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後腦勺的頭發禿掉大半,穿在身上的那件毛衣在掙紮的過程中被繩索勒出一道道條狀凹痕。


    蔣雲一腳踹在他背後的椅背上,前側兩條椅腿微微離地,不穩地晃了晃。


    “什麽壞事都沒做?”他提了提口罩邊緣,笑道,“沒做壞事你跑個什麽?心虛什麽?李主任,敢不敢盯著我眼睛,把你方才的話複述一遍?”


    李繼春吞了口唾沫,弱聲道:“你叫我複述我就複述?我憑什麽聽你的?”


    鼻腔發出一聲哼笑,蔣雲收迴腿,讓楊勇再關他幾天。


    “今天就問到這裏。”


    他抬手看了看時間,拉開車門的一瞬間,手機應聲響了。


    *


    “雖然吃慣了白人飯,迴國以後還是覺得中國菜最好吃。”


    楚盡風舀了一勺鮑魚蒸蛋,邊咀嚼邊笑眯眯地盯著蔣雲看。


    “怎麽,在加拿大餓得肚子咕咕響的五年時間都沒能讓楚大少爺學一手好廚藝?”


    這家創意中餐是楚盡風推薦的,他把桌上三分之二的菜色嚐了個遍,感覺沒一樣有梁津做得好吃。


    於是每道菜都給麵子地夾了一筷子,禮節性地表示味道還不錯。


    楚盡風放下筷子,無奈地攤了攤手:“沒辦法,每段時間總有特定的事情要忙。一開始的確有學做飯的打算,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後延,延到離開加拿大的那一天,我唯一會做的菜就是煮速凍水餃。”


    他被自己這番話逗笑,蔣雲跟著笑了兩聲,心想換他去國外讀書說不準也是個生活殘廢。


    “這些年……”楚盡風托住下顎,抬眼,“阿雲過得如何?”


    蔣雲中規中矩地答:“還行。”


    “蔣叔叔的事我聽說了,很遺憾。”


    楚盡風:“我和父親說了,未來會一直留在國內,可能進總部發展,也可能自己投資創立一個小公司。”


    “留在熟悉的城市總歸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對方看過來的目光熾熱得過分,蔣雲偏頭躲避,說道,“挺好的,有空的時候叫上老魏,這麽多年不見,大家好好聚一聚。”


    “私下呢?”


    蔣雲有點沒聽懂。


    楚盡風:“私底下,我們也可以多聚一聚的,阿雲。”


    “可以是可以,”蔣雲麵不改色地搪塞,心底卻隱隱覺得奇怪,“隻是我平常很忙,有時候不一定有空。”


    “沒事,我很願意等你。”


    楚盡風眼尾彎得愈發明顯:“畢竟咱們是很多年的朋友,不是嗎?”


    應約時蔣雲沒開自己的車,所以楚盡風提出要送他迴家,他沒有立刻拒絕。


    “方便給一個你家的地址嗎?”


    “啊……”提到地址,蔣雲有些猶豫不定。


    正當楚盡風側麵溫聲催促他迴答的時候,一輛車停在那輛歐陸的前麵。蔣雲看到楚盡風的視線從他臉上緩慢平移到身後,礙於麵子,還是保持著略顯僵硬的笑容。


    “這位是?”


    “我是蔣雲的……弟弟。”


    梁津沉聲道:“一小時前,他讓我記得過來接他。”


    第66章


    他沒有說過什麽“一小時後過來接我”的話,也不知道梁津的飛機會在今晚抵達海京。


    兩人一前一後地將他夾在中間,蔣雲進退兩難,向旁側一閃,為他們留出個空檔。


    楚盡風高三就出國了,初中更沒接觸過梁津,理應由他來做這個中間人,介紹他們彼此認識。


    都是初次見麵,蔣雲卻隱隱覺得他們之間的氛圍有些奇怪,有種針尖對麥芒的爭鋒感,看不見的火星子滿天飛,好似下一秒就要打起來的架勢。


    他清了清嗓子想說點什麽,但剛咳了一聲,便聽楚盡風點了點下顎,禮貌地伸出手:“阿雲應該提過我的名字,我叫楚盡風,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重音落在這個“好”字上,蔣雲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和楚盡風初中時才認識,玩到高中,頂破天了也隻玩了三四年。雖然他也是自己的朋友之一,但真正意義上和他從小玩到大的難道不是魏疏嗎?


    興許這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吧,蔣雲這樣想著,沒有拆穿。


    他本意不想讓楚盡風難堪,可某人仿佛一無所知地揚聲“哦”了一下,問道:“是嗎?”


    “為什麽不是?”楚盡風反問。


    梁津不經意地撫摸著腕表,道:“如果認識小幾年也算‘從小玩到大的好友’,那這個名額……我也可以占一份。”


    說完這一句不夠,還要看蔣雲一眼,好似真的對這個話題充滿探究欲:“哥,你說對嗎?”


    你說對嗎?


