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小時候還認識一個姓翁的奶奶,也是自梳女,夏天的時候總是穿一身漂亮的旗袍,黑的綠的紅的,各種顏色,特別洋氣。”“但島上的孩子都不敢靠近她,我也不敢,因為大人們總告誡我們,說她不正常,會帶壞小孩,叫我們見了她就躲遠些……”這迴輪到秦越沉默,他臉上終於顯出一點近似於於悲傷的神色,卻又很快斂下去,垂下眼睛盯著腿上的環保袋。林欽舟心尖被刺了一下,但沒收手,繼續說:“不過我以為現在應該不會再有自梳女了。”“嗯,大環境一年比一年好,選擇不結婚或者晚結婚的女性越來越多,但搬去姑婆堂的人卻越來越少了,過去的許多偏見已經被摒棄,很多人家都開始尊重女性自己的婚戀自由,所以現在我們這邊的姑婆堂隻住了明明姐一個。”“她家裏人比較固執,覺得明明姐不願意結婚就是敗壞門風,不肯接受,明明姐受不了家裏人的冷言冷語,索性搬去了姑婆堂。”“不過明明姐以前是有過戀人的,後來那個男人死了,明明姐就不願意再找別人……”這個話題有些沉重,說到後麵誰都沒再開口,一路沉默著迴到民宿。小窈正在院子裏晾曬床單被套,看見他們迴來、誇張地揚了揚手:“老板,林先生,你倆怎麽一塊兒迴來啦!”“嗯。路上正好遇到。”林欽舟說。小窈“噢”了一聲,接著瞥見秦越腿上的袋子,奇怪道:“咦,老板,您不是上山祭掃去了嗎,怎麽又把東西拿迴來了?”珊瑚嶼上有個奇怪的規矩,就是祭掃之後的貢品是要被擺在墓前的,不能拿迴來,先人“享用”完之後就給有需要的流浪漢或者流浪貓流浪狗吃。現在秦越袋子裏還是那些東西,也難怪小窈起疑。“您沒上山啊?”她問。秦越:“……”說謊被員工當麵拆穿是種什麽體驗林欽舟不知道,但他現在快要笑死了,拳頭抵在唇邊才勉強忍住了,裝模作樣問秦越:“咳咳,秦老板,您是不是需要解釋一下?”秦越沒什麽要解釋的,但臉更黑了,看向小窈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她嘴縫上。後者這時才察覺出氣氛詭異,顫顫巍巍道:“我說錯話了嗎?老、老老老老板,您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害怕。”林欽舟受不了兩人這樣“含情脈脈”的對視,主動給小窈解圍:“好了秦老板,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個小姑娘計較了,外麵越來越熱了,我推您進去,嗯?”秦越臉沉得像鍋底,但林欽舟這一聲帶著笑意的尾音直接將他周遭的低氣壓全打散了,他收迴釘在小窈身上的視線,轉而瞥著身後的林欽舟,卻又不多看,一會兒就轉開了目標。隻點點頭:“嗯。”就在小窈終於偷偷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又聽他說:“小窈,去取一些冰塊來。”小窈卸下去的一口氣瞬間又提上來:“怎麽了老板,您又哪兒受傷了?”林欽舟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語句裏的那個“又”,眉頭下意識蹙著。“不是我,是林先生,被我的輪椅軋傷了腳,你待會兒直接把冰塊送林先生房裏去。”“好的老板。”被軋到的時候是真的疼,後來不知道是因為疼麻木了,還是因為有秦越在,居然沒什麽感覺,然而迴到房間,看見腫得跟饅頭一樣大的腳背,那種疼到冒冷汗的感覺就又迴來了。林欽舟抱著自己的腳,齜牙咧嘴地“嘶”了聲,正想拍張照片給某人傳過去,搏一點心疼,房門就被敲響了“林先生。”“進來。”“林先生,我來給您送冰塊。”秦越剛才說的是取一些冰,林欽舟便以為是放在茶飲裏的那種小冰塊,結果小窈拿過來的是一個冰袋。外賣保鮮那種。林欽舟:“……謝謝。”保鮮冰袋配上他現在這隻腳,凍豬蹄無疑了。但他突然想起在樓下時小窈那聲“又”,心念一轉,接冰袋的同時開玩笑說:“怎麽我們民宿還有專門的冰袋啊,不會是哪次買生鮮留下來的吧?”“當然不是,”小窈笑道,“是專門備著的,我們老板有時候會不小心磕著碰著,需要這個。”冰袋敷到皮膚上的那刻,凍得每個毛孔都戰栗著打開,連帶著心也像被浸泡在冰水裏,沉下去。林欽舟捏著冰袋一角,口吻隨意道:“秦老板是不是經常受傷?”