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辜負遊子的殷殷期待,衝繩在寒潮的衝擊下艱難保住了自己一貫的溫暖。故鄉的風水最為養人,櫻井先生好好睡過一覺,被熱醒後竟然已經恢複了大半精神。


    客房沒開燈,窗簾也全給拉上了,房間昏暗,空氣中混雜著淡淡的甜膩香味,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發出來的。甲板上,廣播正在提醒大家準備下船,小孩的嬉鬧聲若隱若現,老人支著耳朵認真聽,發現還有二十分鍾就能到家了,臉上霎時帶起幾分笑來。


    心情一鬆快,人起身的動作便會格外麻利。黑羽隼原本坐在摯友身邊給剛下飛機抵達加拿大的三哥迴短信,他聽到動靜,連忙擱下手機,跑過去小聲關心老管家的身體。


    和樹蜷縮在另一張床上唿唿大睡,兩人輕聲細語聊了幾句,隼瞧著老人的麵色比起登船前紅潤多了,終於緩緩放下心來。生病是最消耗體力的,老人摸摸肚皮,有點餓了,可是現在去餐廳吧,他又擔心排隊會耽誤下船。要知道衝繩海島眾多,輪船在每一站停靠的時間都不長。


    隼鼓鼓臉頰,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嘰嘰喳喳低聲提議:“這個好辦呀!爺爺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那兒還有小半袋包子沒動,這據說是隔壁大國的傳統美食呢!”


    “包子?”櫻井先生眼睛一亮。


    他在衝繩居住那麽多年,早餐隻喜歡包子加豆漿。可惜移居東京後,櫻井不善廚藝,街麵上的包子口味又奇奇怪怪,也就朋友吉岡老頭偶爾做一點可以厚著臉皮過去蹭蹭。如今大病初愈,能吃上一口包子真是再好也沒有啦!


    老人家高高興興,連聲說不嫌棄。隼愈發覺得自己當初買包子買對了,樂顛顛跑去小茶幾提來塑料袋。等管家先生伸手接過,他甚至還格外貼心地轉身倒了些熱騰騰的茶水,因為包子涼了嘛。櫻井先生等不及茶水,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隨後戴上痛苦麵具。


    “隼君,請問這包子是什麽餡的啊?”


    “咦?”惦記著吃藥還是溫水好,所以熱水是在家裏燒好裝在保溫杯裏麵的,隼把冒著白霧的杯子放穩,一邊擰緊保溫杯一邊隨口迴答,“是草莓噠!”


    就知道這群日本鬼子不安好心!包子能把草莓包進去的嗎!啊?簡直異端!


    “嘿嘿,爺爺,你說人怎麽能這麽天才呀?我之前在電視上看過一眼,還以為包子是那種油汪汪的、單純包肉包菜的食物呢,原來水果都能塞進去嗎?好有趣哦,等迴家了我想試試橘子餡,阿熏超喜歡橘子的!”


    “小少爺也吃了?”痛心疾首。


    “嗯!他吐槽說好濃的一股白糖味——想想也是哦,草莓醬蒸熟了應該不會太甜,加點糖提提味很正常嘛。”


    “嗬嗬,是呢。”


    肚子空蕩蕩,隼少爺的眼睛亮晶晶,櫻井心情複雜地將就著熱水,一口一口把“異端”吃了下去。


    迴去給廚房更新一下黑名單吧,嗚、這個先不急,還是登島了先去家廟拜拜,我對不起老祖宗,居然吃了草莓包子嚶!


    老人含淚(並不是)墊完肚皮,廣播再次響起,提醒客人還有十分鍾抵達碼頭。櫻井管家經驗豐富,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把昏昏沉沉的和樹少爺叫了起來。一行人手忙腳亂換好夏裝,稍微收拾收拾,船恰好停穩,三人便拉著旅行箱說說笑笑走下輪船。預訂的出租車早已等在不遠處,與管家相熟的司機阿姨熱情大方,快步迎上來問好,又幫忙放置行李。


    汽車沒有進城,而是朝著鄉下疾馳。車窗留了條縫,暖暖的清風撲麵而來,隼好奇地觀察外麵與東京、大阪完全不一樣的景色,和樹則快活地晃了晃腳。通過後視鏡發現少爺慢慢清醒過來了,坐在副駕上的管家先生清清嗓子,開始介紹他們這次祭祖的行程。除此之外,還有些注意事項本來出發前就該說了的,老先生這不是病得厲害耽誤了嗎?他現在不得不抓緊時間給和樹少爺補課。


