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


    蔣雲再次看向香樟樹的方向,半晌遲疑地收迴視線,說:“是我眼花了。”


    那裏根本沒人。


    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初中的最後一學年、高中三年和大學四年,他畢業後不久,梁津被蔣豐原認迴蔣家,成為這個龐大家族的一份子。


    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就不甚愉快,或者說,是蔣雲單方麵的不愉快。


    泡了幾年健身房,他的手部握力很大,蔣豐原非逼著他和梁津握手,這不剛好為他給梁津一個小小的下馬威創造機會嗎?


    蔣雲全身繃緊,使在手上的力氣逐漸變大,一秒不到的時間,一股更大的力量迴握迴來,他吃痛地“嘶”了一聲,五指一鬆,半截手掌被修長有力的指骨緊緊包攏。


    梁津唇邊暈開一抹淺笑……不是,這人還敢衝他笑?


    蔣雲氣得牙癢癢,頂著眾人的目光,擠出一抹很不情願的笑臉,伸手冷冷道:“蔣雲。”


    此後,他短暫的一生被劃分成了兩個階段:離開蔣家前,和離開蔣家後。


    他和梁津尚在同一屋簷下的那段時間,不知為何,他們常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蔣雲嫌煩,眼不見心為淨,每天非必要不在主宅用餐,晚上基本淩晨後到家。


    但不管是淩晨一點、淩晨兩點,還是淩晨六點,他永遠會在亮著燈的廚房與下樓倒水或咖啡的梁津不期而遇。


    就像一場蓄謀已久的巧合。


    他與蔣豐原斷絕關係,即他被宣布與蔣家再無任何關係的那天,下的雨比他這輩子見過的每一場都大。


    之前他忘記了很多細節,比如他是怎麽扛著四十度的高燒從主宅打車到魏淳亭的醫院,比如住院期間是誰在他身邊親自照料。


    如今他也一一想起了。


    那件厚重的,被清爽的柑橘味包裹著的外套從他頭頂降落,把人圍了個嚴實。


    他額頭靠著一片寬闊的胸膛,意識燒得混沌不清,露在袖口外的指尖溫度燙得驚人。


    “師傅,北川大學附屬醫院。”


    蔣雲宛如歸巢的鳥般將自己縮成一團,手指碰到了什麽,他貪戀這冰涼的觸感,攥住之後便不肯鬆手。


    “新康……”


    那人聲音輕輕的:“說什麽?”


    “去……新康。”


    誰都可能不管他,魏淳亭不會不管。


    出租車在道路盡頭掉頭,可能是梁津摟他太緊,蔣雲沒感受到該有的顛簸。


    他本就高燒,又淋了雨,反反複複折騰了三天體溫才慢慢降下去,在魏淳亭的新康醫院躺了一個星期。


    藥是苦得難以入口的,營養餐是寡淡無味的,蔣雲病中脾氣大,說什麽都不肯吃藥,閉著眼把被子提過頭頂,縮成了一個人形鴕鳥。


    梁津隻有中午和晚上會來,一進病房,首先把這個不遵醫囑的“鴕鳥”狠狠製裁了一番。


    蔣雲被壓著喝光了每日的劑量,苦得五官皺成一團到處找水喝。須臾,兩根手指湊到他嘴邊,指尖一遞,一顆圓滾滾的水蜜桃硬糖落在唇舌間,甜味迅速化開蓋住了苦澀的味道。


    “坐著吃完再躺下。”梁津手往迴抽,指腹沾了層透明的晶亮。


    “知道了知道了。”


    蔣雲半眯著眼,很不耐煩地朝某個方向一歪太陽穴習慣性地貼著他的頸窩,硬糖在口腔裏滾來滾去,糖體被含得融化不少。


    他喝了感冒藥就犯困,一闔眼能睡大半天。第七天辦出院,他溜去魏淳亭辦公室,問這些天是誰天天到病房照顧他,魏淳亭笑了笑,遞上早已商量好的迴答:“你連魏疏的聲音都分辨不出嗎?”


    魏疏?


    想起他錢包落在病房,和魏淳亭聊完,蔣雲折返迴去取,不光在枕頭底下找到了他的錢包,還拎起一件散亂堆疊在靠椅上的外套。


    很厚實,藍血品牌今年的冬季秀款,蔣雲低頭輕嗅,一股沒散幹淨的柑橘味。


    一貫騷包把蔚藍和桀驁當空氣清新劑噴的魏疏會用這麽清爽的香水?


    出院後,他也實打實頹靡了一陣子。霍蔓楨的援助來得恰逢其時,一個有能力有魄力的人,想東山再起並不難。


    可惜後天成長終歸比不得先天優勢,梁津在集團總部如日中天,許是蔣豐原授意,他兩在生意場上經常站在彼此的對立麵。


    諾大一個集團何必死抓著後起之秀不放?


    這就有點欺負人了,蔣雲想。


    他不屑用拙劣的手段報複迴去,而是讓秘書以他的名義約見梁津,盡管他知道這麽一個大忙人,日程排得擠不進一隻螞蟻,怎麽可能騰出一個晚上的時間陪他吃頓飯?


    但邀請發都發了,也收不迴來,蔣雲下午六點準時下班,後腳跟剛邁出公司大門,秘書倉皇追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蔣總!蔣總留步!您不是約了梁總一塊吃飯嗎,我開車送您過去吧。”


    蔣雲:“啊?他答應了?”