聞言,小窈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太好,她撇撇嘴,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是啊,老板這樣……難免會磕磕碰碰,不過這兩年好多了,冰袋也是偶爾才會用到。”冰袋上冒著細細密密的水珠,林欽舟壓在上麵的手指被凍得通紅。他很慢地眨了眨眼,抬起眼皮:“你能跟我講講……你們老板的事嗎?”“啊?講什麽啊?”“隨便什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都想聽。”林欽舟說。“林先生……”小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您……真的喜歡老板啊?”林欽舟將冰袋翻了個麵,默認了。“這樣啊……”小窈笑了笑,神色變得很溫柔,又摻著點若有似無的苦澀。她是麵對著椅背的姿勢,兩條胳膊搭在椅背上,隨意地垂著,這時候十指卻絞在了一起,“誰見了老板都會喜歡。但林先生,您不一樣。”林欽舟疑惑地“嗯?”了一聲。“老板對您的態度和對別人不一樣。可能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但我看得出來。林先生,老板他命不好,過得很苦,我不知道您是一時興起還是別的什麽,但無論如何請您別傷害老板,他真的……很不容易。”小窈從來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什麽時候見她臉上總掛著笑,若不是聽秦越提起過她的家庭,會讓人以為這姑娘是從小被寵愛著長大的。但今天她卻難得露出愁緒,眼底的擔憂兜都兜不住。林欽舟臉上的平靜也快維持不住,他攥了下拳頭,說:“我不會。”聲音繃得很緊,沉得厲害,仿佛正在極力忍耐什麽痛苦。“我永遠不會傷害他。”他說。小窈盯著他看了很久,像是在辨認他這句承諾有幾分可信度,之後才將目光移開,轉而看著自己的手:“老板是出車禍傷的腿,傷的很嚴重,人差點沒救過來,在醫院躺了大半年,我剛來民宿幫忙的時候,他也才從醫院迴來沒多久。”“他那時候還不怎麽用的慣輪椅,可人又特別要強,大概是怕別人可憐他,再苦再難也不表現出來,就自己硬扛著。”“我記得有一迴,是某個早上,他醒來之後想去洗漱,從床上到輪椅的時候沒扶穩,整個人直接撲了下去,撞得輪椅直接側翻在地上。”“我當時剛到樓下,聽見那聲悶響就急忙衝了上去,看見老板倒在地板上,旁邊輪椅的兩個輪子還在打轉,老板閉著眼睛,臉色煞白。”林欽舟幾乎能想象出當時的那個畫麵,能看見秦越狼狽痛苦的模樣,還有那兩個骨碌碌打轉的輪子,發出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刺耳的聲音。他心裏痛苦得要命,仿佛有個絞肉機在狠狠撕裂他的心髒,綿長的鈍痛貫穿他的身體。第85章 “我那天真的被他嚇壞了,求了他很久,要他以後別自己起來,等我過來扶他,或者起碼讓我在旁邊看著,但他不願意,照樣每天跟自己較勁。”“所以您別看他現在下床上床挺利索的,其實都是這樣一次次摔出來的。那次就是傷到了韌帶,去醫院打了兩針封閉,迴來後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一動也不能動,稍微動一動就痛得滿頭冷汗。”“還有一次,老板出門遛彎,旁邊小路上突然竄出來幾個孩子,老板嚇了一跳,輪椅的重心因為他身體後仰沒控製好,直接連人帶輪椅倒翻過去。”“他當時下意識去拽輪子,想把輪椅穩住,但這還怎麽扶得住啊,一隻手直接被絞進了輪椅的輻條裏,痛得根本發不出聲,整個人都在抖。我……我也特別沒用,一看這個樣子都嚇懵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後來還是老板喊我、我才……”這些迴憶每一樁每一件對小窈來說都痛苦萬分,她雙手捂住臉,到後麵幾乎已經說不下去。更何況是親身經曆這些事的秦越。林欽舟不自覺地弓起後背,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他感覺自己五髒六腑都在絞痛,像被秦越的那把輪椅毫不留情地碾過,絞成了爛泥……“反正差不多就是這些事情,至於別的,老板他……好像對什麽都不太感興趣,這些年他把每天都活成一個樣,非要說的話就是比較喜歡看書,也喜歡碎冰藍,每年生日都會給自己訂一束那樣的藍白玫瑰,其他就沒有了。”