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妍有多日未曾見過舅舅。


    自眼盲以來顧妍一度深居簡出,已經有大半年了,舅舅和舅母有時也會來看望她,但也不過小半日的功夫。


    這還是顧妍基本複原之後,頭一次和舅舅麵對麵坐談,興致好地煮起茶來。


    隻是,往日裏儒雅溫和的舅舅這時似乎有些漫不經心。


    當顧妍將一杯清茶往他麵前擺下時,柳建文才微微迴神。


    顧妍抬袖抿了一口熱茶,微微皺眉。


    許久不曾煮茶,茶藝都生疏了,這水已經有些煮老,倒是柳建文毫無所察一飲而盡。


    “舅舅今日是專程來找我的?”


    柳建文忽然凝神看向她:“阿妍,可能猜到為何?”


    她極少見舅舅苦惱的模樣,記憶裏唯獨有這麽幾次,而每一次……


    顧妍心中了然:“舅舅想知道什麽?”


    “命數。”


    柳建文開口便說:“魏都的命數,西銘的命數……大夏的命數!”


    果然如此。


    握著茶杯的手緩緩收緊,顧妍終是搖了搖頭。


    柳建文閉上眼淡淡哀歎一聲:“方武帝駕崩,明啟帝接連殯天,那時的成定帝也不過還是個十五六的孩子,卻被逼著坐上了這把位子,而朝中所謂的‘清流’,也趁機第一次把持了朝局,那個時候,基本上還沒有魏都什麽事。”


    柳建文自嘲地笑笑。


    顧妍知道舅舅口中所說的清流指的便是西銘黨,從前提起便會油然而生一股驕傲的名字,這時候居然覺得滿腔悲涼……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免除了江南的稅收,南方富庶。卻不用交什麽稅,北方承受著高高的稅收,一旦流年不利,便會食不果腹。遼東戰事吃緊,國庫空虛,而他們的腰包,倒是一個個漲得滿滿。”


    這些事。並不是顧妍能確切了解的。聽舅舅這麽一說,她麵前忽的出現顧家那些貪婪的麵孔。


    他們的所作所為,真的沒有太大差別。


    “有一點我倒是覺得魏都做的不錯……”柳建文忽然笑起來。


    “舅舅!”顧妍不滿叫道。


    他抬手讓她不要激動。“魏都別的怎麽我不去說,至少他強製交稅做對了。”


    顧妍抿唇不語。


    江南的農商業一向繁榮昌盛,卻因為西銘黨能夠不去交稅,為此大大節省了一筆開銷。而西銘黨人大多都是江南人士,族中少不得會有幾分產業。這些就姑且不算,那些有眼力見的商戶,難不成還不會有點表示?


    無怪乎一個個的都富得流油。


    也是去歲年尾時,魏都才重新製定了納稅法……柳家趁機反抗了一番。魏都明明白白收迴了柳家的鹽引,更取消了其皇商資格。


    多少人在看柳家的熱鬧,隻有他們自己心裏清楚。這是早已預謀好的。


    因為失去了強大的後盾,未來十年裏。富庶家族一步步走向沒落,這已經不算紮眼了,也不會有人拿此大做文章。


    舅舅說這些,無非是在表明,西銘黨氣數已盡!


    “得罪了魏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即便要收拾他,也不是現在,他會死,也會有朝一日失去現在的一切,但……”顧妍頓了頓,低垂著頭,聲音從嗓子眼裏冒出來,微啞。


    柳建文續接道:“但在這之前,西銘已經走到盡頭了。”


    顧妍終是頷首。


    柳建文神色微戚,“是了,是差不多了……”


    早便看了出來,卻依舊抱著最後一絲僥幸。


    在顧妍這裏得了確認,柳建文不是不難過。


    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比自己衰老地更快,最後白發人送黑發人,那種淒惶悲哀。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針砭時勢的文人誌士,開始變得勢力狹隘,隻專注眼前一點蠅頭小利。


    可他們最初建立起西銘時的初衷,卻萬萬不是如此的!


