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村的迴末熏是個特別陽光、特別純良的崽,他怎麽可能不陽光純良呢?奶奶慈愛開明,夥伴活潑友好,村民淳樸溫厚,山林廣闊清新,撒丫子與朋友們滿村瘋跑的小家夥盡管從未意識到“愛”是什麽,但毫無疑問,他是在愛中長大的孩子。


    可惜被母親逼迫改姓的長澤熏不是迴末熏。


    背井離鄉的小小少年就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課業永遠達不到媽媽水漲船高的要求,大阪話裏永遠摻雜被人嘲笑的鄉音,學校裏永遠不會結束的議論欺辱,逼仄出租屋內永遠看不到頭的責罵毆打。這些沉重的“永遠”死死壓在他身上,害他幾乎喘不過氣。


    可惜不願意讓梔子村親友們失望的長澤熏還是迴末熏。


    他聰明,也僅僅是普通人範疇內的聰明。他始終無法跳脫在梔子村生活時養成的慣性思維:犯錯就會挨打,反過來,挨打就一定是犯了錯。死腦筋的單純小孩哪裏明白,有些惡意真的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麽,而是因為你遇上了壞人。阿熏不懂,更為不幸的是,在萌黃妹妹找上他,戳破名為梔子村的幻夢後,唯一的大家長查理也忘了給他講這個道理。


    查理啊查理,骷髏騎士常常嘲笑海妖不會養孩子,不過祂脫離“人類”這一身份太久,更從來沒照料過人類幼崽,所以神明理所當然地認為:我隻要把他每天積累的負麵情緒吃掉,年幼的臨時使者就能好好走完作為人類的一生。畢竟,沒有我,這可憐的孩子不也活下來了嗎?有我幫忙,想必他會更加從容幸福地麵對那些苦難了吧?


    在長澤熏眼裏,事情明顯不是這樣的。


    考慮到小世界的安全,夢境中的一切都會在醒來時自動封印在大腦深處,所以阿熏還以為自己突然有了一個特別的能力,無論遇上多大的煩惱憂愁,他都能睡得很好,並且睡醒後精神特別輕鬆愉快。


    如果阿熏生活在一個、都不說幸福,哪怕隻是普通的家庭裏,那這個能力對他而言也算得上是錦上添花了,可惜沒有如果。


    純稚溫良的孩童睜開眼睛,發現手無寸鐵的自己被一群餓狼包圍該有多恐慌不安?尋常人遇上一次,恐怕就要留下一輩子的心理陰影了吧;然而這種情況,阿熏每天都要這麽來上一遭。


    前一天產生的情感已經清零,記憶卻不會。


    人類的大腦是多麽奇妙的東西,隻要記憶還在那裏,一旦熟悉的場景重複出現,要是沒能形成肌肉記憶,那麽人類千萬年進化的結果就會主動幫忙迴溯從前類似的情景,幫助主人想起原先的方法以便逃脫困境。


    阿熏逃不掉。


    他的困境來自於他無力改變的日常,日常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自打離開故鄉,每天都會遇上相同的厄運;意味著每一天,他都在承受初次遭到打擊才會感受到的震撼與無措。阿熏永遠沒有機會習慣自己的痛苦,每一天,每一次,他的絕望都在死循環中指數倍加深。


    為什麽是我遇到這種事?


    阿熏伸出手臂,乖乖讓隼醬幫自己在新傷口上塗抹消毒酒精。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我無法擺脫這種生活?


    【是你媽媽呀。】一年的時間太短,查理先生隻來得及為他分析母親的過往。


    是我媽媽呀,現實中的阿熏恍惚著想。


    通過長達一年的複盤,迴末熏深切地同情媽媽;經受整整十年的折磨,長澤熏真心地同情自己。又是一個夜晚,又是因為莫須有的錯漏挨了媽媽一頓毒打,少年蜷縮在地板上,大睜著眼睛,仿佛能透過那扇玻璃窗看到出租屋外那個小小的公園。他知道,他唯一的朋友一定在那裏遠遠地陪著自己;隼在等,等臥室的燈熄滅,他終於可以上床休息,隼便會跑來窗台下給自己道一聲晚安。


    大阪的冬天很冷,他怔怔地想,我不要隼醬在外麵吹冷風了。


    “篤篤篤。”


    媽媽在廚房切菜,準備晚上的“營養餐”。


    真辛苦啊,他用手支撐身體,吃力地坐起來,媽媽做完飯還要趕著編織客戶預定的毛衣,這樣才能湊夠錢給我報名更好的補習班。


    迴末熏奶聲奶氣地指責:“你在找借口。”


    “嗯,因為我是個自私的人嘛。”長澤熏試了好幾次,眼睛發黑,好不容易才扶著牆壁站起來,誠懇地在心裏諮詢,“該怎樣殺掉媽媽,她才不會太痛苦呢?”


