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挺有原則的,”他陰陽怪氣道,“之前我怎麽沒看出來呢?”


    “之前”指的是他們上輩子糾纏不休的那八年。


    數不清多少次的交手,蔣雲心軟過幾迴,但梁津從始至終都是鐵石心腸,沒有退讓過一次。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短了,”梁津溫熱的吐息規律地噴灑在蔣雲耳際,語氣淡淡的,“你有看過嗎?”


    蔣雲的大腦短暫宕機一秒。


    國外的語境裏,假如一個人語速過快導致你沒有聽清,可以用“pardon”讓他再重複一遍。


    他的方法與這個異曲同工,蔣雲掙紮著歪向靠窗那邊,嘟囔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不要難為一個病人的思考能力好嗎。


    他不想費神聽梁津的解釋,眼睛一閉,穩穩地掉入睡意的懷抱裏。


    海京飛冀西總共耗費兩個多小時,蔣雲沉沉睡完了後半程,醒過來的時候,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棱角鋒利的下顎線。


    其次,蔣雲對上了梁津平靜無波的眼神。


    “……”


    “抱歉。”


    蔣雲解開環繞身外的,宛如蠶繭般的羊絨披肩,把它疊成方塊狀後,他單手握拳放到嘴邊,不自然地咳嗽一聲。


    “明明靠窗睡的呢,不知道是怎麽睡過去的。”


    梁津從行李架取下一個灰中透白的背包,將披肩收進夾層放好:“沒事。”


    沒事最好。


    通過包的外表,他判斷出背包最開始的顏色應該是黑色,洗著洗著褪成了灰,再洗就發白了。


    蔣雲合理猜測這包的實際年齡超過了十歲。


    他們跟著人流走下飛機,臨近零點,等在接機口的人寥寥無幾,蔣雲沒看見冀西分公司的標誌。


    他對分公司的認知僅來源於蔣豐原扔給他的那份企劃書,裏頭的大部分信息還是三四年前收集的。


    冀西市的晚風拂過麵頰,蔣雲提著行李箱,手足無措地和梁津站在馬路邊。


    “好像沒人接我們,”蔣雲道,“你呢,你認不認識分公司的人?”


    梁津搖頭道:“我對冀西的了解還不如你多。”


    “那你跟過來幹什麽啊!”


    望著人煙稀少的街道,蔣雲有些崩潰:“蔣豐原凍了我四張銀行卡,一沒資金二沒人脈,我倆一加一小於二。梁津……我真的懷疑你腦子有問題。”


    放著好好的海京不呆,非和他在一條船上綁死。


    蔣雲捂著微涼的額頭,問道:“你卡裏有多少?”


    梁津報了個數字,他們兩人加起來差不多二十萬。


    “太晚了,先找酒店吧。”梁津攔了一輛出租,微妙地變動了一個角度,替蔣雲擋住風口,對那句“腦子有病”的質疑充耳不聞。


    蔣雲一拳砸到棉花上,自討沒趣地撇了撇嘴。


    沒意思,和上輩子一樣無趣。


    出租車停在眼前,梁津把他們的行李搬上後備箱,蔣雲一個人坐到後排,副駕歸給梁津。


    司機是冀西本地人,操著一口濃濃的方言,從他們上車開始表現得非常熱絡。


    蔣雲困得厲害,沒怎麽搭理司機的問話,全程由梁津負責溝通。


    企劃書上標注了分公司的地址,蔣雲選了一家附近的酒店,晚上道路通暢,一小時不到就該抵達酒店門口了,但司機卻說還要十來分鍾。


    副駕扔來一件外套,上麵殘留著梁津的體溫,蔣雲雲裏霧裏地披在身上,須臾隻剩一件短袖的梁津裸露著手臂的肌肉線條,沉聲報出貼在車上的司機信息。


    “工號013768,陳大偉,是你本人嗎?”


    司機被嚇得一哆嗦,心虛道:“怎、怎麽了嘛,我就陳大偉啊!”


    梁津:“我再問你一次,我們還有多久到目的地?如果你堅持不按常規路線走,我現在就可以撥通報警電話。”


    撥號界麵近在眼前,雖然蔣雲全程一言不發,但他強忍著睡意密切關注司機的一舉一動。


    梁津的威懾起了作用,導航的動態路線圖裏,汽車圖標很快迴到正確的線路上。


    下車的時候,司機縮著脖子躲在車窗裏,嘴裏念叨著冀西這邊的髒話,蔣雲攏了攏梁津給他的外套,一腳踹到車屁股上,用海京方言罵了迴去。


    出租車溜得飛快,蔣雲第二腳踢了個空,氣得他朝汽車離開的方向豎起中指。


    “外麵風大。”梁津壓住他的指頭。


    腰身被人虛虛一攬,蔣雲不經意跌進梁津懷裏,鼻梁重重地撞上這人硬實的胸肌。


    他捂著鼻子走進酒店大堂,然後捂著鼻子跟隨梁津來到他們的房間,蔣雲眼角閃著淚花,腦子嗡嗡的,像有一百隻蜜蜂同時跳舞。


    資金的短缺強製性地使他開啟省錢模式,方才在大堂梁津訂的是雙人床,蔣雲二十幾年來還沒和誰睡在同一個房間過,但感冒和低燒讓他顧不了太多。


    浴室的水流聲宛如催眠曲,蔣雲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到了半夜,有人輕輕搖著他的肩膀:“蔣雲,醒醒。”