    這幾十年的累積下來,本來隻有幾個誌同道合之輩組成的小團體,卻像滾雪球一樣,慢慢地越滾越大,越滾越大,眾人慕名加入,卻大多都是濫竽充數……而當這些人的數量達到了過高的比例,朋黨的性質便發生了質的變化,無力扭轉,慢慢也就失了原來的意義。


    柳建文甚是可惜,又似乎是覺得有些可笑。


    顧妍從不是精通這些時政的人,政治上的鬥爭,瞬息萬變,遠不是她能夠理解,能夠掌控的,哪怕多活了一世,她也隻是個門外漢。


    柳建文緩緩站起身,一瞬像蒼老了好幾歲。


    “舅舅!”顧妍急急叫住他,“舅舅,許多事都和上一世不一樣了,興許還有機會……”


    “大夏也完了,對嗎?”柳建文淡淡地說,幾乎是肯定的語氣。


    強盛的大夏,外表看來,是這麽強大,可真的內心,已經被蛀空了。


    柳建文淒淒笑道:“阿妍,你信不信,不出十年,大夏必亡。”


    顧妍心中一跳。


    如今是成定二年,上世成定帝做了七年皇帝,而之後的昭德帝夏侯毅,做了五年……加起來,確實剛剛好的十年!


    大夏氣運已盡,舅舅都已經猜到了……


    可他要做什麽?既已無力迴天,他還能做什麽?


    “舅舅……”


    顧妍低喚了聲。


    她原想著,總得找個合適的時機在於舅舅商議,可還沒開始,舅舅便已經窺得了天機。定是失望透頂了吧……自己一心報效的家國,其實就是個外強中幹的草包。


    人家隨便一場仗打下來,都能滅之無形。


    柳建文看小丫頭耷拉著腦袋的模樣,輕緩地笑笑:“阿妍,你覺得舅舅是刻板泥古之人嗎?”


    顧妍搖搖頭。


    “是啊,我也覺得我不是……”他自嘲笑道:“人都道忠臣烈士。名垂千古,偏我也不是……做慣了君子,我不妨就做一迴小人。”


    曆史評判,就任由別人說去吧,人活百年,這些身外物,真的不必在意。


    顧妍不大理解他口中之意。柳建文也不解釋。卻是已經走了。


    那背脊挺直,有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顯然已經下了決定。


    再往後。聽說舅舅和楊漣鬧了分歧,本來兩個同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至交好友,突然就就分道揚鑣,另所有人都大為驚訝。


    楊夫人去問楊漣究竟為何。楊漣擺擺手說她婦道人家也不會懂,還道日後兩家就別再往來了。


    偏楊夫人也是個倔性子。冷哼道:“就你,嘴上說什麽,心裏可不是這麽想,你們這麽多年的兄弟情誼。手足之交,豈是說斷就斷?心裏指不定怎麽悔呢,麵子上過不去罷了。”


    楊漣歎一口氣也不管她。


    楊夫人就不理他這個牛脾氣。來明夫人或是柳氏這兒問了,卻沒一個人知道究竟是為何。且楊漣說到做到。說與柳建文斷交,就真的就此別過。


    顧妍隱隱覺得,就是因為那日舅舅說的那一番話。


    後來反複琢磨,顧妍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大駭。


    舅舅……他要放棄大夏,另謀出路?


    這種話顧妍不敢對誰說,若是風雨飄搖的時代也便罷了,投向他國,至多就是明哲保身,大勢所趨,有人死不投靠,那也得一句忠烈,史書有名,可在太平之世異心叛變的,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顧妍不知道舅舅心中究竟作何想法,隻知在紀可凡和顧婼一道往江南赴任之後,舅舅也正式辭官告老還鄉。


    舅舅也有年近知天命,本來這個年紀告老還鄉似乎早了一點,但真要說起來,也是無可厚非,何況舅舅在任期間一貫盡職盡責,政績優良,提前恩準還鄉並無不可。


    成定帝揮個手就準了。


    魏都似乎有點想不明白,但西銘黨裏少了一隻難纏的角色,他樂見其成。


    顧妍基本便篤然了舅舅是認真的。


    也是因為這個想法,舅舅和一向誌同道合的楊伯伯談不到一塊去,所以現在崩了。多少人惋惜感歎,舅舅心中即便不舍,可偏偏人各有誌,也不能強求。


    連中秋都沒在燕京城過,柳建文便帶著明夫人一道迴了姑蘇。


    柳昱神思凝重了一段時日,常常會思慮出神,淡淡呢喃道:“終於要變天了……”


    怎麽個變天,卻還未曾有大動靜,隻聽聞宮中有位馮美人,剛被診出了一個多月的身孕,轉瞬沒幾天,便已經掉了。


    不止如此,這一年,宮中各路宮嬪妃子,不僅僅是最先的鄭淑妃,或是後來的段貴妃,還有現在的馮美人,被確診了懷上身孕的,通通沒有成功生下皇子公主。


    成定帝至今膝下空虛,沒有子嗣。


    人人都道這事邪門,成定帝卻笑著打哈哈說:“凡事講究緣分,這個不急。”


    自己的孩子沒了,居然還能這麽輕鬆地笑出來,真是見了鬼了!


