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看著眉目俊逸的大兒子,滿眼驕傲,“剛將雙胞胎哄睡,正準備入睡時,想起過來看看你。”


    又將碗往謝景行推了推,“忙了這麽久,餓了吧,快墊墊肚,餓了不好入睡,你明日一早還得去學堂。”


    擔心吃得過多再入睡恐對身體有害,周寧沒有多煮,隻是一小碗。


    小碗不大,謝景行一掌可握,用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中,微甜也不燙,他幹脆沒再用勺子,而是將碗舉至嘴邊幾口飲盡。


    起身推著周寧迴了房,“阿爹你快睡,我去收拾完就睡了,你別操心我。”


    幫著周寧關好房門,謝景行才對著天邊的圓月抻了抻脖子,低著頭一個多時辰了,作文時不覺,此時鬆散下來,脖子都是酸的。


    未免早早犯了頸椎病,謝景行足足打了兩遍八段錦,才去洗漱迴房休息。


    第114章


    謝景行躺在床上時,腦袋裏還迷迷糊糊想著今日之事,送期刊當學習報一事已經托給祝世維和黃娘子,下一期期刊的新聞和自己該寫的文章也已寫好。


    想到文章,又迴想起今日嶼哥兒所說的君子風骨,他那兩篇文章以及他的所作所為也不知能不能配得上這四個字,總不能讓嶼哥兒在他同窗麵前那般義正言辭為他證明,最終他這邊卻出了岔子,將嶼哥兒辛辛苦苦為他辯駁毀於一旦。


    這麽一來,期刊那邊的事情已經都安排好了,接著自己應該隻需要認真讀書就行了吧。


    入睡前,今日也不知怎的,腦袋裏總是天馬行空地胡亂想著,思緒又忽然從期刊飄向今日街頭嶼哥兒露出的那雙眼睛。


    靈動的貓兒眼裏,琥珀色的眼珠雪亮澄澈,看向自己的目光燦若星辰,“謝哥哥。”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轉瞬間到了他麵前,星眸微轉,顧盼生輝間溢出些欲言。


    他伸出手,欲要撫上那雙眼,忽而他又已迴到了現代二十郎當的年紀,難得閑下來信步走在街上,道上車水馬龍,四周人來人往,隻他獨自一人。


    旁人攜手相聚,唯他踽踽獨行,成功無人言,失敗無人說,挫折失落全往肚裏咽,喜悅隻能獨享。


    茫然四顧間,卻忽然對上一雙透過玻璃看向他的貓眼,那貓半趴在貓籠中,同他對上眼後也不躲閃,良久,才張嘴“喵”了一聲,低頭舔舔爪子,往臉上抹了兩下後,又往他看過來。


    風吹過,謝景行已經置身於貓舍之中,貓籠並沒鎖,他一進去那隻貓便從擺在架子上的貓籠上跳了下來,無聲地走過來,繞著他的腿轉,發嗲的喵聲響在他耳邊。


    蹲下撫摸那毛茸茸的腦袋,腦袋往他手裏一下又一下地鑽,謝景行隻覺得那隻貓腦袋越變越大,一聲一聲的喵叫聲也越來越響。


    謝景行猛地坐起身,窗外的月光仍然澄澈,透過窗戶照到房裏,將謝景行急促起伏的胸膛和眼裏的茫然映得纖毫畢現。


    六月的天,就算入夜,氣溫也還算高,謝景行又是十來歲的少年人,體熱,並未有蓋被,而是隻著中衣躺在床上。


    他前十年長得慢,至十歲由傻子轉好後,身量一節一節往上竄,現在已是五尺有餘,換算到現在的身高就是一米七幾,他還未長成,可現在已隱隱顯出日後肩寬體長之態。


    謝景行動了動修長的大腿,腿間的異樣感他不是第一次經曆,已經到了年紀,也該有此現象發生,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卻又無比古怪。