    小男孩無不悲憫地說:“直接砍斷她的脖子吧?”


    才不要給他一個痛快。


    黑羽隼個子很高,已經能看見地下車庫外麵的綠樹藍天。風橫衝直撞,驚起一群群鳥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草葉折斷的芬芳。它盡情想象生父的死狀,腳步越來越輕快,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


    先擰斷他的四肢,再用風一片片刮下他的肉。聽到他的哀嚎,想必我跟母親的怒火也能平息下來。啊啊,果然,血債隻能血償……吧?


    風牆束手無措,傳來潮濕的信息。黑羽隼讀過許多與考試無關的雜書,知道隔壁大國有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老話,所以自己一旦迴頭,恐怕從此都無法鼓足勇氣,拋下朋友衝去老宅殺人了。


    但是阿熏在哭誒?


    披著人皮的怪物停下腳步,糾結再三,還是選擇掉頭迴去。


    因為阿熏在哭耶!


    隼踮著腳後跟,緩緩蹲下。它一手托腮,一手無奈地戳戳朋友臉蛋:“我不去老宅了還不行嗎?”


    反正黑羽乾又不是隻在黑羽宅活動。


    阿熏是隼的至交好友,還能聽不懂對方沒說出口的意思嗎!他一巴掌拍開求和的橄欖枝,繼續跪坐在髒兮兮的水泥地上,把腦袋埋在腿間抽抽搭搭地怒斥:“你、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氣什麽!”


    隼撓撓頭——這也是一位語言藝術不及格的大師——認認真真、又有點委屈地雙手一攤:“我不可能騙你說自己不去報仇啊?還有,老東西那麽壞,你怎麽不向著我、淨向著他說話!”


    “我哪裏向著他!”


    阿熏氣急,抬頭怒瞪笨蛋朋友,結果罵完那一句後一口氣沒上來,哽咽著半天說不出話。


    “你哪裏沒有……”這樣子還怎麽吵架嘛,隼哼哼著,伸手幫他順氣,順便一提,它還是很不高興哦,“攔著我,保護他,你是我的朋友誒?不該站我這邊嗎?”


    “你不明白,絕對不可以殺人的,隼醬。”


    阿熏直視摯友的眼睛,還想迴嘴的塞壬被那眼神震懾,竟然忍不住垂眸躲閃。光線昏暗,阿熏看不見,隼的視力卻不受影響,它發現那雙濕漉漉的棕色眼睛充滿令自己膽寒的攻擊性。


    不肯舉報母親家暴行為的少年帶著哭腔說:“我呀,曾經特別認真地想過要怎樣殺死媽媽。”


    “……啊?”


    長澤熏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兩隻爪子傷痕累累,虛弱地隻能提起一支簽字筆。


    他失神地呢喃:“我好想救她呀,可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救她……所以我想,要是媽媽死掉,她就不用那麽辛苦,以後也不用因為我生氣失望了——畢竟我是個笨蛋,永遠不可能滿足她的期待。”


    隼被這一爆炸性消息搞得暈頭轉向,它呆呆地安慰:“你不是笨蛋。”


    海妖聽到自己幹澀到走形的聲音稍稍緩過神,有點快活地晃著腳說:“你早說嘛,我一會兒弄死我爸就去幫你搞死……”


    阿熏忍了又忍,沒能忍住。


    他扭頭拽住摯友的領口,逼它看著自己咆哮道:“我哪裏是在鼓勵你殺人啊!你還不明白嗎?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在乎的從來不是別人!我隻在乎你,我隻有你啊!所以絕對不允許別人用任何方式從我身邊奪走你,哪怕那個人是你自己!”