    “對啊,”秘書掏出手機,“梁總親自迴的消息,你看”


    【可以。我會把六點之後的行程清空。】


    蔣雲把這幾個字連在一塊讀了又讀,喃喃道:“……見了鬼了。”


    他們的博弈有來有迴,但關係真正發生曆史性進展,還是在圈內一位二代過生日那天。


    梁津頂著私生子的名號上位,不少人對他頗有微詞,這群天天被爹媽指著鼻子罵“能力不如一個私生子”的富家子弟們尤甚。


    下藥送鴨的那群人跟戚皓玩得好,蔣雲不屑與他們為伍,拿完房卡就走。


    錯誤的房卡,正確的房間……被梁津一把拽進那間漆黑的屋子時,他忽然明白他們想整的除了梁津,還有他。


    為了避嫌,趁著他熟睡的間隙,梁津將他抱進另一間客房,第二天兩人都裝無事發生。


    梁津怎麽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連著做了一個月不重樣的夢。


    主角,他和梁津。


    第二次和第一次間隔了很長時間,那時他和魏疏正辦完魏淳亭的喪事,他把轎車開到鬆江邊,抱著酒瓶喝了個酩酊大醉。


    裹著衣服躺了半天,有好心的路人把他叫醒,替他打開通訊錄找一個可以把他送迴家的朋友。


    蔣雲紅著臉大手一揮,機緣巧合之下撥通了梁津的電話號碼。


    “您好,請問您是號主的朋友嗎?”


    “算是。”


    “這位蔣先生在鬆江邊喝醉了,您方便過來一趟把他送迴家嗎?”


    電話另一頭傳來幾聲竊竊私語,梁津拿遠手機說了聲“會議明天繼續”,隨後對著聽筒禮貌道:“麻煩您報一下地址。”


    穿著一身單薄西裝的男人在江邊下車,江灘上,蔣雲一手抓著拾來的石頭片,另一隻手瀟灑地扔石頭打水漂。


    扔了三四個,沒一個在水麵彈超過兩下。


    “蔣雲,”梁津抓住他揚起的手,“夜裏風涼,又想喝一周的苦藥嗎?”


    “喝!”


    剩餘的石頭片砸了滿地,蔣雲甩著手想把他揮開,甩了幾次,沒甩動。


    “不是……你哪位啊?你憑什麽管我!”


    他眼眶很紅,不知是被風吹成這樣的,還是心裏難受酸成這樣的。


    江麵昏黑如墨,蔣雲仰著臉,衣襟下還夾著一片沒燒幹淨的紙錢灰屑。


    積累了好幾天的悲傷與茫然一股腦發泄出來,他低下頭喊道:“喝就喝!最好喝到讓我再在新康躺十天半個月,這樣我每天都能像小時候那樣黏著她了。”


    “多陪陪她……幹媽就不會發生意外。”


    “你懂什麽?”他苦笑,“你怎麽懂送走至親”


    話沒說完,對麵那人長臂半抬,像一條沒有鑰匙的鉤索,圈緊了蔣雲有些消瘦的腰身。


    江風吹得人骨頭都是冷的,對岸燈火繁華,岸上汽笛聲聲,隻有眼下這塊小小的天地,寂靜得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


    蔣雲鼻梁被撞得發疼,他吸了吸鼻子,下一秒後腦勺的發絲被梁津輕柔撫摸著。


    “我懂,阿雲……我都懂。”


    第57章


    上輩子他們從未明確過彼此的關係,酒局碰上了,蔣雲對他點了兩下頭就走,宛如陌生人擦肩而過。


    在場談笑風生的十數名集團高層,有誰知道這兩個互相不待見的人前一晚還在同一張床上睡過?


    魏淳亭忌日那段時間,他抽煙抽得很兇。魏疏接手了她名下所有產業,天天忙得焦頭爛額,有次打電話過來勸他少抽點,蔣雲不冷不熱地迴了一句“那你也別喝酒”。


    魏疏閉麥,無語地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他不多管閑事了。


    他兩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當晚蔣雲驅車迴郊區休息,他買的是獨棟別墅,私密性很好,請專人栽種修剪的地栽繡球正值盛放的季節,花骨朵開得飽滿圓潤。


    兩側繡球包圍的台階上,一人穿著短袖運動褲,肩上斜挎著一個黑色腰包,單手插兜,另一隻手正在手機上敲敲打打。


    蔣雲鎖了車門,下一秒西褲口袋輕輕震動一下,打開一看,是一條定位消息。


    【梁津:還沒到家嗎?】


    【梁津:阿雲,我在門口。進不去。】


    “因為這是我住的地方,不是你家,”蔣雲徑直走上台階,拇指摁住指紋密碼鎖,他上下打量梁津這身既年輕又休閑的穿搭,“怎麽進來的?我記得保安不會把住戶以外的人放進來。”


    梁津指了一個方向,門開後跟著他進去,說他也在這買了套別墅。


    蔣雲:“……”


    “你今天很閑?”


    他扯鬆領帶,西裝外套被隨手扔到沙發上。脖頸的束縛感消失,蔣雲唿了口氣,從島台上方的儲物櫃裏拿出一罐未開封的蜂蜜,踮腳時束進褲腰的襯衫因伸展而被扯出些許。


    溫水將蜂蜜衝泡開來,蔣雲轉過身,梁津已經站到他麵前,撐開手臂把他困在此處:“上午去談了一筆合作,下午跟公司幾位董事打了場高爾夫,迴來後夜跑一個半小時,沒有很閑。”


    蔣雲捧著杯子喝了口蜂蜜水:“哦。”


    “最近有……”


    “要做嗎?”


    說完,蔣雲放下杯子,問他道:“最近有什麽?”


    “沒什麽,”梁津眼底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額頭朝下壓了壓,碰著他的嘴唇,“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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