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就設在花廳,新女婿上門,少不得有人來連番敬酒。


    本來就都熟識了,男女方之間便隻隔了一扇山水刺繡的*屏風,顧妍透過縫隙看過去,隻能見到蕭瀝一杯接著一杯喝著酒,來者不拒。


    不由微微皺了眉。


    顧婼湊近她耳邊笑道:“日日相對,還看不夠嗎?”


    顧妍耳根微紅,嗔了她一眼,小聲嘟囔道:“當初姐夫也沒被灌得這麽狠啊……”


    “那怎麽能一樣?”顧婼臉不紅氣不喘,“你姐夫酒量不佳,女婿上門被灌醉了豈不笑話?外祖父有數呢!”


    顧妍抽了抽嘴角。


    蕭瀝的酒量……好吧,記憶裏確實沒見他醉過。


    就聽顧衡之扯著嗓門一口一聲“二姐夫”,已經連敬了三杯了,顧妍有些坐不住,“衡之不是一杯倒嗎?娘,您怎麽由著他胡來?”


    柳氏和舅母互相對視了一眼,俱都笑而不語,顧婼拉住她道:“衡之喝的是蜜水,一點酒都沒摻……否則他現在早躺下了。”


    顧妍:“……”


    他們居然合夥整蕭瀝……


    舅母擺擺手道:“由著他們去吧,你舅舅有分寸的。”


    顧妍癟了癟嘴,頻頻迴頭,見他麵不改色,甚至眼角眉梢都掛著青淺笑意,便隻好作罷。


    飯後柳氏就拉著顧妍說體己話,問她蕭瀝對她如何,在國公府是不是習慣。顧妍一一仔細地迴答。


    柳氏斟酌了一會兒才問:“你那個婆母……”


    “娘親。”顧妍搖搖頭,“那是鄭夫人。”


    她的正經是欣榮長公主,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過世了,現在的小鄭氏。隻是鄭夫人。


    柳氏和顧婼俱都一窒,紛紛明白了她的意思,顧婼微微有些擔心,“你這才剛嫁過去,也別操之過急,是不是要緩一緩?”


    緩緩……顧妍曾經也這麽想過,不過。她要緩。小鄭氏可等不及了……


    這些黃顧妍沒準備跟柳氏說,即便是說了,也不過是讓柳氏擔心。有些事她自己能夠應付。


    “娘,您放心,您女兒什麽都吃得,就是不吃虧。”她甜笑著。


    柳氏暗歎了聲。聊了半晌,依依不舍地一直將顧妍送到了二門。


    顧妍掀開簾子揮了揮手。這才慢慢放下。


    隻是在放下之前,隱隱瞥見了一個消瘦的人影,穿了身素青色的衫子,隱在昏暗的巷道裏。下巴削尖,麵頰一半明朗,另一半卻被陰影遮蔽。


    雖匆匆一瞥。好歹還是看清了人。


    顧妤……經年不見了,竟然憔悴到這個模樣。


    蕭瀝見她愣愣地盯著車簾。湊過來攬住她的腰,“在想什麽呢?”


    他漱過口,但還帶了淡淡的酒氣,混著他身上的清冽薄荷氣,很好聞。


    顧妍笑了笑,迴過頭定定看著他的眼睛,“我聽說顧家有意為四小姐和國公府二公子結親。”


    蕭瀝皺緊了眉想了好一會兒:“都是亂說的,令則再不濟,總不至於去娶顧四。”


    那語氣明明白白透露著不屑,在說顧妤配不上蕭泓。


    顧妍又問他:“你對顧四有沒有點印象?”


    蕭瀝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我作甚要對一個女人有印象?”以為她在擔心以後會和顧四成為妯娌,蕭瀝又安慰道:“你放心好了,顧四名聲不佳,國公府還不至於去承認了那一段露水姻緣,她即便想進門做個妾都難。”


    顧妍淡笑著搖了搖頭。


    顧家的幾個姐妹兄弟,與她的關係好像都不怎麽樣,顧姚和顧媛紅顏薄命,顧婷和她水火不容,顧妤雖然有些自傲,但從不和家中姐姐妹妹交惡……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顧妤看她的眼神變了的?


    大約是幼時在顧妤書房看到的那副畫卷,上麵明明白白書畫著的少女心事,而後來自己和蕭瀝牽牽扯扯不斷,顧妤就被一步步逼到這個份上。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人人皆有執念,又要怪誰?


