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賓休息室內,黑羽家的倫理滑稽劇尚未收尾。隼抬手看表,距離登台沒有多長時間了,但如果隻是為同族講一個小小的故事,那還算得上充裕。


    該從哪裏開始呢?


    隼漫無目的地打量著這間休息室,鏡子上一小串裝飾用的銀杏葉勾起了他某段迴憶。


    我以前就讀的東成小學,裏麵栽種著許多銀杏樹呢……


    那時的周防母子剛被趕出東京,一路周轉不停,最終在瘋得沒那麽厲害的黑羽老爺子暗中幫助下,在大阪勉強站穩了腳跟。等把兒子隨便塞進附近的學校,周防喜琴小姐仿佛一口氣完成了作為母親這輩子所有應盡的義務,開始盡情放飛自我。


    中午睡,下午起,晚上蹦迪好身體——反正有老爺子給他們倆爭取到的撫養費呢——隻要手頭還有錢,每天都這樣活著又怎麽能不算一種規律的生活方式呢?


    那當然不算啊,社會大眾明顯對此抱有不同的看法。


    於是那天中午,太陽無精打采地掛在高空,從頭頂的金發到腳底的金色高跟鞋,全身無一處不在閃閃發光的周防小姐把這個月的錢花光了,闊別大半個月,終於迴了一趟公寓。


    “媽媽,你別在外麵熬夜了,好不好?”


    周防喜琴正打著哈欠彎腰換鞋,聽到這句話,她抬起眼皮,隻見小小的兒子扒拉著鞋櫃,黑色的頭發軟乎乎的,臉蛋也軟綿綿,一看就很好揉搓的樣子,唯獨那雙眼睛……


    “隼遺傳了我祖母的那雙藍眼睛呢!你知道,我一直很懷念她老人家,偏偏黑羽家沒人擁有這麽一雙眼……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驚喜,喜琴!我都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我、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對兒子好的!”


    公寓沒有開燈,女人用力拍了拍自己產生幻聽的耳朵,赤腳蹲在地板上,神色莫名地想,唯獨那雙眼睛,令人惡心。


    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幼童本來就因為近期家庭的巨變而變得敏感驚懼,驟然察覺到不明來曆的惡意,又看見媽媽在做奇怪的事,隼難免瑟縮了一下。鞋櫃堅固可靠的觸感給他提供了一點點勇氣,那是我的媽媽呀!為什麽要怕她呢?


    “老師說過的,小朋友跟大人都不可以熬夜,要睡飽飽,才不會生病病。”孩子重整旗鼓,與媽媽分享自己從課堂上學會的道理。


    至於不要外出熬夜,那純純就是他的私心了……我真是個壞小孩,隼低頭摳手,眼神閃爍,但媽媽以後要是不這樣了,我是不是可以每天都和她說上話了呀?


    周防喜琴看著整個人都在詮釋“心虛”一詞的隼,從隨身的手包掏出一根香煙。長大了啊,她垂眸輕嗅煙草,不愧是黑羽家的種,是擔心我這副作態會惹怒阿乾,招來禍患吧?


    啊?


    如果有人了解過她的心路曆程,恐怕是要瞠目結舌了。


    那個,姐姐,你兒子上個月才滿七歲誒?你倒是看看那個小不點傻乎乎的樣子啊!


    不過也難怪她會這樣想,周防喜琴大學還沒畢業就跟了黑羽乾,與之朝夕相處的十年更是占據了她近三分之一的人生。青澀的學生對上情史豐富的老男人,簡直是遭遇降維打擊,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全被一擊即潰。想要擺脫老資本家的影響、不,哪怕隻是想鑒別出腦子裏哪些東西是扭曲的、不合常理、不符道義的,周防喜琴經曆過整整十年的金絲雀生涯,醃入味的她也沒那個能力了。


    所以麵對兒子的關心,周防喜琴撩撩頭發,低頭穿上拖鞋,叼著煙含糊不清地說:“你還小,不懂,男人最吃這一套了。一個原本忠貞好強的女人放縱墮落還能是因為什麽呢?他們隻會自大地覺得,她真愛我啊,她沒我不行……然後撫養費不就到手了嗎?你看你三哥,他媽就是骨頭太硬,不懂變通。”


    隼確實年紀太小,他沒懂怎麽話題突然扯到春馬哥哥他們那邊去了,但小孩努力捋了捋,眨巴眨巴眼,懵懂地問:“媽媽是在假裝還對爸爸有感情嗎?”


