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雲頓時生出一種騎虎難下的感覺,兩個選項糟糕得不相上下,他連選的念頭都沒有。


    “你睡那間吧。”


    蔣雲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梁津把帶衛生間的大臥室讓出來了。


    入職第一天,他們剛搬到新住所來不及購買食材,蔣雲點了兩份外賣,將就著湊合一晚。


    洗漱完,蔣雲頂著半幹的頭發地把衣服一件件地往櫃子裏挪,此時,有人站在臥室門口敲了兩下門。


    衣櫃門朝外大開,他整理完最後一件外套後探出一顆腦袋:“怎麽?”


    梁津穿著一身淡藍色的睡衣,純棉的,但質量較差,衣角好幾處開了線,鬆鬆垮垮的,完全靠他宛如行走的衣架子般的身材撐著,保留住幾分體麵。


    “房間沒有床墊,你介意我過來睡一晚嗎?”


    他這話問得巧妙。


    表麵征求別人的意見,實際把難題全扔了出去,自己隻用等結果就好。


    梁津眼尾低垂:“我可以打地鋪。”


    仿佛也算某種程度上的示弱呢,蔣雲心想。


    他合上櫃門,目光瞟向門口的梁津。借睡一晚當然沒問題,但他不是傻子,難道看不出這招以退為進的策略嗎?


    “那你打地鋪吧,”蔣雲露出一個良心的微笑,說,“多鋪幾床被子,別感冒了。”


    白天光整理資料就費了幾個小時,中午的午休時間拿來跟魏淳亭打電話,叮囑她按時吃飯,不要疲勞過度,蔣雲躺上床的那一刻,骨頭像運載超時的機器,沒有一處不酸痛的。


    臥室的空調長期處於關閉狀態,乍然開啟,發出細微的噪音。


    蔣雲小幅度地翻了個身,失眠和困意在他大腦中矛盾地共處著,而床底的唿吸聲均勻綿長,昭示那人已經睡下。


    “還沒睡嗎?”


    床下雙眼緊閉,雙手交疊在胸前的男人突然開口,嚇了蔣雲一大跳。


    他一刻也不想和梁津多聊,匆匆迴應一句“馬上睡”,強迫自己默數“一隻羊兩隻羊”。


    梁津那一聲仿佛打開了他的閥門,數著數著,蔣雲無知無覺地睡了過去。


    蔣雲喜歡冬天開足暖氣,在夏季把空調溫度開得很低,所以在這兩個季節,他不是被熱醒就是被凍醒,很少出現像昨晚那樣,安安穩穩度過一夜的情況。


    真絲質地的睡衣被他無意蹭開兩粒紐扣,衣角堆疊到了肚臍的位置,露出一片勁瘦的腰腹。


    有起床氣的人容易賴床,蔣雲半坐在床上,眼神失焦地盯著他小腹上那幾顆指甲蓋大小的紅印。


    被蚊子咬了嗎?


    他試著摸了摸,不痛也不癢。


    洗漱過後,他坐在餐桌小口小口地啃著梁津做的三明治,迷茫道:“你半夜有聽到蚊子飛來飛去的聲音嗎?”


    梁津捏著三明治邊角,抬頭道:“沒有。”


    “可是我被咬了好多下。”


    蔣雲大早上睡得發蒙,為了作證自己的話,當著梁津的麵掀開襯衫下擺,指著腹部那幾塊被他摸得發紅的印子:“不怎麽癢就是了。”


    “可能不是毒蚊子吧。”梁津咽下一口生菜片,視線在蔣雲腹部停留一秒,然後飛快地挪到一邊。


    “有道理。”


    蔣雲說著,在網上下單了一款效果不錯的驅蚊燈。


    泉輝即將出手的那塊地皮,不僅蔣氏盯著,冀西其他地產公司也虎視眈眈地等待下手時機,留給蔣雲的時間不多。


    這些天他代表蔣氏,參加了幾場商務晚宴,一場宴會結束,他在那輛接送宋成的邁巴赫裏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影子。


    墨鏡擋住她大半張臉,女人察覺到蔣雲的視線,紅唇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好似在對他微笑。


    “蔣先生。”


    鄭思勤為他拉開後坐車門,低聲催促蔣雲盡快上車。


    宋成已有家室,若是其他人,恐怕會把女人誤認成他的情婦,但蔣雲知道她的身份沒這麽簡單。


    這個名叫“鄒渝”的女人,才是泉輝集團真正的幕後掌權人。


    和鄒渝有過一麵之緣後,蔣雲以蔣氏的名義向泉輝總部下了兩次邀約,那邊沒有明確拒絕,隻說行程不合適,無限期地推拖著不肯安排會麵。


    第三次,蔣雲快要下班,泉輝總部遞來一個準確的消息,說會麵安排在晚上六點。


    下樓的時候,蔣雲路過一間會議室,梁津站在長桌一端,一邊放著投屏一邊和一眾下屬商談項目進展。


    掛在他脖頸的黑色領帶出自蔣雲的衣櫃,細密的印花壓紋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銀光,連帶著底下那件廉價襯衫都被襯得華貴不俗起來。


    嘖。


    不愧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蔣……”


    鄭思勤懷裏抱著文件,看樣子是要給梁津送進去。


    蔣雲豎起食指,輕輕“噓”了一聲。


    “晚上我約了泉輝的人吃飯,”梁津應該沒發現他,蔣雲懶散地抿出一個笑,“進去吧,別跟他說我來過。”


    隻是路過,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心虛。


    冀西的米其林餐廳數量少得可憐,蔣雲訂了獨立包間,等到六點半,包間房門被侍應生拉開,進來的卻不是鄒渝。


    “宋總大駕光臨,是我的榮幸,”蔣雲摩挲著手腕的表盤,疑惑地朝宋成身後看了一眼,“鄒總沒來嗎?”