    顧妍中秋時節去向張皇後朝賀,張皇後後來留了她專門說體己話,先是注視著她的眼睛好一會兒,這才鬆了口氣,“幸好是好過來了,否則我這心裏怎麽也安心不下。”


    顧妍笑著道:“娘娘幫著給阿妍尋了這麽多藥材,要是再不好,老天都看不過去了!”


    張皇後嗬嗬地笑。


    還是婀娜多姿的模樣,更顯明豔端莊,隻是細致的妝容之下,顧妍好歹能看出些疲色。


    左右環顧不見薑婉容的影子,顧妍出聲問道:“薑姑姑呢,怎麽不見人?”


    張皇後歎道:“薑姑姑年邁了,前些日子得了風寒,我讓她好好歇著。”


    薑姑姑已經老了。


    顧妍陡生悲涼。


    人世之短,真的隻是彈指一揮間。


    張皇後細細看著顧妍,當年在太子東宮是走到自己麵前的送上一朵木蘭花的小丫頭,不知不覺都已經亭亭玉立,嬌嫩如新柳了。


    “阿妍明年就及笄了……”一時頗有些感慨,張皇後笑著說:“可有想好請誰當讚者有司,請誰當正賓?”


    顧妍想自己笄禮是在明年盛夏,如今還差大半年呢,便笑道:“這個還不急,到時請伊人和九娘幫幫忙就是。”


    蕭若伊和袁九娘,當讚者有司確實不錯,顧妍也與她們各自交好。


    張皇後點了點頭,“那正賓……不如我請老師來給你插簪?”


    張皇後的老師,不再如上世一樣是舅母楊夫人,而是成了廖夫人,便是給張皇後插簪的人,也是曾經她們在七夕節上遇到的九引台主。據言,廖夫人少時曾斬獲十二塊巧牌,正好湊成十二花神。


    給張皇後插簪的正賓也給她插簪,顧妍覺得就有些托大了。


    搖搖頭道:“這個就不必了,我請楊夫人來便可。”


    楊漣和舅舅分道揚鑣,楊夫人和母親的交情卻沒有因此單薄,可見楊夫人也是個性情中人。


    張皇後也不強求,點了點頭,“及笄過後,也差不多該成親了……”


    顧妍正喝著一口茶,聞言差點噴出來。


    “娘娘……”她莫名紅了臉,“還早呢,娘親才舍不得我,怎麽著也得多留幾年,您看伊人,不是也好好的沒嫁呢嗎?”


    蕭若伊都十六了,連婚事都沒定,可她一點都不急,老神在在的,小鄭氏逼不動她,鎮國公更是隨著她。


    “還是早些的好,伊人……”張皇後笑了笑:“不過是有些事還沒看開。”


    顧妍看著張皇後都覺得有些奇怪,她比從前還要成熟穩重,可也更加高深莫測,這種高深,是顧妍連上世都沒有在她身上企及到的。


    可無疑,現在的張皇後,才像是一國之母。


    外頭有宮娥通稟道:“娘娘,信王妃來給您請安。”


    信王妃,便是沐雪茗。


    在上月,沐雪茗便已經和夏侯毅舉行了大婚,信王娶王妃,陣仗之大,也是轟動全城,不過顧妍就沒有心思去看了……根本不在意。


    迴想上一世,知道夏侯毅成婚了,自己那要死要活傷心欲絕的樣子,顧妍都覺得可笑。


    但現在再想想,其實往事真的寡淡如煙,一吹就散了,於她,也著實隻是一笑了之而已。


    張皇後頷首讓信王妃進來,顧妍不好打擾,便起身告退。


    出內殿大門之時正巧與沐雪茗打了個照麵,顧妍見她一身盛裝,微微笑著屈膝行禮問安,而沐雪茗卻仿佛見鬼似的死死盯著她。


    “你能看見了!”聲音頗為激動驚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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