    身上汗已浸濕了身上薄薄的中衣,這樣是再睡不下去的,無聲良久,謝景行翻身下床踩著木屐出了房門。


    四下寂靜,一絲一毫其他的聲音也無,耳邊迴響的隻有自己轟鳴的心跳聲。


    內院謝定安搭了幾處架子,上麵綁著麻繩,平日裏用來曬衣晾被,昨日換下的衣衫已被周寧洗好,掛在上麵早已幹透。


    謝景行此時心煩意亂,顧不上其他,找了平日洗澡時裝水用的木桶,從井裏打了一桶冷水出來,連衣裳也沒脫,直接將桶舉至頭頂,從頭往下整桶水澆下來,全身上下登時濕了個透,被刺骨的井水一激,謝景行打了個機靈。


    混沌的大腦也跟著清醒過來,將濕透的衣衫扯下,隨手扔在地上,也沒擦身,直接拿過一邊幹淨的衣裳換上。


    一套動作完後,他並未離開井邊,而是又打了水上來,開始衝洗換下來的衣服。


    先是中衣,他隨手搓了兩下後就擰幹掛在了一旁的麻繩上,剩下的是他恨不得挖個洞埋在土裏再也見不到的褻褲。


    臉被銀色的月光照得雪白,謝景行麵無表情,一手使勁狠力地搓洗手上的布料,不知在想些什麽。


    門忽然吱呀一聲響了,謝定安從房裏走了出來,他隱約聽到外麵有動靜,出來一看,居然是謝景行蹲在井邊洗衣服。


    他有些疑惑走了過去,眼睛瞄到謝景行手上的東西,先是一驚,接著眼裏閃過明悟。


    謝景行根本沒發現他的動靜,徑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手機械地用力搓洗。


    謝定安拍了他一下,“景行。”臉上帶著絲笑意,都是漢子,也知發生了什麽。


    謝景行神色巨變,猛地往後一竄,站直身往後退了兩步,腿磕在了井沿上,差點往後墜去。


    謝定安連忙伸手抓過他,急聲道:“小心。”井蓋半開著,這要是不注意,萬一掉下去可怎麽辦。


    謝景行往後看去,皎潔的月光也照不進去黑沉沉的井底,他也嚇了一跳,被謝定安拉去了一旁遠離了井邊。


    謝定安恐怕他臉薄,也沒多說,去將井蓋翻過來蓋上,說:“你早點弄完,快去睡。”


    沒等謝景行迴答,就迴了房。


    周寧也醒了,隻是他看謝定安出門了,他便沒出去,等謝定安睡迴他旁邊,他便問道:“怎麽了?是景行吧,他還沒睡?”


    謝定安將他散開的頭發捋到一處,免得被他壓著扯得疼,“是他,正在洗衣裳呢。”


    周寧聞言半撐起身,“怎麽這時洗衣裳?放到明日我給他洗便是,昨日學習讀書到亥時,不好好睡覺怎成?”


    謝明安將他拉下來抱在懷裏,也不嫌熱,拍著說:“是他"長大"了,肯定不好意思讓你幫著。”


    周寧正想反駁,昨日都還是他幫著洗的,怎麽就過了一日就不好意思讓幫著洗了,後才恍然明白過來。


    臉上也帶上了笑意,“也該到時間了,若是還在村子裏,讓爹娘知道,就該要到處尋摸著去幫景行看親了。”


    村子裏都是這樣,或者說整個大炎朝都是這樣,男子"長大"後,家裏有長輩的便會開始張羅看親,等定下親,過一兩年女子、哥兒長到十四五六,就可以娶進門了。


    周寧翻了個身,麵向謝定安,半抬起頭問:“安哥,你說我們要不要也開始往外尋摸尋摸?”


    謝定安拍著周寧後背的手一頓,道:“我看景行還沒開竅,先莫忙。”


    周寧聽後想了想,“也是,景行主意大,還是他自己日後看,說不定哪日就遇上合意的人了。”


    兩人如何在房間裏細細言說,謝景行自是不知。


    謝定安這一進一出沒用多長時間,卻將謝景行徹底喚迴了神,快速地將證據消滅掉,謝景行立即迴了房。


    躺迴床上,側過頭望著窗外的圓月,謝景行忍不住以手覆麵,上輩子也少不了這些事情,做夢時也是夢到些亂七八糟的,但他實在不明白,怎麽會夢見貓呢?好像還夢到了其他的,但記得不太深刻,就記得貓了。


    謝景行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貓,也或是自己精神錯亂了!