    房間的空調溫度適宜,但他被叫醒時卻覺得異常得熱,好似他胸腔藏著一顆火球,往外吐的氣都是滾燙的。


    “不要吵我……很熱。”


    蔣雲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他朝被窩縮了縮,下半張臉全埋進被下。


    那人的手背很涼,在他額頭貼了一會兒,仿佛測試著他的體溫。蔣雲渾身燒得難受,一隻手探出被褥,把那人欲抽離的手一把捉住,著急地往臉上貼。


    “鬆開一會兒好不好,我去給你拿藥。”那人無奈道。


    蔣雲:“不吃。”


    那人的聲音斷斷續續:“三十九度二……燒高了……不要胡鬧。”


    “燒到九十三度二也不吃。”蔣雲胡攪蠻纏。


    他從小就不喜歡吃藥,每次生病,管家和徐姨總要花好半天功夫哄他。


    藥的味道很苦,有時候黏著舌根,喝多少水都衝不散那股苦澀味。


    蔣雲伸出床外的那隻手做了個摸索的動作,那人問他找什麽,他迷茫地抓著空氣,迴答說他在找煙。


    他煙癮不大,一般壓力大了才會抽,要麽就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抽。


    平攤的掌心貼上一個實物,蔣雲感受到他的手被人托著,緊接著,那人有些發力地在他手心抽了一道。


    蔣雲被抽得五指蜷縮,像一顆含羞草。他想把手縮迴去,但那人錮住了他的手腕,令他動彈不得。


    “不許抽煙。”那人說。


    蔣雲:“這輩子……沒人管得了我,憑什麽你說不許就不……唔!”


    一顆藥丸擠進唇縫,平安降落於舌尖,一陣苦味向四周擴散,蔣雲被喂了幾大口水,藥丸隨之吞入腹中。


    那個“苦”字尚未喊出來,一顆糖緊隨其後塞到他嘴裏,蔣雲用舌尖嚐了嚐,扁平的糖片,葡萄味的。


    他對糖的口味不作要求,夠衝淡苦味就行了。


    那人問他:“甜嗎?”


    蔣雲翻了個身,恍若夢語:“湊合。”


    第11章


    蔣雲實打實病了三天。


    每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深深地昏睡著,好似要將先前缺的那些覺一口氣補完。


    睡覺的時候,梁津很少吵醒他,除非蔣雲睡得錯過就餐,他才會被那人搖晃著叫醒,撐著眼皮吃完一碗溫熱的粥。


    “不喝了。”


    一次性塑料勺被丟到碗裏,蔣雲起身就走,膝蓋沾上被褥的那一刹那,一隻強健有力的手臂把他攔腰抱住,安穩地“端”迴了靠椅裏。


    蔣雲眉眼毫無攻擊性,是溫潤清俊那一掛的長相,眼尾微微下垂,像沒睡醒的貓。


    他的眼睛勉為其難地睜到三分之二大,裹挾著滿滿的怒意:“我吃不下了!”


    “嗯,”梁津站在一旁的餐桌前,撕開感冒衝劑的包裝袋一角,拿著吸管攪勻水和固體顆粒,“喝完藥再睡。”


    他第三天已經不怎麽燒了,病狀轉為普通感冒。


    蔣雲對感冒藥的接受程度比藥片高一些,他閉著眼喝空杯中的褐色藥液,一邊打哈欠一邊往床上爬。


    純棉透氣的睡衣領口有一顆紐扣不知不覺鬆開,他側身蜷成一團,宛如符號表中的括弧。


    被梁津鬧了一遭,他有點睡不著了。這些天因為生病,去公司入職的事一推再推,報到晚了總歸影響不好。


    蔣雲看向那抹寬闊的背影,那句“我明天到公司看看”被接下來的驚人一幕噎迴腹中


    梁津端著他剩的小半碗蝦米瘦肉粥,不帶半分猶豫地把它消滅幹淨了,唇邊的粘稠米粒被舌尖一卷,淹沒在唇齒間。


    “解決掉沒吃完的東西”這件事,他好像幹得很熟練,就算和蔣雲的訝異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梁津也沒有絲毫負擔。


    非常坦然。


    非常光明正大。


    睡下的蔣雲緩緩坐起:“你沒吃飯?”


    “吃過了。”


    “那你”


    吃我的幹什麽。


    蔣雲說不出口,但話頭拋了出來,必須硬著頭皮講完:“那你飯量還挺大的。”


    生病的這三天,他跟梁津的關係好似坐了火箭,莫名其妙地拉近不少,比如梁津現在走了過來,伸手摸摸他的腦門。


    “睡吧,不燒了。”


    蔣雲盯著他的臉:“你待會兒走嗎?”


    這並不是他喜歡梁津陪著自己的意思,而是蔣雲習慣了生病時有人在他身邊。


    前兩天有幾次睡醒,梁津是不在房間裏的,雖然他的存在可有可無,但蔣雲還是想確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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