    皆川家在衝繩經營多年,這一代卻人丁凋敝。克彥唯一的姑姑因為意圖謀殺奪取家產未遂,不僅在監獄服刑,還按照族規,她那一係全被踢出家族,永久剝奪繼承權。屈指可數的族人這一下更是捉襟見肘,皆川克彥是家主,管理的族人嚴格意義上來說隻有和樹一個。


    雖然但是,皆川家族的姻親有很多呀?按理說難得迴老家一趟,是要挨個拜訪,以示親近的;不過部分家夥對和樹的存在很是不滿,畢竟他們尋思,東京這麽亂,萬一克彥沒留下後代就不小心死了,那皆川家累積下來的財富不剛好能有他們一份嗎?現在唐突冒出來一個小子爭奪遺產(克彥:我還沒死呢),自然會把和樹看作眼中釘、肉中刺。


    作為爭奪遺產的強力人選(克彥:都說了我沒死啊喂),和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麵對這種問題。驟然聽到這種事,委屈是有的,更多的則是生氣。隼不方便對這種事置喙,癟癟嘴沒吭聲,和樹啃起手指,憤憤不平地罵道:“什麽人啊!我哥好端端在東京活著呢,他們就巴巴等著分、分財產了是吧!混蛋!”


    他實在說不出“遺產”這個詞,太過分了!


    然而那堆好事者至少有一點沒說錯,在米花討生活,誰都不知道意外與明天哪個會來,多做個準備總是好的。找迴弟弟、接連又出了姑媽那檔子事,克彥聽到那些風言風語簡直暴跳如雷,果斷找律師更改了遺囑。


    他一旦出事,財產的三分之一留給櫻井爺爺養老,剩下全歸和樹。要是他們兩個不幸走在自己前麵,那麽自家青梅阿香與明智大哥、暗戀的好美三人平分。再不濟,盡數捐給基金會,讓他們幫忙照料家族墓地。


    總結下來一句話,仗著那點若有似無的血緣關係,做夢想發死人財還怪我弟擋路是吧?很好,滾迴狗窩待著繼續做夢吧你!


    櫻井先生知道年輕家主的打算,如今看到和樹少爺這般憤怒,心中倍感熨帖。兄弟情深,互相維護,或許拍成電視劇有人會罵無趣爛俗,但他一把年紀,就愛看這個。


    老人笑眯眯給小少爺順毛:“好孩子,別氣壞了身體,克彥少爺上次迴來也沒有登門拜訪過他們,咱家早跟那些混蛋斷親啦!我說與你聽,隻是好叫和樹少爺知道有這麽一件事,以免那些臭魚爛蝦發昏跳到麵前撒潑,你太老實,都不明白是為了什麽,一味挨罵。”


    年輕人們猛猛點頭,紛紛誇讚克彥哥幹脆痛快,十分解恨,櫻井爺爺說話做事也體貼周到,特別厲害。司機阿姨莞爾一笑,忍不住開口打趣,說這倆孩子單純可愛,難怪家裏長輩如此珍愛。


    調笑幾句,還得說迴正題。


    能夠如此迅速漂亮地割席斷交,與皆川家現在的基本盤在東京是有相當大關係的。否則櫻井先生看在自己管家的職責上,高低得違心攔上幾句,說服家主換個法子狠狠懲治那些個混球。


    一切還要追溯到皆川家上一任家主、也就是克彥的親生父親上位當家的時候,正是他,做出了“拖家帶口去東京發展”這個違背祖宗的決定。此人年輕時遠比他兒子耿直較真,在家鄉的名聲很是不錯,所以很自然的,這樣一個年輕人根本無法接受某國大兵三天兩頭放把火犯個罪,過個一年半載還有戰機去隔壁海紮個猛子的現實。


    出租車內部一下子沉默了,發動機嗡嗡作響,如畫的景色飛快從兩邊略過。半晌,有人輕輕歎氣,半自嘲半憤懣地嘀咕了一句:“誰讓我們是衝繩人啊……”


    地方上的相關部門即便證據確鑿,也拿犯事的家夥沒有辦法。大環境如此,一個平平無奇的鄉下土豪又能做什麽?他如果可以做些什麽,又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櫻井管家微微合上眼睛,繼續心平氣和地講述往事。