    昨日還嫌事情太多,分明是事太少了才讓自己如此!


    翻來覆去半夜,皎潔的月色逐漸隱去,天邊逐漸放出一抹灰白來,謝景行後半夜是一點兒沒睡,睜眼到了天亮,醒了醒神,“算了,別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反正是做夢,夢也不講個道理,夢到什麽也不奇怪。”


    在心裏安慰自己一遭,不過到底還是有些心神不寧,去了書房又將昨夜連夜寫好的幾篇文章看了又看,沒有問題,找不出來一丁點毛病,謝景行才完全放下了心。


    收拾好東西,心大地吃完早食,將手裏的稿子收好,便去了嶼哥兒府上。


    祝世維此次來通州府是臨時過來,並沒有置辦府邸,因要與黃娘子商量事宜,自然也是住在嶼哥兒府上的。


    剛一扣響門,門房便探出了頭,對上他,笑道:“謝小郎君到了,今日好像比往日到的得早了些,小少爺還未好呢。”


    謝景行笑道:“今日需要先去見老師一麵,老師可起了?”


    門房趙小哥臉上露出些優色,“謝小郎君來看看也好,我聽義父說祝先生昨個半夜發了熱,叫了大夫過去,也不知現在好沒好點?”


    謝景行一驚,昨日還好好的,怎會忽然發熱,立馬跟著趙小哥進了祝世維所在的院子。


    他到時,祝世維正半躺在床上,一見他就笑道:“昨日我還同黃娘子說,今日一早你定會來找我,果然來了。”


    他臉上還帶著絲發熱的紅,嘴唇卻蒼白,上還有幾道裂口。


    謝景行去一旁倒了杯茶,“怎麽沒人伺候著?”


    “管家一直在,我嫌他嗦,打發他去廚房給我端碗粥過來。”嘴裏沒味,也不想吃其他的,也隻有粥了。


    “那也不能隻讓老師一人呆著。”將茶小心放到祝世維嘴旁,讓他喝了幾口水,“怎麽突然發起熱了?”


    祝世維說話聲音也比平日虛弱了些許,“是這幾日旅途勞頓,昨日喝了酒,迴來後又同黃娘子在涼亭裏商量事情,吹了半日風才會如此。”


    期刊一事,祝世維是真當自己後半生的事業,事事不假人手。


    六月初一,期刊首次發行,他連著跑了不少地方看情況,見著處處都賣得好,人人爭搶,才放下心來了通州府。


    見謝景行麵上還帶著憂色,祝世維笑道:“不是什麽大事,別憂心,隻是年紀大了,昨日大夫也說了,很快就好,如今你還是更該操心你讀書的事情。”


    又問:“對了,你今日過來定是來送新聞稿的,稿子呢?”


    謝景行從懷裏掏出那幾篇文章,知道祝世維心心念念於此,便直接將之遞了過去,道:“已經寫好了,老師可以先看看,可身體重要,等身體好了再去費神這些事情。”


    祝世維道:“隻是看幾篇文章怎麽就需要費神了?你別跟管家似的,小小年紀操這麽多心。”


    再說期刊成刊,要經排版設計後,再印刷,印刷完還需裝訂,之後又要分發到大炎朝天下商行各分行,時間緊迫,若不是前段時間他去了其他省份耽擱了,早就過來了,他當然不能再拖延。


    嘴裏說著,手上動作也沒停,他立即翻開到手的文章,謝景行昨日說他有主意,他對謝景行這個徒弟是極為放心的,昨日就好奇,現在都已經拿到手上他哪裏還能忍住不看,迫不及待地凝神看去。