    那雙溫暖如蜜糖的眼睛現今如迸發的岩漿般灼熱,隼的心跳被這告白攪亂,被母親遺棄的痛苦終於得以慰藉,它慌張,又釋懷地大笑起來。


    “真是作弊呐,阿熏。”


    塞壬歎息著,抹掉眼角的淚花,親昵地蹭蹭好友沾滿灰塵的鼻尖。


    “你總是這樣,知道該如何讓我乖乖坐下來聽你說話。”


    黑羽隼不怕別人太在乎自己——事實上父母離婚後他還沒機會體驗這種煩惱——他最怕的從來隻有沒人在乎自己。怪物收斂翅膀,心平氣和地問:“可我還是想弄死黑羽乾,試著說服我吧。”


    氣氛格外平和,阿熏眨眨眼:“隼醬,你覺得你還是人類嗎?”


    隼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在哪裏,淡淡地答:“不是。”


    “那你是什麽?”


    “……怪物吧,我想。”


    阿熏感覺搭在肩膀上的手似乎沉重了一些,他低頭在隼醬幹爽的襯衫上蹭掉眼淚,盡量平穩住自己還在慣性抽噎的唿吸,追問道:“怪物也有怪物的族群,隼醬,你這些日子有遇到、或是感受到同類的存在嗎?”


    “……”


    沒有,阿熏在心裏默默幫它迴答。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可能出了問題,但他或許遠比隼醬這個當事人更清楚,不會有的,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隼醬的同族,因為……


    {那個衍生世界容納你的臨時使者已經快到極限了,我家孩子因此也隻能維持在一個不尷不尬的幼年形態。}神明把玩著別家小光球,懶懶慫恿臨時合作者,{為什麽不多融合一個世界進去擴容呢?這樣一來,我家孩子的能力不用繼續缺斤少兩,你的阿熏也能擁有一個靠譜的家長呢,考慮一下?}


    初步恢複人類之心的騎士將暈乎乎的光團接迴自己手心,對這個孩子,祂終究是歉疚的,於是沉吟片刻,選擇了同意。


    祂隻提出了一個要求:【一個神明,一個使者。】


    {當然。}


    海神欣然同意,當初合作的基礎就決定了祂們不會過多幹涉人類社會。


    阿熏重複道:“你能找到你的同族嗎?”


    隼低頭嘟囔:“世界這麽大,我隻是、隻是暫時沒能找到……”


    塞壬是親緣意識格外強烈的生物,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可以稱作同族的家夥,血脈的力量已經遺憾地告訴了它這個問題的答案。


    阿熏到底沒有說出自己那個荒誕的臆想,好脾氣地問:“那麽這個‘暫時’,會持續多久呢?一天、一個月、一年,還是十年、一百年?如果真的要一百年才能找到你的族人,隼醬,我已經十七歲啦,人類很少有能活到那個年紀……”


    海妖悚然,阿熏輕輕握住它的手:“我陪不了你那麽久。”


    【你依然是人類,你將永遠是人類。】


    長澤熏不願在這個無解的話題上深究。


    “無論隼醬是不是人,我都知道,你特別害怕寂寞。你跟我一樣,才十七歲呢,也習慣了在人群中的生活;在找到同族之前,為什麽不按照熟悉的、普通人的方式活下去,利用人類社會幾千年積累下來的經驗,慢慢習慣自己的新身份呢?”


    “我現在操縱風的能力可好了,隻要小心一點,沒人會發現……”隼弱弱反抗。


    “我阻攔你殺人不是因為這個呀,隼醬。我不在乎乾先生的死活,我也不在乎拋棄你的周防阿姨到底有什麽遺願,我隻是一個有私心的傻瓜。”


    “你不是傻瓜!”


    阿熏笑了,按照某位看不清臉的先生開導自己的方式,循循善誘道:“我問你一個問題哦,隼醬,你殺掉乾先生後會去警察局自首嗎?”


    “憑什麽我要去自首?老頭犯下那麽多不容饒恕的罪行,他有被繩之以法嗎?”隼嗤之以鼻,“那些法律……”


    “你看,隼醬,你已經在唾棄法律了。”


    “我……”


    “法律是社會的底限,殺人更是幾乎所有人類約定俗成不能踏足的禁區。不可以踐踏法律,因為那是在否認自己作為人的認知。隼醬,你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呀!沒有同族,對人類的認同感就是你眼下唯一的歸宿,否則怕寂寞的小動物會死掉的。”阿熏頓了頓,惆悵道,“當你的雙手沾滿鮮血,以後遇上麻煩的問題,你敢確定自己不會再次選擇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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