    顧妍貼在蕭瀝胸口聽著他腔子裏咚咚的心跳聲,蕭瀝默了默道:“舅舅將才,拉我去說了些話。”


    顧妍抬起頭,隻見他麵色嚴肅,“舅舅辭官歸鄉是瀟灑,隻朝中仍有諸多夥伴,現在魏都的勢力漸漸壯大,他變著法子在吞並朝中流派,而最先受打壓的,便是西銘。”


    顧妍輕歎了口氣,究竟還是大勢所趨。


    蕭瀝想起了柳建文說的話:“閹黨想一網打盡,就要尋個合適的由頭,而西銘黨人時時刻刻都在想著翻身,所以勢必會在暗中密謀伺機而動。”


    他覺得接下來可能會有大事發生。


    “西銘的性質已經變了,如今的主心骨早不是最開始的那批人,而是些濫竽充數沽名釣譽之輩。”顧妍聲音十分平靜,神色亦是無悲無喜,就像在闡述一個事實。


    她淡淡地道:“舅舅看清了,拿得起放得下,但總有人不願就此放棄,還存了一點點希望……舅舅是在擔心楊伯伯。”


    楊漣的個性耿直、忠厚,他與舅舅也是自小的情分……若隻是撞一撞南牆便迴頭也便罷了,怕的是南牆撞塌了,後麵等著他的就是萬丈深淵。


    蕭瀝會意:“近些日子我會注意些的,你別太擔心。”


    顧妍揚唇淡淡笑了笑。


    掰著手指細算,顧妍記得那場變故是發生在成定四年的六月……西銘謀劃了許久,搜羅各色各樣的罪證,趁著成定帝去避暑山莊的時候要揭露魏都的累累罪行。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當時她對這些內幕一知半解,事實上她不過是敏銳地感知到了“山雨欲來”,而那時的信王夏侯毅已經娶妻,隻是還沒有赴登州就藩。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麽把握拿捏住她的軟肋,他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他一直都知道的,知道隻要付出一個微笑,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顧慮考較都告訴他……


    他果然成功了。


    人啊,有時候是身不由己,有的時候卻是心不由己。


    蕭瀝感覺懷裏的小身子有些微微發抖,他順勢摟緊了她。


    顧妍開始主持起國公府的中饋。


    上世她跟著舅母學了不少。在王府。自己也常幫著柳氏打理內務,唐嬤嬤在她出嫁前也教導過她應該如何做,顧妍很快就能熟悉起來。


    小鄭氏派來的馬婆子倒是在盡心“幫”她。將過去五年來的賬冊都翻找了出來給她過目,厚厚的一遝磚頭書,馬婆子還一本正經地說,這是要世子夫人快點熟悉。


    這種書冊。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看不完,那還是在日夜兼顧的情況下。她的眼睛雖說已經康複地七七八八,但在晚上確實不適合過度用眼。


    所以,小鄭氏不過就是拐著彎子地給她找麻煩而已。


    既然要交出對牌,那就交出來好了。小鄭氏稱病歇了,顧妍要是哪兒遇到了問題困惑,自己看書去吧。所有用度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呢,小鄭氏不會給她講解一個字。


    顧妍真覺得這就像在玩小孩子過家家。


    小鄭氏未免太看得起她自己了!


    蕭瀝看到那累得高高的一摞書。臉色都變了,轉個身就要去找小鄭氏算賬,顧妍連忙拉住他:“你去了豈不正中她的下懷?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就別摻和了。”


    “那你就要受這窩囊氣?”蕭瀝隨便翻了一本賬冊,密密麻麻的看得他都頭疼。


    顧妍眼睛不好,哪還能這麽費神?


    蕭瀝看她神色倦怠,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又不用一次性看完,你隨便翻一翻就是了,即便出了什麽差錯,有我在,還能有人說你一句?你嫁給我又不是來遭罪的!”


    “瞎說什麽呢?誰遭罪了?”顧妍嗔他一眼,“這些東西徒有其表,就是嚇唬人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真正有用的我都記在這裏了。”她拿出了一本小冊子。


    蕭瀝將信將疑,“那你臉色怎麽那麽差?”


    說到這裏顧妍臉就紅了。


    還不是這混蛋晚上給鬧的!