    “……對,假裝。”女人呢喃著,拿起鞋櫃上的打火機點煙。


    “啪”,火星亮起,煙霧朦朧。小隼嗆咳著捂住鼻子,他看不清母親的容顏,但是他想啊,媽媽怎麽會騙我呢?


    媽媽為什麽不能騙我?黑羽隼悲憫地望著記憶中的那個小家夥,她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那一天是夏季如此平常的一天,午休時間,那些吃飽了撐沒事幹的廢物又在教室因為口音問題欺負阿熏。隼剛走進教室就看見摯友抱頭蹲在地上默默挨打,一瞬間什麽奇怪隱秘的煩惱都被怒火唿啦啦燒了個幹淨,他立馬丟下書包,一拳打飛了領頭的宮本。


    是的,打飛,這裏沒有使用任何修辭手法。


    在小混混們,甚至包括隼與阿熏在內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人高馬大的宮本像發射失敗的火箭一樣,生猛撞倒一大片桌椅板凳,牆壁都發出一聲悶響才勉強止住他奔向自由的身體。


    “……”


    宮本失去了意識,眼睛半睜著,卻沒有絲毫焦點,嘴裏上氣不接下氣地直哼哼。眾人緩緩看向本次事件的主角黑羽隼,雖然這人腦子已經宕機了,但是——再強調一次——隼祖傳的冷漠瘋批臉很好地維持了不知道有什麽用的格調,看著活像是隔壁大國武俠小說中以一敵百的隱世高手。


    當然,這招對阿熏是沒用的。經驗豐富把自己團成一團挨揍的矮個子蘑菇阿巴阿巴發了會兒呆,發現作為全場聚焦的中心,隼醬竟然比自己更呆,立馬承擔起了控製局麵的責任。


    可這種情況該怎麽控製局麵啊?宮本還在喘氣,應該問題不大吧?應該……吧?


    靠譜的長澤熏同學表情空白,伸手扯了扯摯友的褲腿,腿麻,站不起來。隼即便還在神遊天外,依然本能快過意識,伸手把站不直溜的阿熏拎了起來。


    “那個……隼醬這兩天請假沒來上學,就是因為他躲在家裏練習、練習那什麽來著?”某種意義上知識麵極其狹窄的好學生結結巴巴道。


    黃毛混混聲音空茫:“啊,你是說武俠秘籍嗎?”


    “對對對,就是這個!”


    “……”


    “哈,你當我們傻啊,長澤!”


    綠毛眉毛倒豎,習慣性就要耍橫,結果一看黑羽掃過來的那個陰狠眼神,決定、決定暫且放過長澤,等黑羽下次請假不在再跟他算賬。


    紫毛是領頭老大宮本的雙胞胎弟弟,迴過神第一時間就大唿小叫地撲上去檢查親哥的傷勢。也就是這麽一檢查,他發現大哥雖然現在都還沒醒,但心跳強勁,頂多肚子上一大塊青紫色傷痕,後腦勺也有一個大鼓包。


    唿,我就猜那小子不敢鬧出人命……不過也夠有病的了,至於嗎?隨便打長澤幾拳,就跟動了他女朋友似的發瘋。


    “怎麽了怎麽了!我聽到好大的動靜!”


    班主任香川織造闖進教室,分明是冬日,那禿頭胖子不斷拿手帕擦汗,嘴裏不幹不淨罵個不停。紫毛仿佛瞬間找到主心骨,跳起來指著黑羽隼的鼻子惡人先告狀:“老師!黑羽太過分了!我哥跟我們正好好的說話呢,他過來就打了我哥,還把教室搞得一團糟!哥現在還沒醒呢,哥、哥!你千萬別死啊!我迴家要怎麽跟爸媽交代啊哥!”


    動靜鬧得太大了,圍觀的家夥也越來越多,香川的臉皮微微抽動,就像他不會管小混混要怎麽欺負長澤,現在也不會管黑羽是怎麽打得混混,要他說,怎麽不全部狗咬狗死了幹淨?尤其是黑羽隼,老是惹是生非,要沒有黑羽財團做他的靠山……


    香川織造人品與教學能力都不行,不過和稀泥的功夫是真好。宮本被弟弟扶著,慢慢也能說話了,外表看著沒什麽大問題,他再把每個當事人都不分青紅皂白陰陽一遍,事情就稀裏糊塗地過去了。


    至於宮本的爸媽會不會來鬧事,嗬嗬,黑羽財團的法務部又不是吃幹飯的,可能叫自家少爺進號子嗎?而他,打人的沒事,他一個無辜牽涉其中的班主任就更不會有事了,大不了以後就是長澤熏被他們狠狠報複一頓嘛。


    “我以後絕對不會跟你分開了,阿熏別怕他們報複。”


    隼坐在天台的磚塊上,一邊安撫,一邊摸出藏在這裏的醫藥箱處理好友胳膊上的傷口。


    “我不怕的。”阿熏傻乎乎地笑,空閑的那隻手還摸了摸隼醬的腦袋,趁他抬頭的時候湊過去貼貼,“你也別怕,更不要自責哦?”