    他覺得不對。


    梁津不是那種不會說場麵話的愣頭青,相反,絕大多數時候他的社交手腕都相當成熟出色,但他方才那番話實在冒犯。


    今晚不僅一個人犯病,楚盡風也不知是怎麽迴事,跟喝了假酒似的。不清楚的還以為他在飯桌上點的不是西拉幹紅,是紅星二鍋頭。


    “我記得楚叔叔定了門禁時間。”蔣雲提醒道。


    楚桉的孩子多得管不過來,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楚宅嚴格實行宵禁管理,但凡過了這個點,出任何意外他都不會插手幹涉,就算死在楚家門口也毫不例外。


    楚家私生子間的內鬥蔣雲早有領略,好在今時不同往日,已經沒有人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對楚盡風下手,所以這句話提醒不過是給他一個台階下罷了。


    “好,聽你的。”


    楚盡風抬手撫平蔣雲衣領的褶皺,笑道:“我們改日再聊。”


    梁津的車停得不遠,走兩步就到了。矮身坐進副駕,蔣雲後知後覺地意識過來,弄了半天才隻介紹到了一半,楚盡風還不知道梁津姓甚名誰。


    “飛機幾點落地的?”梁津沒急著發動轎車,於是蔣雲借機問道。


    “晚上六點。”梁津說道。


    蔣雲:“為什麽不跟我發消息?我可以去機場接你。”


    “發過了,可能你當時沒有看到。”


    六點十四分,他一下飛機就給蔣雲發了消息。那會兒蔣雲在和楚盡風通話,掛完電話後到餐廳碰麵,期間都沒怎麽看手機。


    蔣雲心裏湧出幾分愧疚,剛想說一聲“抱歉”,梁津又問他魏淳亭的身後事辦得如何,順不順利。


    他將這幾天的流程安排複述了一遍,話畢,想到從搶救室推出來的蓋著白布的擔架車,原本塵封得好好的情緒一下子浮現出來,攪得五髒六腑生疼。


    夜晚飄著小雪,碎屑大小的雪沫化成水珠掛在車窗,挨得近的幾顆連成一條直線,流星般一閃而過。


    這些天和魏疏在一塊,有時候他會稍微克製一下自己,不要表露太多的悲傷情緒。他們兩個人都在強撐,因為在這個時間節點,無論誰傷心過度導致崩潰,後果都是得不償失。


    他憋得太久,現在和梁津對視一眼,忽然生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他被人托舉著,很安心。


    “我抓到一個人,他和戚家有過接觸,是新康醫院的主任,也是當時搶救幹媽的主刀醫生。”


    “找到證據了嗎?”


    蔣雲深吸一口氣,把臉埋進手心,聲音悶悶的:“沒有,處理得很幹淨。”


    “我找人調查過他,現任妻兒全部移民國外,眼下在跟他幹耗著。”


    捂著臉的雙手被人握住,分到兩側。一隻手從後頸一直摸到他的脊背,手法緩慢而溫柔,宛如給一隻受了傷的貓順毛。


    “我以為這輩子她會過得好好的,安安心心、長命百歲。”


    毛呢外套表麵有些粗糙,他鼻尖微紅,臉頰挨著布料,也磨蹭出一小塊紅暈。


    “再有一次機會就好了。”


    “什麽機會?”


    蔣雲:“重頭再來的機會。我不相信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如果我規避所有風險呢?規避掉所有可能導致幹媽死亡的因素,她能平平安安地度過一個完整的一生嗎?”


    這個想法過於荒謬,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裏自問自答,根本不會有重頭再來的機會,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改寫一個人的命運。


    命運。


    這個詞本身就帶著些許殘酷的意味,世間萬物都有一套獨特的運行準則,跟梁津“試錯”的觀念不同,他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說法。


    是妥協,也是一種把頭撞得鮮血淋漓,最終卻發現於事無補的無能為力。


    “能的。”


    梁津的聲音將他拉迴現實。


    “阿雲,你有沒有玩過一個遊戲?”


    他眼神幽深,好似鋪墊著偏執的底色:“像素鳥,隻要摁住屏幕就能操控載體上下移動。假如操作不當使載體倒地,遊戲立刻刷新重來,沒有人能操控它飛到盡頭,但你可以通過不斷的重來,讓它走到力所能及的最遠的地方。”


    “就像世界紀錄永遠在被後來者超越,到最後,大概沒有人在乎結果……就連生死也能置之度外。他滿腦子隻剩下倒地後的‘game over’,一次倒地、兩次倒地,無窮無盡地迴到最初的開頭,無窮無盡地經曆那些曾經經曆過的事情。”


    環在蔣雲腰腹的雙臂越收越緊,他吃痛地拍了拍梁津的胳膊,不明白他為什麽比自己先一步失控。


    “這樣不累嗎?”


    蔣雲沒玩過像素鳥這個遊戲,但光聽梁津描述,“不斷重開”的遊戲模式足以讓他望而生畏。


    “不累。”


    梁津眼睫輕顫,額頭抵著蔣雲的,一絲癲狂到極致的痛苦從眼中一閃而過。


    “世界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所以……阿雲,我在盡力做一個八九分的類似品。”


    車開進莊園,蔣雲在昏暗中看到幾輛沒見過的轎車,他問梁津是怎麽迴事,梁津說這是他從國外帶迴來的安保,專業度很高,用來保證他的人身安全。


    梁津給管家和瓊姨批了三天的假期,迴到別墅,cooper的飯盆附近放著瓊姨用小袋分裝好的狗飯,剛好夠三天的量。


    蔣雲把它舉在懷裏抱著,沒多久,整個人忽地一輕,梁津也學著他的樣子把他托在臂彎。


    cooper有輕微的恐高症,掙脫了以後朝下一跳,自己跟自己玩去了。


    為了平衡,蔣雲兩隻手撐在梁津肩上,自上而下地俯視他,幾秒後,又低下頭碰了碰他的鼻梁。


    噴湧而出的情緒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好比沒人能阻止火山噴發,也沒人能阻止一場驚天的海嘯。


    蔣雲在心裏憋了太多東西,魏淳亭的死是一個引子,牽引出了從前他一直在逃避,不肯麵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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