    她推他讓他出去,蕭瀝嘿嘿笑著抱緊她不肯撒手,心裏想著,還是去莊子上請秦嬤嬤過來吧。


    漸漸習慣了國公府的日子,顧妍的誥命文書也下來了。小鄭氏看著賞賜下來的誥命大妝,隻覺得刺得眼睛生疼,暗暗掐了把蕭祺。


    蕭祺心裏也不好受,但至少表麵上不顯山不露水,還給顧妍道著賀。


    蕭瀝對蕭祺並不親近,他也從沒有在顧妍麵前說過自己父親的一句,但顧妍知道,蕭瀝對他心有芥蒂。不論別的,隻單看麵前這張笑臉,看著寬厚,顧妍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在他眼裏感受到那種歡喜慈愛。


    虛偽……就像顧崇琰一樣,讓她覺得一如既往的虛偽。


    當初西德王府走水,那些趁亂闖進來的毛賊,一刀刀砍下來一點都不含糊手軟。


    後來從蕭瀝口中得知,幕後安排的人竟然是蕭祺,顧妍便無法再用尋常的目光審視他,連帶著這張看似友善的皮,也覺得惡心起來了。


    晚上翻來覆去覺得心煩意亂,蕭瀝把她捉到懷裏,悶聲道:“想什麽呢不睡覺,明早還要去宮裏謝恩呢!”


    誥命下來了,顧妍身為外命婦,自然要去宮裏向皇後娘娘謝恩。


    顧妍沉默了一下。


    蕭瀝就說:“阿妍,你信不信我?”


    黑暗裏,他的眸光璨若繁星。


    顧妍覺得眼睛有點濕潤。


    似乎每次都是他在問她,想什麽,怎麽了……他有什麽都直接跟她說了,而她似乎總在等著他來問……


    夫妻之間,貴在坦誠,顧妍覺得自己這樣不大好。


    拉著他的衣襟小聲問:“我其實想知道,為什麽你和父親看起來貌合神離。”她感覺蕭瀝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又加了句:“為難的話就別說了。”


    “又亂想了。”蕭瀝失笑,揉了揉她的頭發:“本來想等你適應得差不多了再跟你說的……這也沒什麽,你應該知道,國公府的世子本來是我父親,不過十七年前那場大戰,父親戰死了,祖父才將世子之位給的我,可事實上他並沒有死,而等迴來了之後,這世子的位置也沒能要迴去。”


    老子還活著,世子之位卻是給的兒子。等鎮國公百年之後,整個國公府都是蕭瀝的,蕭祺卻分不到一點……


    在戰場上豁出了性命去拚,得上天垂憐僥幸不死,迴來後物是人非,什麽都沒了,蕭祺當然會心有不甘。


    這大約就是他們之間的主要矛盾。


    “那祖父為什麽還堅持是由你當世子?既然父親沒死,迴來了,那不是皆大歡喜?”


    蕭瀝這迴沉默的時間更長了,隻有手掌一下一下輕撫著顧妍的長發。


    “和當年那場戰事有關吧……”蕭瀝幽幽說道,苦笑了一下,“那時候我才五歲,西北那兒的戰事究竟是個什麽情況大都是聽人說的,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一個騎兵滿身是血地倒在國公府門口,帶來父親和二叔三叔的訃告,祖父不知所蹤……”


    年輕一代的三人全部戰死,大房二房好歹還留了一條血脈,可蕭三爺才十七歲,還未成家立業便已就義,哪怕是頂梁柱鎮國公,這時候都下落不明。


    鎮國公夫人悲傷過度鬱鬱而終,欣榮長公主才產下蕭若伊沒多久,身子又不好,沒過多久也去了,金氏後來生了遺腹子蕭若琳。


    “當時的慘烈程度無法想象,蕭家軍幾乎是全軍覆沒,祖父那段時日去了哪裏不得而知,但能從那場戰役裏幸存下來,沒幾分運氣卻是不行的……奇怪的就是,祖父會時常都會念著二叔三叔,但自從父親迴來,對他的重視程度卻大大降低了。”


    蕭瀝一直都在猜測,是不是當年發生了什麽,可當年事,是梗在鎮國公心裏的一根刺,也是旁人無法觸及的逆鱗。


    顧妍睜大雙眼看著他,一雙眸子映著微弱的光,明亮極了。


    蕭瀝低笑著親了親她的眼睛,“再多的我也沒法求證,我和父親反正就這樣了,你平日裏多留些心。”


    說著又有些懊惱起來。


    父親不喜,繼母刁難,顧妍嫁給他,好像真的是惹來了一身麻煩。


    薄唇緊緊貼在她的額上低喃:“阿妍……謝謝你。”


    謝謝你,願意嫁給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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