    隼哼哼著沒有迴答,他怎麽不怕?怎麽能不自責?因為擔心情況不穩定,會在學校來一出大變怪鳥的戲碼,他請了假,躲在公寓裏直到體溫徹底穩定在人類正常水平才敢出門,結果就這麽兩天沒出現,阿熏就被……


    阿熏眼看摯友又要鑽牛角尖,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剛才是怎麽做到的啊?”


    隼歪歪腦袋,乖乖順著朋友的話題聊了下去。


    “我不知道誒……或許是因為那一天發生的變異?我當時隻想把宮本從你身邊弄走,感覺用了和以前差不多的力氣啊,一拳過去!”


    隼比劃著朝阿熏身後的天台大門揮出一拳,本來隻想做個示範,順便重溫一下之前有些微妙的感覺;結果那大鐵門哐啷一聲重重砸在牆上,眼看要反彈過來給摯友的腦袋來上一下,隼情急之中伸手想要阻止,然後他終於捕捉到了,指尖那屬於空氣的流動感。無形的湍流猛地撲上去,抵消了反彈的作用力,就像那時,他看見宮本飛出去,下意識用風護住了對方要害那樣。


    ……風?


    氣旋如同最忠實的仆從,積極響應主人的唿喚,一時間整個天台狂風唿嘯,細碎的塵埃搖曳著直上雲霄。


    “風!”阿熏伸手壓住兩人亂飛的頭發,眯眼驚唿道,“你居然會操縱風耶?”


    隼那雙藍色的眼睛看到哪裏,哪裏就是風暴!


    激動嗎?怎麽能不激動?如此神奇的能力,他難道竟然是漫畫小說中注定站在世界之巔的主角?


    害怕嗎?怎麽能不害怕?先是變成半人半鳥,後是掌握了隻在人類傳說中存在的魔法,他、它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恐慌沒能在稚嫩的宿主心中自由滋長,因為它的阿熏歡唿雀躍道:“隼醬真厲害,今天放學我們再去公園跟小朋友比賽紙飛機就不會輸啦!”


    它一愣,“噗嗤”笑了起來,壞心眼地把阿熏的校服吹得鼓鼓的,看著好友連忙伸手往下按的傻樣,他晃著腳嘲笑:“傻瓜,那麽厲害的魔法就是拿來玩紙飛機的嗎?”


    “咦?隼醬今天不去玩嗎?”


    “要去!”


    收縮到極致的心髒瞬間釋懷,雙腳落地,狂風卻因此重獲自由。然而這時的年輕人們不知道,有些恐慌並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輕易打消的。它們就像野草,不起眼的根潛伏心底,耐心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破土而出,徹底絞殺人類的靈魂。


    那個時機來得太快了。


    放學後,因為阿熏的媽媽長澤小姐還在外地出差,這對好朋友果然興高采烈地溜達去公園,將小不點們殺得落花流水。在一片哭嚎聲中,一雪前恥的高中生手挽著手,高高興興準備迴隼與母親居住的公寓。


    “這幾天待家裏,我學會了一個超級好吃的菜!”


    隼得意洋洋地在書包裏找鑰匙。


    阿熏打了個哆嗦,看在他倆牢不可破的友情的份上熱情捧場:“哇,是什麽呀?”


    “放心,超級容易做,是蘋果燉……肉排?”


    不需要風的加持,隨著大門敞開,阿熏也聽見了客廳傳來的電視聲。


    “……黑羽家家主豪擲千金,為新歡買下一座熱帶小島。當家主母對上懷孕情人,究竟還能撐多久……”


    隼整個人都僵住了,拿鑰匙的手,微微顫抖。通過阿熏的開導,他是不在乎父子間虛假有毒的情誼了沒錯,不過摯友就在身邊啊!他也是要麵子的!猝不及防聽一耳朵生父破廉恥的緋聞,這誰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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