其實小窈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林欽舟說這些,過去的所有迴憶,痛苦狼狽,她一直將它們當作自己和老板獨屬的秘密,但今天卻把這個秘密說給了一個認識不久、不知何時就會離開的房客聽。可能是因為老板對這個人不一樣吧,隻有在這個人麵前,老板才有一絲活氣,而不僅僅是行屍走肉一般麻木的活著。小窈能感覺到。“林先生,不瞞您說,我以前一直覺得,老板連自己的命都看得很淡,隻不過是靠著一口什麽氣在吊著,哪天那口氣沒了,老板也就沒了,我一度非常……非常擔心。”說到這裏時她有些哽咽,停了很久才繼續道:“後來老板大概也看出我的擔心,安慰我說他不會死,他會一直待在珊瑚嶼。”說這話的那天是個台風天,外麵大風大雨,院子裏的三角梅被吹得東倒西歪,老板就倚著門框坐在輪椅裏,定定地看著外麵。小窈怕他受涼,想推他進屋,秦越卻偏頭看著她,衝她很淡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怕我死?”他問的這樣直白,小窈當場怔住了,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她當然怕,但也不會直接承認,她沒法說。“然後老板就跟我說,他說他不會死,他會……會一直留在……”說的人終於再也說不下去,聲線越來越哽咽,臉也脈得更低。聽的人也同樣處於崩潰的邊緣。腳背上的冰袋化開來一些,袋子外麵的水珠滑下來落進被子裏,洇出幾個深色的小點。林欽舟用手指輕輕按了按,有點濕漉漉的涼意。他喉結滾了滾,艱澀地道了聲謝謝。小窈以為他是因為冰袋的事,便說:“您不用這麽客氣。”她站起身,紅著眼睛,“那我就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那之後林欽舟就一直待在房間裏沒出去,直到午飯時小窈上樓喊他。“林先生,我也不知道您有沒有其他安排,就一塊兒給您做了些吃的,您將就吃點。”小窈臉上揚著笑,已經完全看不出一個多小時前那些悲傷的情緒。林欽舟跟著她下樓,路過拐角處那個房間時腳步頓了下,心口忽地湧起一陣鈍痛。小窈迴頭看他:“林先生,您怎麽了?”林欽舟跟上她的腳步,淡淡道,“沒什麽。”到樓下時發現秦越已經在餐桌前坐著了,但沒動筷子,正翻著手邊一本書。聽見動靜抬了下眼眸,又很快垂下去,把書頁合上了。還是之前那本。不過書簽夾的那個位置已經很靠近後麵,看著隻剩下薄薄幾頁。終於要看完了。他哥從前就跟很愛看書,天文地理曆史哲學,又或者無聊的網絡小說,什麽都看。正如小窈說的那樣,他哥太苦了,從前苦,後來也苦,命運似乎總在苛待他。心口的鈍痛持續不停,喉嚨堵得有些難以唿吸,林欽舟用力閉了閉眼。?下一秒,他從善如流地在男人對麵坐下,手指搭在那本書的封麵上。“秦老板。”秦越的手這時也還沒鬆開,兩人的手指因此貼得很近,林欽舟隻要稍微動一動,就能握住那根好看的手指。指甲蓋偏長,頂部有枚小小的月牙。秦越蜷了下手,低聲應道:“嗯。”這才用另隻手拿起了筷子,夾了手邊的一盤時蔬,小口小口嚼著。他吃飯的速度總是很慢,以前就這樣,以至於林欽舟常常沒法將他和第一次見麵時搶他關東煮、狼吞虎咽差點把自己嗆死的那個小乞丐聯係到一起。比起他自己,林欽舟覺得秦越才更個像個矜貴從容的少爺,不管做什麽都好看的讓人挪不開眼。“林先生明天有什麽安排嗎?”小窈突然問。林欽舟這迴上島就是為秦越而來的,當然什麽安排也沒有。他視線有意無意地在秦越臉上掃了掃,隨口道:“可能就隨便出去走走吧。”“但您腳不是受傷了嗎,要不就待在民宿吧,正巧明天老板生日,我準備做個蛋糕,咱們就一起待著吃吃東西什麽的,熱鬧一點。您覺得怎麽樣?”經小窈這麽一提醒,林欽舟才想起明天就是他和秦越的生日了。是他擅作主張將秦越的生日定在了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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