破玻璃跳下去的那一幕,那場麵可太漂亮了。


    明明是那樣急不可耐地想要逃離,現在卻又找過來。


    所以他還挺……搞不懂丹鬱的。要知道,以前那些小世界的主角們,要是他肯放過他們一下,他們肯定這輩子都不會再敢出現在他麵前,更不會像丹鬱這樣,竟還敢來興師問罪。


    就不怕他一時興起,繼續延續以前的玩法嗎?


    真是有意思,他想。


    但他膩了。


    駕駛艙的飛行員遲遲沒有醒來,餘悸看了不過兩頁就開始覺得眼睛疼,於是放下書,環抱雙臂朝後輕輕一躺,落在丹鬱身上的目光平靜又疏離。


    “你讀三年級了?”餘悸問。


    氣氛似乎舒緩了些許,丹鬱攥緊的手指也微微鬆了鬆,“再有三個月就四年級了。”


    提出問題的人問得離譜,被問的人竟也真的好好迴答了。


    餘悸很輕地點了下頭,收迴目光,“軍事學院四年級的學生可以提前申請進軍部曆練,你到時候可以申請去療愈支援組。”


    微微一頓,繼續說道:“你在七十區表現得很不錯。”


    這大概是一種解釋,同時,也是一種拒絕,拒絕迴答為什麽取消丹鬱的資格,也拒絕丹鬱繼續參選他的助理。


    可聽著後麵那句話,丹鬱瞬間就想起了一點零散的片段,那是還在七十區的時候。指揮官的到來為七十區帶來了希望,可抵抗依舊艱難,即便指揮官到來,七十區還是又損失了一大半。


    但也已經很好了。如果沒有指揮官,整個七十區都會淪陷,更別談那些士兵,和存活下來的普通人,以及,他自己。


    在七十區的情況終於歸於安全之後,他在意識混沌間望向哨塔之上高聳在頂端的指揮室,卻什麽都看不到。


    最終在某個視角邊緣,他能捕捉到的痕跡,也僅僅隻是圍欄盡頭一晃而過的銀灰色發絲。


    匆忙而來,又匆忙而去。


    原來他離餘悸是如此地遙遠。


    他無法忽視內心一刹那的空。


    可現在,這個人竟然說他在七十區表現得不錯,如此忙碌的指揮官,為什麽會關注這種細節?明明當初他的所有判斷,都被餘悸給否定了,餘悸根本就不是喜歡他。於是丹鬱下意識就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餘悸懶懶抬眼,“很多哨兵誇你,想不聽到也難。”


    “……哦。”


    也是。餘悸擁有優越的五感,當然能聽見了。


    丹鬱垂下眼瞼,轉過身,“我不是想當你助理,我隻是氣不過又一次被取消了資格。”


    或許是種挽尊,他自己也不知道。


    說完就走了,走的速度並不算快,但直到離開星船,艙門關閉,他也沒能聽到餘悸再說任何一個字。


    夜晚的寒意有些徹骨,他在寒涼的風裏,突然想,哪怕是說個帶著玩味意思的“嗯”字呢。


    以前餘悸不是挺愛笑的麽,話不是挺多的麽,不是挺能強詞奪理的麽,居然也有端成這副鬼樣子的一天。


    說話的時候也是,語氣正經得不成樣子,什麽“你到時候可以去療愈組”,什麽“你表現不錯”,明明不是他的長官,卻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我討厭你。”


    丹鬱在心裏再一次說道。


    但直到他迴到學校,走在林蔭大道上,才後知後覺地停下腳步,然後轉過身往白塔的方向望過去。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星船正劃過黑暗的天空,留下一道弧線,飛往了天際的另一頭。


    又被餘悸給帶偏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連為什麽去找餘悸的初衷都沒能表達出來,而餘悸,也根本沒有給他任何一句解釋,他總算是迴過味來了。


    視線盡頭的飛行尾跡漸漸模糊,消散,湮滅在城市上空。丹鬱慢慢收迴視線,再次轉過身,正準備往迴走的時候,“叮、鈴”一聲清脆的落地聲傳來,有什麽東西掉了下去,還沿著道路咕嚕嚕滾了好一段距離,最後卡在了石板縫裏。丹鬱三兩步跨過去,俯身把掉落的東西撿迴來,捏在指尖。


    那是一枚看起來相對低調的寶石戒指,主體是深海一樣的顏色,戒身環著一圈小鑽石,哪怕是在這樣的夜晚,也因為它被賦予的名字而奪目得難以錯開視線。


    他盯著這枚戒指看了一會,然後想到了點什麽,又摸了摸身上,疑惑道:“咦?”


    剛才隻注意到這枚戒指往這邊滾了,可是,還有一枚去哪了?


    他點開通訊器,借著光亮沿著剛才的路仔仔細細地找了起來,還翻了翻周邊的草叢,可他來迴找了好幾遍,卻什麽都沒找到。最後,他緩緩起身,看向了這條沉入夜色的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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