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不睡覺,坐在床榻上吃東西,這是在很不像羅翠微會做的事。


    羅翠微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甜白瓷小罐子,又抬頭張嘴給他敲了敲銜在齒間的梅子核,「蜜糖醃梅子,我近些日子害喜太厲害,吃這個……就好一點。」


    雲烈僵了好一會兒,忽地又倒下去閉上眼。


    假的,還在做夢,根本就沒醒。


    嘖。


    待到卯時,羅翠微忽然越過雲烈下了榻,匆匆奔出去嘔了個撕心裂肺,雲烈才徹底醒過神來。


    原來不是做夢,他的妻子竟當真有孕了!


    將吐到雙腿發軟的妻子抱迴房中後,雲烈還不知該做些什麽,陶音與夏侯綾已聞聲趕來。


    雲烈手腳都不知該放在那裏,高大的身軀呆在床前。


    怔怔看著這二人熟稔地服侍著她漱口,又給她喝了小半盅不知什麽東西熬的湯,再扶她躺好。


    從頭到尾,他都像處在一種恍兮惚兮的幻境中。


    直到將羅翠微安頓好後,夏侯綾恭敬地向他執了禮,又請他出來單獨說話,他才像是被一點一點扯住那恍惚的虛空迷霧中。


    晨間的空氣輕寒,院中一株臘梅上已綴著零星小花苞,隱隱有幽冷暗香。


    「你怎麽會在這裏?」總算迴過神的雲烈壓著胸腔內那不住翻湧的喜悅與震撼,蹙眉看著不該出現在此的夏侯綾。


    羅翠微曾對他提過夏侯綾真正的身份,因此夏侯綾出現在此,讓他有了一點不太妙的揣測。


    夏侯綾垂首,恭謹應道,「京中那頭或旁生了一些隱患,似是指向翠微;因此奉家主之命,前來護翠微周全。」


    她一來就得知羅翠微有孕的消息,不願驚動羅翠微,便將自己真正的來由隱在心中,就等雲烈迴來。


    雲烈以指按住眉心,「誰?何事?」


    羅家數代不涉朝局,如今那「京中首富」的盛名又被黃家頂上,按說如今已不存在木秀於林的風險。


    什麽樣的隱患,會讓羅淮擔心波及長女安危?


    「是安王殿下,」夏侯綾緩緩抬頭,眸心閃過凜凜的光,「他請人暗中卜了翠微的命盤。」


    卜算命盤這事興起於七八十年之前,初時不過貴胄富家為新出生的孩子討個彩頭,之後平民百姓也開始效仿,經年累月下來,就成了個風俗。


    可隨著國人漸漸將卜算結果奉為圭臬,小小稚子們一降生就被丹砂黃符論斷了此生成敗與走向,許多人被命盤所示困擾,甚至有人不幸地為此被毀掉了一生。


    更有癡迷此道者幾近瘋魔,若新生的孩兒被卜出命盤不佳,便當場將其溺亡,釀出不少悲劇。


    三十多年前,文淵閣大學士向融對此亂象深感痛心,向顯隆帝遞交萬言陳情,疾唿卜算命盤之風不可再長。


    可民間風俗並非聖諭律令可徹底杜絕,是以向融的萬言陳情雖在朝堂上引發一陣熱議,卻未能如願觸動律法層麵的改變,此事成為了她畢生大憾。


    數年後,因向融的孫兒向既年科考折桂,向氏的家學傳承引發民間追捧,眾人在探尋向融如何教導家中後輩的過程中,就連帶著翻出了她當年那封萬言陳情。


    那封萬言陳情結構嚴謹、措辭華美、立意深遠,又激昂懇切、發人深省,一經現世便被坊間多家書院引為授課典範,同時也無意間促使坊間對卜算命盤之事有了反思。


    有感於向融在萬言陳情中所剖析的種種弊端,之後民間對此事又有了不成文的規矩:若請卜師卜算命盤,該是出自本人意願,且隻能請卜自己的命盤,即便是為人父母者也不能為子女請卜;如有不相幹的人私自卜算他人命盤,更是其心可誅,被事主帶人刨祖墳都該受著。


    朝堂上對民間這條自發形成的約束很是讚同,顯隆帝得知後也頷首默許。


    如今安王雲煥以開府殿下的貴重身份,私自找人卜算昭王妃的命盤,若證據確鑿且有人舉發,他被陛下問罪、受朝野間千夫所指,那是板上釘釘的。


    雲煥當然明白此事若泄露了風聲,自己半點討不了好,因此做得很是隱秘,事後那名年邁的女卜師也不知所蹤。


    那卜師本是個方外之人,在京郊小山腳結廬獨居,素日裏與她有往來的人並不多,按理這秘密就該隨著她的消失而不為人知。


    不過,或許是雲煥運氣不好,又或者是羅翠微運氣太好——


    羅翠微的小姑姑羅碧波,生平除了醉心雕版繪畫技藝之外,最大的愛好便是求仙問道,而那名被殺的卜師就恰好與羅碧波有些交情。


    雲烈麵色沉凝,有條不紊地抽絲剝繭:「既那卜師已不知所蹤,小姑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雖他在愛妻麵前時常裝傻賣乖,連狗子也肯做,可真遇到正事時,他依然是那個臨危不亂、冷靜靠譜的昭王殿下。


    夏侯綾道,「安王殿下的人首次去京郊草廬探訪卜師行蹤時,姑奶奶正好在那裏做客。隻是姑奶奶當時在丹房內,沒被他們瞧見。」


    那些人並未貿然言明身份及意圖,隻由其中一人扮作平常富家子,恭敬請卜師算了自己的命盤後便離開了。


    「但他們腰間的荷囊是少府專供皇家的黑曜錦,這東西姑奶奶是認識的。」


    羅碧波迴家後想了幾日,不放心卜師安危,再去草廬探訪時已不見她人影,隻在丹房的空爐鼎內找到她用丹砂在符紙上留下的訊息,這才知安王竟卜了羅翠微的命盤。


    「如今最有力的人證已遍尋不著,咱們家若單憑符紙上的隻言片語,便是鬧到陛下麵前,也未必能撼動安王殿下分毫。」


    夏侯綾冷靜迎著雲烈的目光,「可他私自請人卜算翠微的命盤,絕不會是興之所至的消遣,因此家主特地派我來護翠微周全。」


    羅淮行事向來擅於「抓大放小」,雖不知雲煥所圖何事,不清楚那已被卜出的命盤會為羅翠微帶來怎樣的影響,但羅淮很清醒——


    雲煥自己是絕不會將私卜他人命盤之事捅出去的,若他想借此做什麽文章,唯有接觸到羅翠微本人才行得通;因此隻要將羅翠微護得滴水不漏,讓他根本無從接近,這事就掀不起波瀾。


    「那就有勞你多費心警醒,安王那頭本王會派人加以防範,」雲烈對夏侯綾點點頭,「也多謝嶽父大人寬宥擔待。」


    羅家已有數代不涉朝局,雲煥突然盯上羅翠微,用腳趾頭想都知他真正的目標必定是雲烈,羅翠微不過無辜受累罷了。


    但羅淮隻是讓夏侯綾千裏迢迢趕來護羅翠微周全,並無其它說辭,對雲烈全無責備遷怒,對此雲烈自是非常承情。


    夏侯綾執禮應諾,本就要退下,卻聽雲烈再度發問,「這件事,她知道了嗎?」


    這個「她」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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