    不過三篇文章,他卻看了一刻鍾,臉上神情變幻莫測,良久,眼神複雜地看向謝景行。


    他總覺得謝景行已經不會有什麽驚人之舉能讓他驚訝,卻沒想到他總能一次又一次讓他失言。


    法理小故事暫且不說,就前麵這兩篇文章隻要一被期刊登出去,到時不止針對天外居士的謠言不攻之破,而“百姓足”一文更是會將此次案件中隱在何大學士之後的晟王和太後置於人前,甚至直接將他們架在了火上烤。


    “你確定下次期刊要將這篇文章發出去嗎?”他特意將第一篇文章拿在謝景行麵前。


    謝景行垂眼看著第一行的“百姓足,君孰與不足”,道:“既然已經寫出來,自然是要發的,不然我昨日不是白辛苦一夜。”


    祝世維緊緊盯著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往日還能說是無意為之,可等這篇文章發出去,天外居士可是明明白白會被晟王和太後記恨上,如此也可嗎?”


    謝景行舒朗一笑,“有何不可?天外居士不早就是明晃晃的大公主一係嗎?我就算不寫這篇文章,難道他們還能放過我不成?這次不是已經衝我來了?”


    祝世維一怔,是他魔怔了,愛之深憂之切,若是不想謝景行以後因天外居士身份暴露而受到磨難,他該想的是早日削弱對方勢力,壯大自身,何苦非得讓謝景行忍讓,少年人有鋒芒乃是好事。


    出門時剛好撞見嶼哥兒想去祝世維院子裏尋他,兩人便相攜出了府,同往日一般到了府學。


    女子哥兒那邊因為昨日所有人都聽到了嶼哥兒那一番話,今日嶼哥兒一直靜心讀書,還有其他幾人過來同他搭了話,再沒聽見有關天外居士的惡言。


    漢子這邊,謝景行還是隱隱能聽見,不過陳夫子管教嚴,他們課室今日再無人言說。


    不過卻有幾人在中間休息時,隱去了一邊,沒有和其他人湊在一起翻看期刊。


    謝景行明了那幾人的想法,並沒放在心上。


    日子還是同往常一般過,謝景行隻安心等下期期刊發出來,若是遇到府學其他人的爭論,他們一概不摻和進去,隻閉嘴不言。


    這日,用完飯幾人仍準備去藏書樓,府學是沿中軸線分成兩邊,中間是一長串的台階,台階兩端分布有各級課室,最上麵且位於中間的是祭祀孔子的大成殿,大成殿左側還有一些祭祀先賢的專祠。


    大炎朝講究前廟後學,但也因上下等級規範,需要將文廟置於最上,府學整個建築是從下往上延伸,文廟自然該在最頂端,由此府學的建築才會如此分布。


    飯堂在中軸線右側,幾人要去藏書樓須得穿過大成殿前麵的平台和專祠,藏書樓位於專祠下方,甲級班上方,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在整個府學也是最高的。


    藏書樓門頭上掛著“觀文堂”的牌匾,聽說是學院第一任院長郭星竹題的名,兩邊門柱上掛著一對楹聯:“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涉越脊峰頭,朗月清風,太極悠然可會;君親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聖賢道何以傳,登赫曦台上,清韻河水,斯文定有攸歸。(注)”


    楹聯乃是初建府學時當任知府大人魯卓君親筆手書,府學所在的這座山名為越脊山,前麵流經河水為清韻河,將山、河名蘊於其中,攜之儒家思想,文以載道,引的學子們心神震動,時刻謹記勿忘君親恩,學習聖人言。


    他們到時,藏書樓一層正廳已有幾個學子拿著書靜心閱覽,二樓三樓才是藏書樓的書庫,昨日幾人都有書未看完,分去取書不提。


    孟冠白原是懶散慣了,近日卻被謝景行逼迫著勤學了幾日,此時進了藏書樓也能勉強靜下心,不過在外間傳來學子高聲話語時,他還是第一個察覺了,忍不住側過耳朵凝神細聽,卻發現外間的人聲越來越大,好似在互相爭論。


    好奇心起,孟冠白看了一眼時辰,也快到他們平日迴課室的時間,便以手輕敲桌麵提醒眾人,嘴裏興奮道:“快快,我們出去看看,外麵好似有人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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