    “鄒總?”


    宋成施施然落座,悠悠道:“小蔣啊,當初你下邀約的時候,隻說了請泉輝董事一敘,怎麽我來了,你又說要見鄒總?”


    老狐狸。


    蔣雲咬著後槽牙暗罵一聲,心知被下套了,麵上強顏歡笑道:“原以為兩位一起打理泉輝,請到宋總,鄒總自然也是要來,沒想到是我唐突了。”


    身為鄒渝的擋箭牌,宋成誠然做到了盡善盡美,把推拉那一套玩得滴水不漏。


    蔣雲多次提到那塊地相關,皆被宋成裝模作樣地引到了其他話題上。


    一場酒局下來,可以說顆粒無收。


    跟宋成暗地裏過了八百個招,眼見那老狐狸收拾收拾即將開溜,一塊金色的籌碼從蔣雲袖中滑落,被他擱到桌角。


    見到籌碼的宋成明顯一愣,蔣雲雙手交叉,微笑道:“俗話說禮尚往來,宋總不請我去坐坐嗎?”


    第13章


    泉輝的生意在冀西做得紅火,奇怪的是,鄒渝從未想過拓展集團的版圖。


    仿佛被無形的鳥籠困住的大雁,展翅卻無法高飛。


    在光明之處不能自由延伸,泉輝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地下開拓它的商業帝國,蔣雲順藤摸瓜找到了這塊小小的金色籌碼。


    他想賭一把,賭這塊籌碼屬於誰,以及鄒渝會不會因此現身。


    “小蔣總,百聞不如一見。”


    宋成變了稱唿,雙眼虛情假意地笑著,眯成兩條彎縫:“一枚籌碼未免寒酸,不如這樣,我請小蔣總玩個暢快,前頭有什麽得罪的地方,今晚我們一筆勾銷。”


    蔣雲收迴籌碼,起身隨著宋成往外走。


    他不疾不徐地綴在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後,莫名迴想起一件往事。


    前世被蔣豐原趕出蔣家,霍蔓楨曾給過他一筆資金,說不必還,拿著就行。


    那幾年方程式賽車在國內嶄露頭角,蔣雲投資了一些俱樂部,站在風口浪尖把賬戶裏的數字翻了幾番,之後接連投資的小項目成效卓著,為他帶來了初步的啟動資金。


    他靠著霍蔓楨的“救濟”發家,沒讓自己輸得太難看。


    有一段時日蔣雲過得十分放縱,公司無需人時刻盯著了,他就同一群紈絝子弟喝酒玩樂,頻頻成為海京娛報頭版的路人甲。


    蔣豐原不能容忍他頂著蔣家的姓氏胡作非為,派人把他叫到蔣氏集團總部大罵一通。


    並且,沒關門。


    罵的內容很簡單,無非說他的公司不入流,丟了蔣家的臉麵。


    當時蔣雲沒吭聲反駁,第二天,一份娛報被送到蔣豐原的辦公桌上,蔣雲朝鏡頭麵無表情豎中指的一幕定格在頭版照片裏,聽說把蔣豐原氣了個半死。


    那件事之後,蔣豐原對他的態度意外地好了不少。


    蔣雲想了很久也沒明白其中緣由,直到又過幾年,他和梁津赴了同一場晚宴,那人在觥籌交錯間成為全場的焦點時,他望著梁津的背影,突然開悟了。


    在蔣豐原眼中,他就是一個“不入流”的存在,所以無論做得有多好,他永遠不可能得到蔣豐原的認可。


    他自甘墮落雖丟了蔣家的臉麵,卻讓蔣豐原安了心。


    金色的籌碼被蔣雲攥在掌心把玩,冀西的夜風很涼,裹挾著不屬於夏季的冷意,背後的餐廳燈光明亮耀眼,在其他建築物的襯托下,宛如一個華貴的鳥籠,


    蔣雲躬身鑽進主駕,轎車一發動,旁邊的車窗被人敲了兩下。


    那人臂彎搭著一件西裝外套,暗色的領帶銀光流轉,像一條流動的銀河。


    蔣雲眼睛不瞎,即刻便認出這領帶是他借給梁津的那條。


    “鄭思勤嘴巴不老實,”梁津坐進來後,他鎖住車門,跟上前麵那輛邁巴赫,“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所以我不怪他。”


    “話又說迴來,我覺得某些人的自我認知好像出了問題,明明輪不到自己插手,非厚著臉皮湊上去。”


    等紅燈的幾分鍾,蔣雲偏頭凝視著梁津冷峻的側臉,彎眼道:“梁經理,我說的對嗎?”


    車窗外零碎的燈光透過玻璃,化作光點散落在梁津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在“如何用三句話惹怒梁津”的主題裏,蔣雲無疑是專家中的專家。


    “你和鄭思勤說,隻是去吃飯。”


    蔣雲:“計劃有變不行嗎。”


    “至少知會我一聲,”梁津冷聲道,“宋成五十三年沒出過冀西,你單刀赴會,難道就是什麽明智的選擇嗎?”


    “我要你管了嗎!”


    這一聲吼出來以後,蔣雲胸前起伏不平,他花了很大功夫才克製住如同活火山一般躁動不安的情緒,讓它千萬別在行駛路上胡亂爆發。


    他惹怒了梁津,反過來,梁津也讓他惱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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