    氣球受夠了尚且還會爆炸呢,哪有人天天憋屈還能好好過日子的呀?老皆川自知脾氣火爆,眼裏容不得沙子,留在故土遲早要犯下大錯,但是他不可以犯錯。


    父母早逝,老皆川與妹妹相依為命,後來妹妹逐漸長大,他也結婚生子。雖然妻子、唉,不過兒子年幼,他必須承擔起責任,多為家人考慮。與管家促膝長談一夜,老皆川痛下決心,果斷收拾收拾,留下忠心耿耿的管家先生看守老宅,帶著家人包袱款款跑路去東京討生活。後來……後來就是離婚,遇上情投意合的同鄉第二任夫人,兩人攜手將公司一步步壯大,結果十幾年後慘遭車禍,雙雙身亡,屍骨被送迴故鄉安葬。


    其餘的事老管家沒有額外多提,因為皆川家的老宅已經到了。


    和樹跳下車,抬頭隔著院牆仰望那飛簷琉璃瓦,與隼醬跟兩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孩子一樣,不斷嘖嘖稱奇。他還是第一次來這裏呢,衝繩的古老宅院與日本其他地方的不同,十分值得細細欣賞。


    司機是老熟人了,以往迴鄉祭祖都是聯係的她負責接送。大嬸熱情地幫忙從後備箱拿出行李,與老先生重新核對一遍明天的時間,臨走前還不忘給兩個高中生塞顆薄荷糖,叮囑他們一定注意噴灑驅蚊藥水,衝繩這個季節的蚊子可兇了。


    倆少年乖乖應是,出租車灑脫地絕塵而去,櫻井先生慢悠悠掏出鑰匙,領著小尾巴走進庭院。


    自從那次強盜闖入——誰知道是“強盜”還是什麽訓練有素的鬼東西——皆川家管事的兩個大人認真探討過,他們一家三口常年居住東京,許多事情鞭長莫及。盡管對故鄉的捐助按照老皆川定下的收入比例沒停,但不在親友身邊,用金錢維持的人情消耗著消耗著也就沒了。家族墓地平時少不得拜托大家照看,哪裏還好意思麻煩眾人再多關注關注老宅呢?難道人家沒有自己的生活嗎?尤其在克彥決定退出皆川藥企之後,考慮到收支平衡的問題,捐助減少,也完全承受不住長期聘請一個成熟的安保團隊看門這種闊綽的花銷。


    “值錢的物件要麽送人,要麽運到東京去了。現在整座老宅就是一個空殼子,聘請一個臨時工,一周來打掃一次衛生,順便看看有沒有漏雨沁水之類的問題,勉強夠用,再多的也確實有心無力了。”


    眼瞧著爺爺情緒低落,和樹攙扶著他寬慰道:“我們一家人過得不錯就好啦!”


    隼摸了摸雕花的柱子,老老實實附和:“是啊,最重要的是人。”


    老人淺淺一笑,拍了拍小少爺的手。


    主臥是不能動的,克彥少爺的房間同樣保留著太多迴憶,家主自己迴來都不肯住進去,於是老人領著少年們來到客房,一人一間,挨在一起方便照應。和樹不挑這些,推開木門,發現裏麵光禿禿的,不過用具齊全,看起來也很幹淨,據說是確定迴來的時間後,那位臨時工抽空收拾出來的。隼暗自點頭,空氣裏沒有發黴的異味,對他這樣嗅覺敏銳的人來說,已經比許多旅館強啦!


    櫻井先生一路說了太多話,他到底還病著,看到老房子觸景生情,一下子疲態便湧了上來。臨時工在廚房準備了新鮮的食材,隼與和樹還沒用過裝修這麽、這麽中式?好像是這個詞來著的廚房呢!將老人家安置在餐廳坐著等,自告奮勇蹦躂進去開火做飯,全程嘰嘰喳喳,熱火朝天,聽著熱鬧極了。


    櫻井管家哪裏坐得住喲!


    他慢吞吞吃完小朋友們送上的糖,感覺精神了一點,背著手晃到廚房門口,看著和樹少爺蹲地上削土豆,隼少爺拿刀在死不瞑目的雞身上比劃,神情肅穆。


    要是不仔細聽隼少爺在問是剁大塊點燉湯還是切小塊燒菜的話,老先生搶過一把軟江葉,一邊坐門檻上摘菜,一邊默默吐槽,我還以為他在琢磨是先殺人還是先放火呢,那張臉啊,唉。


    都怪黑羽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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